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年來,雅納切克寫給卡米拉·斯托斯洛娃(Kamila Stosslova)的信被視為“不能言說的話題”。眾所周知,捷克作曲家晚年與這位年紀比他小一半的女士維持著相當親密的關系,卡米拉遂成為作曲家生命最后日子的靈感源泉,一切在雅納切克晚年毫不避諱的音樂創作中一一得到印證。
但他們之間的關系與交往究竟是一幅怎樣的畫面,依然留于曖昧。人們都說雅納切克曾有近七百封寫給卡米拉的書信得以留存查證,但是從沒人全部看過。偶爾一些描述雅納切克工作的片段得以重見天日,關于其晚年與這位女士間的故事卻是全然的沉默。它是一個秘密,一個所有人都希望了解的秘密。
萊奧什·雅納切克(Leos Janacek),繼斯美塔那、德沃夏克之后又一位重要的捷克作曲家。他是大器晚成者,早期作品并不成功,直到四十歲創作了第三部歌劇《耶奴發》才開始聲名鵲起,之后創作的靈感從未枯竭。他作有兩首弦樂四重奏,其中《第二弦樂四重奏“私信”》作于1928年,他逝世的前半年,是他最后一首室內樂。作品原標題為“情書”,樂章間盡是雅納切克對比他小三十八歲的卡米拉·斯托斯洛娃的情感。
他們相識于1917年7月,當時雅納切克六十三歲,卡米拉二十五歲。卡米拉已有丈夫和兩個幼子,雅納切克也有妻子茲登卡,可夫妻兩人的關系并不融洽。因雅納切克屢有外遇,且他們的孩子都很短命,尤其是雅氏寵愛的長女之死,更是對他們夫妻關系的一個重大打擊,愛女之死最終激發作曲家完成了他九年未果的成名劇作《耶奴發》。雅納切克一共寫給卡米拉六百多封情書,他在致卡米拉的信中直陳道:“樂曲(指《第二弦樂四重奏“私信”》)的末樂章反映著你所帶給我的苦惱——然而,那畢竟是我欲望中的怕和愛。”
就在他們的感情將要修成正果之時,一場暴風雨卻使他高燒不退。據說是1928年夏天,雅納切克到森林里尋找情人的兩個迷失的孩子,結果淋到大雨后著涼發燒。1928年8月雅納切克被送進俄斯特拉發市的一間療養院,12日,因為高燒引發成肺炎,他在卡米拉的照護下,走到了生命的盡頭。1928年9月11日,雅納切克死后一個月,《第二弦樂四重奏“私信”》由布爾諾的莫拉維亞四重奏團首演。在雅納切克逝世七年之后,卡米拉也死于癌癥,年僅四十三歲。
1935年斯托斯洛娃死后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弗拉德米爾·黑爾弗特(Vladimir Helfert)教授從布爾諾的馬薩里克大學(Masaryk University)拿到這些信件。1990年,一位后來成為摩拉維亞博物館研究雅納切克的重要學者——普日班諾娃(Svatava Pribanova)博士的出現,才令這些信件有了全面出版的可能。這些信件是迄今為止了解雅納切克生命最后二十年最為重要的資料。雅納切克永遠是一個天生的、充滿想象力的寫信人,透過這些信件,我們讀到了雅納切克的情感以及創作生活,一個正處于創作巔峰、為世人交口稱贊的作曲家豐富多彩的靈魂,以及一段真摯的、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盧哈喬維采(Luhacovice,捷克的溫泉度假區),1917年7月16日
尊敬的夫人,
請接受這些玫瑰花,它們代表了我對你無限的尊敬。你是一個那么可愛的人,有著令人愉快的個性,你的陪伴讓人精神振奮;你的呼吸溫暖著人心,對這個世界是如此充滿仁慈,人們對此將無以回報,只能用美好的事物相奉于你的面前。你無法相信我是多么高興遇見了你。
一個快樂的你!所有的一切都更使我強烈感受到自己的孤寂和痛苦的命運,真是鮮明的對比。
請想著我,就像你將永遠停留在我的記憶中一樣。
全身心地,
萊奧什·雅納切克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普熱羅夫(Prerov,捷克西部城市),1917年7月31日
感謝您的來信。我們一家都已安全抵達,我希望我們星期六能如約到訪。每個人都很驚訝我看起來氣色這么好,還有我曬得真黑。我明天不得不去一趟維也納,我同樣很懷念盧哈喬維采的時光,但我并不知道將來還會怎樣,因為每個人都不得不回到他原來的位子。
