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利亞音樂學校、哈佛大學經濟系、華爾街金融公司,無論哪一個的名號都是響當當的。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一生中能夠踏入其中任何一個就足夠讓人艷羨了,而李垂誼卻能在幾年時間里輕松地穿梭于這三者之中。
少年時,自幼習琴的他聲稱要改變自己的人生歷程,從有著“音樂天才集中營”之稱的朱利亞音樂學校轉到與音樂毫無關系的“世界財經大師殿堂”哈佛大學商學院,畢業后順利成為華爾街金融公司的一名“金領”。
然而某一天,他忽然決定辭去高薪的工作,重回音樂的懷抱。
經過五年的刻苦練習,他一舉奪得了楊尼格洛國際大提琴比賽的冠軍,
成為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大提琴家。
這樣的人生軌跡不得不讓人嘆為觀止。他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呢?我帶著無數的好奇和疑問,采訪了如今被看作是“馬友友接班人”的大提琴家李垂誼(Trey Lee),想要從這位曾經的哈佛才子身上探究出一點成功的秘訣。
所以,當一身便裝的李垂誼在酒店工作人員的帶領下,匆匆忙忙地趕到約定地點后,我拋給他的第一個問題就非常直截了當:“你在朱利亞音樂學校學習之后,為什么會選擇放棄音樂這條道路,轉去哈佛大學念經濟呢?”
李垂誼坦言,他小時候是在極不情愿的情況下學習音樂的:“我媽媽是中央音樂學院的鋼琴老師,所以要求我們幾個小孩子都要學習樂器。”大提琴并不是李垂誼自己的選擇,兩個姐姐分別學了鋼琴和小提琴,因此媽媽為他挑選了大提琴,這樣姐弟三人就可以組成一個家庭三重奏了。從小為了練琴,李垂誼沒少挨父母的揍,“我相信很多孩子都有過這樣的反感,所以長大后不想拉琴是很自然的事了。”“那么如果讓你自己選的話,你會選什么呢?”“我選看電視。”李垂誼調皮地答道。
十一歲時,李垂誼不費吹灰之力就考入了有著“天才集中營”之稱的朱利亞音樂學校附中。頗有天分的他在朱利亞混得如魚得水,他每天練琴不超過一個小時,成績卻是大提琴專業第一,并拿過好幾次比賽冠軍,還在紐約林肯中心開過獨奏會。也許是因為一切都來得太過容易,李垂誼并不珍惜手中的這把琴。十八歲時,青春期的逆反使他突然意識到音樂并不是自己的選擇,他開始盤算著早日擺脫音樂的束縛。機會終于來了,他考上了哈佛大學的經濟系,于是頭也不回地只身前往波士頓“棄藝從商”去了。
還好,李垂誼并沒有就此將手中的大提琴砸掉。在哈佛就學期間,他還是會利用業余時間和同學們一起玩室內樂。“哈佛的學生真是藏龍臥虎,學的都是和音樂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東西,但高素質的演奏人才比比皆是。和他們在一起,我才沒有徹底丟掉當年練就的‘童子功’”。但同時,他也不好意思地承認道:“因為在哈佛沒練琴、沒跟老師,只是朋友之間自發組織一些演出,所以拉得很難聽。”
哈佛畢業后,李垂誼順理成章地來到了紐約的華爾街,在一家跨國的金融顧問公司謀職,做了一個人人羨慕的“金領”,收入相當不菲。然而,僅僅在商界沉浮了短短一年,他便發現自己的性情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天性使然,他確信自己最愛的和最適合自己的,還是母親帶給他的音樂。于是,他突然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決定:從金融界抽身而退,重新拾起荒廢了五年的大提琴。他遠赴歐洲拜師學藝,在新英格蘭音樂學院向同樣由哈佛數學系改學音樂的勞倫斯·萊瑟爾(Laurance Lesser)教授鉆研琴技,隨后又赴德國科隆跟隨弗朗茲·海爾默森(Frans Helmerson)教授深造。
