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歷史錄音的人無疑是快樂的。因為他能夠從遠談不上完美的音質和沙沙作響的噪音里發現那份珍貴的質樸與透明,所以他一定有一顆愉悅、平和而且充滿耐性的心靈。
我承認,或許歷史錄音的部分吸引力在于其中不乏超技的奇人與傳聞中的怪杰,但是底噪下更多的歷史留聲為我們保存下了那些早期器樂、聲樂和指揮大師獨有的真誠態度和不羈個性,沒有千篇一律的刻板作派,沒有搔首弄姿的江湖習氣,身擁驚世才情卻百分百地獻于作品,這是對“我們為什么要聽歷史錄音?”這個問題的最好回答——聽的是歷史,卻遠不止是歷史;讀的是故事,其實在讀人心。
說來有趣,先不論藝術造詣之類的門道,單看市場反應就很能推斷出國內外樂迷的不同心態。在美國和歐洲的店里,最貴的往往不是國內的所謂名版(有些才賣幾美元,甚至還留著1.99美元的標簽),而是那些發行數量稀少的小廠唱片。如果藝術家本身錄制又少,那么就更加珍貴了。比如賽德爾(Seidel)、沃爾夫斯塔(Wolfsthal)和特米安卡(Temianka)的錄音,基本上額頭碰著天花板也買不到便宜貨,近兩年就更難了。如果問國內買家為什么特別喜歡什么圈什么碼的東西,大概是心態不同吧。我們鐘情于體會唱片的名氣大小、音效或音色帶來的感動與震撼,而老外可能已超出這個階段,以收集不同版本、不同歷史地位的錄音作為拓寬經驗和閱歷的樂事,孰優孰劣還真不好說。話說要讓國內買家體會到小廠歷史錄音的美感真的很難,我與朋友頭一次拿到傳奇小提琴家揚·庫貝利克(Jan Kubelik)的Symposium錄音后,基本是白歡喜,因為一開音箱便不忍卒聽,離真實的小提琴聲也差不少,更不用說沁人心脾了。現在自省,這大概是源于還不夠成熟的鑒賞態度吧。
歷史錄音中,弦樂和鋼琴的保真度還是比較不錯的,但是交響樂就要差許多。但這不代表指揮藝術的老錄音中就沒有什么東西可聽了,恰恰相反,在很多資深樂評人看來,指揮一代不如一代的衰退趨勢是必然的,無數臥虎藏龍的好東西恰恰就藏在單聲道里。我體會最深的是捷克與東德的一大批老大師比如安切爾(Karel Ancerl)、塔利希(Václav Talich)、阿本特洛特(Hermann Abendroth)、凱格爾(Herbert Kegel)等,一般只有不多的幾個渠道可以拿到唱片,但每次拿到后所獲得的感動往往最由衷、最深刻,在我看來他們是把力度、真摯與技巧平衡得最好的一批人。
說到聽音樂,實在是一種很主觀的感受,尤其和人的境遇息息相關。我有一個很有趣的習慣,一旦上了火車,做什么事情都很有勁,效率也特別高,仿佛天生與鐵路有緣。所以我一直想設計一個放在案頭的節拍器,模仿火車鐵軌的隆隆聲,好讓房間內也有點旅途中的滋味。當歷史錄音中出現擾人的、有規則的炒豆聲時,我會不自覺地將它想象成火車行駛時的“嘎吱嘎吱”聲,那不正像是歲月的車輪在滾動嗎?