向你們致以深情的問候。
卡米拉和多利(Dori,卡米拉的丈夫)
這是交集的開始,但在男士的熱烈及女士的冷淡中我們找不到任何共鳴。在1925年回憶中,雅納切克說與卡米拉的關系一開始更像是他自己在自言自語。這點在1925年1月20日卡米拉的信中得到了證實,她甚至很明確地說:“我并不想和你說話。”
根據雅納切克后來的回憶,他與卡米拉的初次見面是1917年在盧哈喬維采一家非常著名的紅酒吧Slovacka buda。當時,她坐在草地上,仿佛一只尚未學會怎么飛的精疲力盡的小鳥。雅納切克甚至尚未搞清楚她的名字,在給卡米拉的第一封信中,雅納切克在信封上寫的是“Camilla Sto?lova夫人”,而正確的寫法應該是“Kamila Stosslova”。
自1903年起,雅納切克幾乎每年夏天都會去摩拉維亞溫泉療養地待上幾周。他總是獨自一人,盡情享受溫泉并常在周圍的村落長時間漫步。在那個年代,去溫泉療養地度假是一種時髦,尤其是哈布斯堡帝國時期捷克的內陸地區。有時候,雅納切克也會去一些其它的溫泉療養區,但是他最常去的還是盧哈喬維采。在兩人相遇的1917年,也是雅納切克成功在布拉格首演其作品《耶奴發》的第二年,那時的雅納切克已不僅僅是一位當地有聲望的名人,他即將成為享有國際聲譽的音樂大師。雅納切克時年六十三歲,卡米拉二十五歲,整整相差一代。
另一位見證這段關系開始的重要人物是雅納切克的妻子賈納科娃,她比任何人都知曉更多的細節。賈納科娃夫人與丈夫的關系一直不太順暢,1916年,雅納切克被傳與赫瓦托娃(Gabriela Horvatova)有染,他們的關系幾乎到了破裂的地步。賈納科娃夫人一直擔心赫瓦托娃會和雅納切克一起在盧哈喬維采度假,沒想到雅納切克卻是和一對年輕的夫婦一起,這讓她長長地松了口氣。
茲登卡·賈納科娃:《我的生活》(Zdenka Janackova: My Life)(1935)
我們從不互相寫信給對方。僅有一次他通過一個舊時的學生給我傳了一條信息。正是那條訊息讓我知道赫瓦托娃并沒有出現在盧哈喬維采。這真是驚天大新聞!我的丈夫竟然獨自一人去盧哈喬維采,并且開始關心起家里日常必需品的情況來!……
早上十點,一輛馬車停在花園前,萊奧什從車上跳了下來,立刻愉悅地告訴我:他搭乘最早的一班特快列車來,在盧哈喬維采遇見了一對年輕快樂的夫婦。“他們真的彼此相愛”,他總這么重復。
他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一個年輕的女子,深色皮膚,顯然是“赫瓦托娃夫人第二”,只是更加年輕,大概二十五六歲,穿著一件緊身連衣裙之類的衣服。我的直覺立刻清楚地告訴我:赫瓦托娃夫人徹底過去了,現在這位完全替代了她的位子。
但我很快又覺得自己恐怕想歪了,這位女士顯然太過于年輕,更何況我的丈夫一直在說這對夫婦如何地恩愛,如何地令人愉快。他突然說:“我邀請了他們這周六來家里做客。”
我很驚訝萊奧什變得如此活潑快樂,他忽然對我很友好,他竟然又開始邀請朋友來家里做客。
“我想我還是離開的好。”我說。
“噢,不,你不能走,你必須待在這兒,我跟她提過你,她想見你。”
我該怎么辦?我苦苦琢磨著該怎樣招待這兩位貴賓:在那個時候,生活物資十分匱乏。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不過當周六來臨,我的丈夫迫不及待地去車站迎接貴賓的時候,我還是盡量把這個聚會打理得體面漂亮。我在陽臺上見到了他們,很典型的猶太人,尤其是施托塞爾(Stossel)先生,雖然身穿軍式制服,但看起來很像一個紅頭發的波蘭猶太人。那位妻子不停地向我就此探訪和打擾表示歉意,我覺得她看起來很友好:年輕,總是笑個不停,任何人都可以和她愉快地交談。她中等個頭,皮膚黑,卷發,像一個吉普賽女人,大而突出的黑眼睛,眉眼深而厚重,漂亮的嘴,嗓音有些尖銳刺耳。她的丈夫看起來很堅毅,比萊奧什要高出許多,略紅的頭發,很有教養。施托塞爾先生在普熱羅夫的軍隊供職,因此能在物資上獲得些許便利,夫婦倆一直表示愿意幫我們家解決食品供應。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是他們給我們可憐悲傷的寂靜帶來了歡笑和趣味。我們在花園里喝茶,萊奧什忙著招呼她,施托塞爾先生對于他太太能獲此待遇喜出望外。她開始拾杏樹的葉子,她站在梯子上,萊奧什在底下熱烈地看著她,全然不顧鄰居奇怪的眼神。她總是很熱情,覺得我們家里的東西什么都好,只要不是我的東西,萊奧什總是很樂意送給她。我看到她對一個古舊的、民族風味的盤子著了迷,便送給了她。卡米拉立刻對我承諾會送我一件短夾克作回禮。