重返音樂的道路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走。李垂誼開始用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從未有過的耐力練琴,每天練八至十個小時,甚至不得不從最基本的拉空音開始練起。據他的同學回憶說,當他們在琴房外聽到他在拉空弦時,還以為是來了一位初學者。但是李垂誼卻并不覺得辛苦,因為和當年“叛離”音樂改學金融一樣,他很清楚這是他真正想要做的事。“可能因為我念過經濟,我一直覺得自己有個雙保險,萬一拉琴沒有出路,再怎么說也可以退回去做經濟,就好像背著降落傘跳出去,這種感覺很不錯。”
潛心練琴五年后,李垂誼開始參加比賽,在歐洲和美國的國際大賽中均有斬獲。2004年,李垂誼參加了在克羅地亞舉辦的楊尼格洛國際大提琴比賽,該比賽相當于鋼琴界的肖邦大賽、小提琴界的帕格尼尼大賽,李垂誼一舉拿下冠軍,這是華人大提琴家在國際音樂賽事中所取得的最高榮譽。之后,李垂誼立即被EMI唱片公司羅致旗下,推出首張同名唱片,其中有比賽得獎曲目勃拉姆斯《D大調奏鳴曲》以及帕格尼尼、門德爾松等人的作品。專輯一經推出就迅速登上了古典音樂排行榜,國際權威雜志《弦樂器》(The Strad)對這張大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為李垂誼的演奏“表現出一位全面的大提琴家,演釋高難度的作品游刃有余。在《勃拉姆斯奏鳴曲》中,他演奏出的深厚情感及抒情音調,能完美無缺地與素材相配合”。自那以后,李垂誼便在全球開始了他獨奏大提琴家的職業生涯。
如果沒有在演奏家技巧上發展得最好的那五年離開音樂,那份楊尼格洛的大獎很可能還會來得更早。不過,對于這段人生中的“彎路”,李垂誼并不后悔,因為這種經歷是無價的:“生活中多一點不同的經驗,在演奏時就會比較容易從中抽取出不同的靈感,把自己的腦子訓練得很靈活。當然了,這不是絕對的,不是說你做過生意就可以拉莫扎特,我也認識很多一流的音樂家,他們從小生活中就只有音樂,并不需要其他的生活經歷。但對于我來說,我的確需要這樣的經歷來更好地發展我的演奏。”
盡管在朱利亞學習有過“傲人”的成績,但李垂誼仍然認為朱利亞并沒有給過他真正好的音樂教育,這是為什么呢?“當時在朱利亞附中,我感覺整個學校的環境就像一個工廠——一個音樂工廠、神童工廠,他們就想找下一個大天才、大神童,推出去給世人看朱利亞有多厲害。”李垂誼不屑地說,“說到神童,無非就是很小的孩子在那兒拉技巧很難的作品,過于炫技的結果很可能就是犧牲了音樂的另外一部分。而且很多老師和家長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有時學生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而是老師、家長逼著他們干什么,他們本身并沒有享受到音樂帶給他們的快樂。”說到朱利亞的競爭機制,美國有這樣一個笑話:“一般人換一支新燈管,只需要一個人就夠了對不對?但是在朱利亞,你需要兩個學生,一個爬樓梯上去,另一個把樓梯拿掉。或者一個把新燈管裝進去,另一個在旁邊說,我可以弄得更好。”因此,李垂誼非常不喜歡朱利亞的氛圍。