歷史錄音里,有幾個廠牌是無法忽視的。首先說一說Pearl公司,它不僅錄音不錯,價格一般也不會像特別稀有的老錄音那樣高得邪乎,所以自然成了我的主要收藏目標。除了幾套旨在回顧弦樂器演奏史的、集錦性質的套裝(比如“The Recorded Viola”)以外,我非常喜歡的一個系列是卡魯索在Pearl的錄音,即便聲音嘈雜,也能在唱片播放的瞬間感受到他龐大胸腔的共鳴,可謂一件樂事。我一直覺得,如果同樣杰出的瑞典男高音歌唱家畢約林(Jussi Bj?rling)在Pearl留有與卡魯索等量齊觀的錄音(現在好像只有零星的兩三張),那將是一席多么豐盛的宴席啊。
在某種程度上,Biddulph公司可謂弦樂歷史錄音的代名詞了。這個廠牌由彼得·比達夫(Peter Biddulph)先生在英國的德文郡創立,他是一名提琴商。彼得·比達夫的一生是傳奇而且有趣的,他最初學習的是大提琴,還進了倫敦的皇家音樂學院,前途不可限量。然而,二十一歲時他因右肘受傷而不得不放棄演奏,重新考慮起賴以謀生的方式了。從六十年代末開始,他在提琴業混跡,磨練出了一副火眼金睛,尤其對意大利的名琴有了老道的甄別能力。在出入世界各大琴行的時候,他僅用了兩百多美元,就將一把由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曼陀林收入囊中。1978年,他開始開店經營提琴生意,后又并購了另外一家小公司,做得順風順水,在倫敦的名氣也逐漸大了起來,音樂家們會特地來他那兒尋覓各式的琴及琴弓,以及尋求保養和調校的辦法。1989年比達夫與友人合作成立了Biddulph廠牌,專注于發掘二十世紀早期的弦樂大師錄音,包括海菲茨、克萊斯勒、梅紐因、普利姆羅斯(William Primrose)與卡薩爾斯等。同時,像文格洛夫一類的小提琴新星也沒有逃過他的法眼。1994年,他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贊助、組織了瓜內利提琴展,后來還出版了兩本研究斯特拉迪瓦里生平的著作,可謂提琴界的一名“骨灰級玩家”了。我之所以非常贊賞Biddulph公司的錄音,首先是因為弦樂音色純正,沒有添加過“味精”,雖然噪響不可避免,但已經最大程度保留了弦樂器的神韻。其次,它也涉足了很多不錯的鋼琴家與指揮家,比如哈羅德·鮑爾(Harold Bauer)、庫賽維茨基(Serge Koussevitzky)和比徹姆等。鮑爾的幾張唱片本身就深得作曲家的衣缽(他是作品的首演者),可謂“第一手”的資料性演釋,在別家的錄音中就不太可能找到了。
我收集的另外一個目標是位于德國漢堡的廠牌ORFEO。ORFEO的中價產品專注于發掘老一輩大師的現場或者廣播錄音,高價產品則重視新一代的演釋,我更為青睞的是前者。近來我反復欣賞的是該公司出品的三張馬勒后期交響曲唱片,分別為德國老一輩指揮家謝爾欣(Hermann Scherchen,1891—1966)指揮的馬勒第七、第九交響曲和美籍奧地利指揮家萊茵斯多夫(Erich Leinsdorf,1912—1993)指揮的馬勒《第六交響曲》。顯然,大家能猜到,樂隊一定需要快速行進,才能將龐大的“馬六”壓到一張碟內。萊茵斯多夫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我的回答是:樂團瘋了。我以為,凡是能歸入無與倫比的現場錄音的,似乎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樂隊(以及獨奏和指揮)皆能進入一個白熱化的、近乎癲狂的狀態。克倫佩勒在ORFEO的貝三也是一例,但這種例子在ORFEO廠牌下總體而言中并不多。