樂評其實沒什么用。對于聽不懂音樂的人,樂評同樣也看不懂;對于能聽懂音樂的人,不需要看樂評。真正需要樂評的是被評的音樂家和團體,就像企業需要宣傳、產品需要廣告,這類“樂評”業內叫做“軟文”。
樂評其實又很有意義:讓不能親歷現場的人看過文章能夠如臨其境,讓面對浩如煙海的唱片版本不知所措的人能夠理出頭緒,讓被宣傳口號和軟文洗腦的人能夠重新回歸理性與獨立思考。但這樣的樂評太難寫,寫出來看的人又很少,于是很少有人寫。鄭延益先生的樂評就是這樣難得的樂評。
十多年來鄭先生的《春風風人》是我最常讀的音樂評論集和唱片工具書。作為專業小提琴家和教師,他對于弦樂和室內樂技藝的了解深入透徹,因此在評價弦樂家的唱片時能夠做到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例如《永遠的海菲茨》一文,對這位二十世紀聲名最顯赫、但在“發燒圈”又飽受爭議的絕代大師,不僅在唱片錄音方面逐曲進行了介紹和分析,還從演奏技巧的角度說明了大師不同年代的演奏為何會有如此明顯的不同,并與同時代其它小提琴大師作了充分的比較。這種縱向(演奏家自己)與橫向(與其他演奏家)的比較正是唱片版本比較不可或缺的研究方式,更需要樂評人廣博的學識和嚴謹的邏輯功力。
作為親歷了SP(快轉唱片)、LP(滿轉唱片)、CD(激光唱片)三個時代的資深唱片收藏家,鄭先生對于錄音制品都是第一手、最直接的印象。他親耳聆聽過克萊斯勒、西蓋蒂、吉澤金等二十世紀初的演奏大師的首版SP唱片從二十世紀初的音響系統里播放出來的聲音,這和用二十一世紀的Hi-Fi音響播放經過“聲音整理”的再版CD是大不一樣的。這就像1942年在電影院里看剛拷貝出的膠片版《卡薩布蘭卡》,和現在在高科技電影院看數字高清修復版的區別一樣:也許現在的會更“清楚”,但細節必有太多損失和變形。有這些最原始的聲音資料“印”在腦子里,就像家里有一面平整光潔的鏡子一樣,不會因為聲音載體的變形和失真,而造成判斷和評價的不準確。
愛樂者通常都是感情豐富易沖動的神經類型;專業音樂工作者因為個人及所在團體的利益,難免會有“立場”和“傾向”的選擇。因此愛樂者寫樂評容易進入“戀愛”狀態,愛憎過于分明:處于“熱戀”狀態中,對某張唱片或某位大師便“眼中只有他”“空前絕后無與倫比”;處于“失戀”狀態中,便會極盡刻薄之言,“一文不值一堆垃圾”;音樂圈內人寫樂評因為要顧及的關系太復雜,很容易寫成“報告文學”:音樂家和樂團小傳。為了回避爭議,盡量避免實質性的音樂評價和學術性的問題討論,內容反而更加“業余”。鄭延益先生是資深的愛樂者,他的文章能夠始終保持理性與中立,用論證和比較的方式說明音樂的質量與特點。他的文章中也有褒貶,但很少下結論。他的好惡也是很明確的,但從不預設觀點再收集證據。他喜歡“老古董”,對二十世紀末的一些演奏家追求外在效果和商業噱頭的做法非常反感,但對于新近的年輕演奏家依然保持關注和研究,好的就肯定,不好的就批評,從沒有“想當年”的思維定式。鄭先生雖然曾經是音樂專業人士,但旅居香港多年,這些樂評又多是他耳順之年之后所著,早已跳出紛亂復雜的體制內關系網,因此能夠做到冷靜、中立、言無不盡。他對于香港一些現場演出的評論嚴格而善意,不和稀泥也不掄大棒,對演員和音樂家沒有傷害,又能有所脾益。
樂評通常被歸入“應用文”類型,但好的“應用文”也應該有文學性。評論的可讀性和藝術性如果能夠和被評論對象相當,其說服力和感染力將得到更充分的實現。鄭延益先生的品位與格調不僅體現在他對音樂和唱片的選擇與評價上,也體現在他的文字敘述與修辭方面:簡潔、明確,偶有修飾但絕不堆砌。他的文章很少使用比喻,他的敘述足以令讀者毫無障礙地領會他想表達的,無需再用打比方的手法解釋。《春風風人》是兩公分挺厚的一本書,字體不大插圖不多,但如果是真正的愛樂者,一天就可以愉快地讀完,正是因為其流暢的文字和精煉的文體,令讀者不枯燥、不無聊、不走神、不傻笑。
2013年7月28日是鄭延益先生逝世兩周年。兩年來香港好幾家唱片店停業,內地樂評業飽受攻擊與質疑,老先生眼不見為凈是福分。一本《春風風人》留給我們太多的知識與智慧,夏雨雨人,養潤后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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