和許多獨奏家一樣,李垂誼對室內樂也非常熱衷。“在歐洲,室內樂被認為是古典音樂中最高級的一種音樂表現形式。因為獨奏有時有點孤獨,在大的交響樂團里演奏,即使你不喜歡指揮的風格也必須聽他的。而室內樂就可以自由地發揮,每一個聲部都同樣重要。很多音樂家都覺得拉室內樂時就好像一個小小的晚會,大家聊著各自不同的故事,這種感覺最好了。”所以,當他發現香港的室內樂那么少時非常驚訝,于是動起了辦一個室內樂音樂節的念頭。2009年6月,李垂誼在香港創辦了第一屆國際室內樂音樂節。“我們選了半山的孫中山紀念館作為演出地點,非常古色古香,很多觀眾都說以前不知道這樣一個地方也能演室內樂。”讓李垂誼感到驚喜的是,就在他創辦室內樂音樂節不久之后,香港電臺組織了一個旗下的弦樂四重奏,香港的演藝學院也規定所有學生都要上室內樂的課程。如今,香港的室內樂演出越來越活躍,李垂誼可以說是香港室內樂的“鼻祖”了。
談到對年輕一代的古典音樂教育,李垂誼認為僅僅做大師班還遠遠不夠。“大師班到處都有,但它最多只有一個小時,學生在大師面前拉一下,大師給你講解一下就結束了。我希望多給學生一些機會和外國來的大師接觸,香港離歐洲那么遠,大師們飛過來一次不容易,不充分利用一下太可惜了。”前不久,李垂誼和慕尼黑室內樂團一起在香港舉辦了音樂會,演出結束后,他安排樂團去了一所學校,在小班中給學生上課,教的內容很仔細,包括顫音、弓法以及在樂團中如何傾聽他人等等。第二天,整個樂團和學校最好的幾十個學生組成了一個新的樂團,每個團員旁邊都坐著一位學生,一起排練、舉辦音樂會。“通過這次特殊的培訓,學生們體會到了專業音樂家的感覺,這樣比做大師班讓他們的印象更為深刻。”
李垂誼認為一位好的音樂家必須能涉及廣博的知識領域,這樣演奏出來的音樂才不會單調,才會足夠豐滿。他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全面的音樂家,感受并理解音樂的內容:“如果只理解其中一點,那么演奏出來的音樂就會有所欠缺。”他說在歐洲生活對他在音樂上的發展很有幫助。“在柏林,我很喜歡去博物館,發現很多德國浪漫派的畫作與我所拉的音樂作品屬于同一時代。也就是說,作曲家在寫那些音樂時,這些畫家也在畫這些名作,他們互相之間肯定有關聯。看這些畫的時候,我仿佛可以聽到那些音樂,就會明白為什么那些音樂應該這樣表達,或者反過來,為什么這些畫是那個樣子。這樣就提高了我對西方古典藝術的認知。”
李垂誼覺得藝術并不只是欣賞、享受好聽、好看的,有時也需要挑戰一下自己,找不同的角度和方式來觀察、體會。“很多人不喜歡現代派的音樂,卻喜歡現代派的繪畫和建筑,這是為什么呢?其實他們都是同樣的藝術。”他以前也很難接受現代派的音樂,但在看了很多現代派的畫后,逐步改變了這樣的觀點。說著,他隨手拿起了手邊的一瓶水:“舉個例子,當你看著這瓶水時,有沒有能力把它看成另外一種形狀呢?比如在腦子里把它切成一半、顛倒、幻化成動物等等。現代藝術家會把現實世界中的物品變成另外一種形態,這對我的演奏很有幫助。我在練習德沃夏克的協奏曲二十遍、三十遍之后,可能會覺得很乏味,但如果我的腦子很靈活,習慣把熟悉的東西顛倒過來,就會一直保持新鮮感了。”
最后,他總結道:“我們要多嘗試接受不同的作品,因為我們不知道五十年之后,究竟哪一部作品會流傳下來。”
目前,李垂誼拉的大提琴是1703年產于威尼斯的,和卡薩爾斯用的琴是同一個制造者。“這把琴是借來的,2012年剛開始用,我找琴找得很辛苦啊,2011年有一把很貴很出名的斯特拉迪瓦里被一個加拿大人買去了,價值幾千萬人民幣,可惜我不認識他,最后他借給了一個加拿大學生。”李垂誼惋惜地說,所以他現在最希望的事是中國的收藏家們能多收藏一些好琴給他們演奏家用。“中國現在那么多人收藏名畫、名酒,什么時候也能收藏一些名琴呢?這不僅是藝術資助,同時也是一種投資,名琴可比股票保值多了,而且被大牌音樂家用過之后只會升不會跌。”
僅僅在商界沉浮了短短一年,他便發現自己的性情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天性使然,他確信自己最愛的和最適合自己的,還是母親帶給他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