曾經身為瓦爾特和托斯卡尼尼助理的萊茵斯多夫無論從速度上還是輕重拿捏上,都給了聽者一種“行至痛快處、禮數皆不顧”的感覺,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的能力被發揮到了極限,這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再來說說謝爾欣,歷來對這位大師的贊譽和批評都較為極端,我雖不至于將其演釋奉為圭臬,但仍舊不得不承認,精通巴赫與現代音樂的他對馬勒也有著獨到的手筆——“馬九”的好版本很多,也是一個每演一遍都能聽到新東西的曲目,但是謝爾欣這個版本所傳達的“撕心裂肺”的感覺最為強烈。雖說在美感上有所欠缺,但是馬勒晚期的作品,決不能單靠鍍金的完美音效撐門面,所需要的是指揮家帶領樂團徹底的感情投入,更確切地說,應該以馬勒當年思索死亡意義時的心境去演,謝爾欣恰恰做到了這一點。至于馬勒“第七”,可以對比的是海廷克在Philips的厚盒雙張(指揮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維也納愛樂的音色在1950年前后的單聲道錄音里體現不出任何優勢,但這張ORFEO里謝爾欣標志性的“神游天外”是個亮點,冗長的馬七在一張碟內演完,卻不覺得急躁,反而像剝洋蔥似的,一絲絲,一層層,始終有話可說。從這個角度看,他的演釋讓人聯想到我國北宋山水畫家范寬的《雪山蕭寺圖》,一山更比一山高,互相之間卻能和諧共存。
另外,喜歡老錄音的朋友也一定不會忘記APR、VAI、M&A、Marston這些廠牌。其中,M&A的名氣可能是最大的,它的全稱是Music&Arts,即音樂與藝術。1984年它在加利福尼亞初建時就不以盈利為目標,一手抓的是托斯卡尼尼、舒里希特(Carl Schuricht)和米特羅普洛斯(Dimitri Mitropoulos)一類的歷史錄音,另一手抓的是當代美國作曲家的新作,特別是首演錄音,可謂厚古不薄今,令人敬佩。Marston公司有一條宗旨也讓我印象深刻,它或許揭露出了歷史錄音的最高境界“盡可能地接近自然聲音”。其創辦者、盲人轉錄師瓦爾德·瑪斯頓(Ward Marston)自從有了收音機開始,就積累起了數以千計的歌劇錄音,這位“聆音無數”的行家正是憑借與眾不同的、對聲音資源的格外珍視走到今天的,他的解釋樸實無華:“我覺得偉大的音樂家需要被人們聽到。”
收唱片到了一定數量之后,不少人會形成這樣一種偏見:越是昂貴的唱片,聽起來越是有味道。此風在時下的唱片交易平臺中可見一斑。與之并生的還有另外一種偏見:昂貴的唱片“似乎”好聽完全是心理暗示,是一種徹底的浮夸。平心而論,這些都是沒有切中要害、稍嫌過頭的說法。好比一些市場上價廉物美的DVD(比如我淘到的列維斯舒伯特鋼琴奏鳴曲錄像),所帶來的藝術震撼一點兒也不比那些“身價高貴”的老版唱片來得更弱。倒過來講,同樣道理,貴價的歷史錄音讓我們覺得美,不是因為它們的價格嚇人,而是其中資料性和寫實性的成分,讓聽者在好的技巧之外聽到了真實的歷史回響。以這樣平和的心態去聽昂貴的小廠或者價格相對低廉的環保裝、新錄音,是欣賞到了音樂美的不同側面——仿佛完整地遍歷了一個家族的故事。兩者皆有意義,也皆不能偏廢,這是和價格高低無關的事。
于是,有人指責歷史錄音愛好者是在獵奇。比如一張切爾卡斯基(Shura Cherkassky)的《青蔥歲月》(The Young Cherkassky,Biddlph),前一段時間有位賣家開出了近五百人民幣的價格,竟然迅速成交,讓好多朋友覺得不可思議。就那幾首早年的游戲曲子而言,真的抵得上一張從北京到上海的火車票么?我覺得,國內音樂愛好者資金之雄厚不可限量,對硬件熟悉的朋友一定深有體會。但這張切爾卡斯基的價格不是重點,它被如何聽,被怎么樣歷經滄桑的耳朵鑒別,其中產生的化學作用能否促發出充溢在人間的喜悅和愛,這才是真正發生著的故事。就像每一個學生樂迷所經歷過的那樣——在音質粗糙的卡帶中一首小步舞曲,能營造出多么美妙的夜色和充沛的情感經歷,這不正是一張普普通通的唱片經歷錄制、壓盤、包裝、出售等一系列過程之后應該履行的美好使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