……
后來我們有機會一起乘火車同行,路上聊了很多,便因此對她了解了更多。她是一個捷克猶太人,父親曾是在皮塞克(Pisek)最早操持屠宰生意的屠商,后又經營馬匹貿易。戰時她和丈夫過著一種依靠黑市交易的生活,施托塞爾放貸給政府官員,他們因此有了很好的關系網。雖然先生很聰明,但是妻子卻完全稱不上有頭腦,她對我說她不喜歡上學校讀書,也不喜歡學新東西。這一點完全切實可信,因為她的來信到處拼寫錯誤百出。在音樂方面,她更是無知,她把萊奧什的作品稱為“你的那些音符”,而且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瓦格納。文學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一次她寫信給萊奧什說:“請寄給我短一些的、有快樂結尾的愛情故事為好。”她用自己的快活、笑聲、急躁的脾氣、吉普賽的外表、豐滿的體態贏得了我丈夫的寵愛,可能還因為她令萊奧什想起了赫瓦托娃夫人,雖然她完全沒有那位夫人的魔力與手腕。她完全是自然的,甚至是不受管束的,不能說她贏得了我丈夫的心,因為她從未試圖這么做過。她從不把我丈夫的那些所謂的名望名聲放在眼里,有時候她對他簡直是言辭尖刻粗暴,有時候她又覺得他很可笑。我們一路上聊得十分愉快,在普熱羅夫我們依依道別,她的丈夫來車站接她,并送來了之前承諾過的短夾克。……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17年8月7日
親愛的女士,
自從你們離開以后,我的夫人總是覺得這里空蕩蕩的。
你是一個可愛的孩子,雖然經歷過世間的一切,然而卻不知世事的險惡。你只愿意生活在家庭的仁慈與愛中。你快樂,只是偶爾會有些寂寞。請保持下去:你那溫柔的小心靈將十分富足。不過你必須學會控制你自己,別讓自己的感情如此狂野地暴露在外。
給自己釋放的出口,尋找某些不一樣的方向;審慎地閱讀并仔細地觀察你的生活。
……
看我又在跟你說教了,我只是希望永遠看見一個健康的、美麗的和快樂的你。
自從卡米拉一家到布爾諾做客之后,雅納切克很快就在與卡米拉的對話中采取一種“關切保護”的口吻,這種語氣在此后的通信中不僅從未改變,而且愈來愈濃。隨后的一封信,雅納切克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創作。信中用“吉普賽愛情”指稱其計劃創作的作品《一個失蹤者的日記》(The Diary of One who Disappeared)。所謂的“盧哈喬維采的情緒”暗示了作品創作與卡米拉之間的聯系。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17年8月10日
我還在房子里待著,你能相信嗎?早上我在花園里慢條斯理地閑逛;下午的時候,一些創作主題會很有規律地出現在我腦海里,這次是關于“吉普賽愛情”,一首美麗精巧的小詩。或許它們能誕生出一段浪漫的音樂旋律,另外我還將夾進一些來自盧哈喬維采的情緒。
事實上,卡米拉對于雅納切克的作品興趣寥寥,他們相互間的交往倚賴更為世俗的緣由得以維持。正如賈納科娃夫人之前描述的,大衛·施托塞爾與軍隊有所交往,這在生活物資匱乏的戰時能為雅納切克夫妻在普熱羅夫獲得很多特殊的便利。賈納科娃夫人欣然接受年輕夫妻的幫助,雅納切克也因此有機會與一個完全沒有所謂知識分子自負的女士展開書信交流。接下來的幾星期,信總是以既定的話題和方式展開:
“謝謝你們送來的面包,我現在知道我們不會被餓死了。”
“剛吃完長棍。下周二我們就沒什么可吃的了。你能幫忙嗎?一些面包?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或者一些面粉也可以。不過應該怎么送到這里呢?有一次我從郵局寄了一些李子,結果它們全部被偷了。你有可能來布爾諾一趟嗎?”……
類似這樣的信件成了他們之間通信的家常便飯。“索要面包”的書信毫無詩意可言,而卡米拉的回信更是少之又少,一來恐怕女士不知道如何應對作曲家的熱情,二來可能她真的覺得兩人之間并無任何共同語言。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布爾諾,1918年1月22日
請無論如何答應來維也納。
……
你的到來將令我愉快,茲登卡當天另有人需要陪伴,所以不大會陪在我身邊。
雅納切克提到的這場重要音樂會是在維也納上演的《耶奴發》,由于當時年輕的皇帝卡爾及皇妃計劃到現場參加音樂會,這成為當時一個超越音樂的政治事件受到極大的關注。由于音樂會本身涉及的到場嘉賓人數眾多,作曲家本人不可能為自己所有的親朋好友都預留座位,但是卡米拉卻享有最高的優先權。
卡米拉也沒有抒情的天賦,她的信從捷克原文敘述看毫無邏輯,而且混合了許多拼寫和語法上的錯誤。卡米拉堅信作曲家對她只是“錯愛”而已,如下一封就是典型的卡米拉式書信體。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普熱羅夫,1918年3月18日
敬愛的大師,
我收到了你的來信。信中沒有提及我之前回到維也納后給你寫的那封信。……我很高興自己能享受那段時光。在這里,我的穿著打扮也許還能爭個第一,但是在維也納,我保證自己一定是黯然失色的那個。我也看到了,我和那些名媛貴婦們是平等的。可對我有什么意義呢?您需要休息。對于那些評論,我想都會是好的,你也應該會滿意。……
兩人并非從一開始就“情定終生”,但是定情之物倒是很早就有,那是卡米拉送給雅納切克的一枚戒指,或許便是天意。
雅納切克致卡米拉,Hukvaldy(捷克一村莊),1919年8月11日
真是不走運透了!它既非金銀般珍貴,也不好看,只是一個扭曲的、便宜的、甚至有損壞的戒指。雖然我總是不得不修整它,但現在它丟了!
我抵達后的第二天,我看著手指依然有戒指的壓痕,但是沒有戒指。可能是我進出車廂的時候它壞了,當時我光顧著沉重的行李。說不定現在有人正戴著我的“幸運指環”!我想你的良心和憐憫一定會為我的壞運氣想辦法,給我一個新的“幸運指環”——更好的、更牢固的、與你我更相稱的戒指。我向你保證會保存好,至少十年到二十年!
相信我,這件意外令我十分煩惱。
這里也時常下雨,不過天氣漸漸暖和,已經可以在戶外讀書。這里沒什么東西可買,我找了半天,才買了四只瘦小、糟糕的小雞。沒人賣給我東西,除了每天必須的一升牛奶,我想對我來說足夠了。
我想在這里有自己的家。豬圈里有一頭豬,雞窩里有家禽,一只貓,一只狗,一只山羊,還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卡米拉致雅納切克,皮塞克,1919年8月20日之前
我寄給你一枚小戒指,刻著我的名字。你一定會喜歡它,重要的是這枚戒指曾給人帶來幸運,之后到我手中陪伴了十年,也給我帶來了幸運。希望之后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它同樣會給你帶來好運。……
卡米拉的這枚戒指雅納切克一直戴到1925年7月。1928年5月8日,雅納切克在信中描述了他想給卡米拉一枚戒指。隨后不久,他將一枚全新的金戒指送給了卡米拉,并稱它為“我們的小戒指”。戒指清楚地表明了兩人間的關系,雅納切克似乎在說:我是你的丈夫。賈納科娃夫人在她的回憶錄中提到雅納切克和卡米拉交換了戒指,像訂婚儀式上才有的那種戒指。在雅納切克死后,兩位女士在葬禮上重逢,卡米拉將戒指給了賈納科娃,賈納科娃看見這枚戒指有著深深的凹槽,里面刻著 “Leos”。
自從遇見了卡米拉以后,雅納切克的創作才真正走上巔峰。他將自己的創作生活毫無保留地一一講述給卡米拉聽,有時候向卡米拉描繪創作的痛苦,有時是自我的孤獨,還有自己工作的習慣,一些有趣的見解也總是夾雜其間,令人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