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寒夜遠去

楊俊文

滿族，遼寧省北鎮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1974年下鄉插隊，當過教師、食堂管理員、采購員、記者、編輯、公務員、企業高管等。1975年開始發表詩歌及散文作品，出版有詩集《心律》、《怒放的石頭》?，F任吉林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長春作家協會副主席。

下了一天的雪終于停了下來。像是沒有欣賞夠雪花兒的翩躚，北風突然呼嘯著把漫山遍野的雪無數次地掀到天空，又讓它無數次地重新飄落。待炊煙散盡，風也疲憊不堪，雪總算找到了落腳的地方。知道又是一個寒夜。

一鋪火炕和炕上的一個火盆，使多少個寒夜被閂在門外。今夜的月光朦朧得讓山野更加空茫，路隱藏在雪里，所有知青的腳印都在雪里。踩不到自己的腳印，雙腿便畏懼得邁不出去。明天早晨，社員會從各自的院子里出來，路才會從雪里出來。

觸摸寒冷的第一反應是尋找溫暖。雪后的夜晚，當然是有路可走的夜晚，雙腿便不由自主地邁向山坳里的燈火。盡管那燈火并不如知青點里的明亮。說來倒是連自己也不清楚，天一下雪，心緒便也跟著雪花兒紛飛，雪停了，心還在飛，一直飛到眼睛看不見的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地方有好大一片燈火，且又車水馬龍，但未必有雪，至少不會有眼前這么大的雪。

山里的雪像是為心留下的空白，雪下得越大，心便越發空蕩，甚至連僅存的一絲慰藉也被雪覆蓋得嚴嚴實實。

心飛來飛去，只是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響，被兩只笨重拖沓的“大頭鞋”輪流踩壓出來。停下腳步，前面也有這樣的聲響，不一會便被一兩聲狗吠吞沒了。我知道，不只是我，還有那么多人像我。雪后的夜晚不再安寧。我閉上眼睛，哪條小路上有幾塊隆起的石頭，在夜里不同的時辰，坡上的樹影怎樣的婆娑，還有幾處小水溝將路攔了一下，而后那路又會延伸到哪里，清晰得一如這里往來耕作的主人。

在雪后的月光里兀自前行，便突然感覺自己并非是在行走，而是被拋向了夜空，在夜空中懸浮著、翻轉著。我不知道自己來自哪里，所有的記憶瞬間消失。當我清醒后發現，月光下的雪和月光一樣的清冷，我也許還在雪上，在雪鋪陳的路上，便爬起來試著挪動一下腳步，才漸漸恢復了腳踏實地的知覺。我真討厭這樣的月色，它先是告訴人們必須迅速逃脫，或是干脆伸出手來抓住你使你非逃脫不可，而最終還是逃脫到它自己所傾瀉的一片清冷之中。其實，月光不該緊跟在雪的身后，否則雪與月光要親密地寒暄，會使整個世界更加寒冷。試想，如果就是漆黑的夜，即使漆黑得有許多雜質，雪也只能保持沉默，絕不會向著我毫無顧忌地抬起頭來。此時，我卻成為一個凝固而堅硬的冰體，焦灼地等待著不遠處某個燈火的消融。

一盞燈火為月光照亮一個盲點。我坐在盲點里睜大眼睛，開始尋找城市與山村的對話。燈光昏暗，昏暗出主人的吝嗇?；鹋枥锏牟癫菡趄v出的青煙，讓你流著眼淚看它蒸騰一陣之后是怎樣留下低迷的火焰，以及仍然由它不肯退卻的霧絲籠罩的一簇通紅。蛤蟆煙的辛辣也讓人流淚，而淚珠不掛在主人的眼角。兩點火亮選擇相對的位置，忽明忽暗地做著溝通。

“外面太冷！”“等春天來了就好嘍?！薄俺抢锵卵├洳?？”大娘的聲音?！坝信瘹?，不冷?！薄昂呛?，火炕火盆也暖和。”他們微笑著看我，像我的父親和母親一起看我兒時熟睡的那張臉。我渴望看到父親和母親的臉?；璋抵械拇认?，還是溫暖得有些陌生。但在一個寒夜里，一個寂寞與寒冷相擁的雪后的夜里，那份溫暖足以讓我就地叩謝父親和母親，從遠方將撫摸的手向我伸出。

只是后來，話題從冬雪里、從寒夜里走出，父母才變成兩個模糊的影子，漸漸地相背遠去，之間相隔一個海面的距離。海面卻沒有風浪，也沒有船只，僅有平靜而均勻的呼吸。我們不再說話。因為他們真的不知道山的那邊還有多少山，如同我不知道海的對岸是否還有海。他們除了窗外的雪和被雪覆蓋的一切，便是我多余的疑惑。煙霧在頭頂上繚繞，主人先把手中的煙掐滅，我指尖的一星火亮也剩下不多的話語。而眼前的火盆依然通紅。也許他們那些滾燙的話全都堆放在了里面。

每一次見到這樣的情形，總會有兩根細細的鐵杵，撥弄沒有火苗竄動的火光，像是要把埋藏其中的心情充分表達出來。爾后沁出一股柴灰，隨之便重新泛起微微的光焰。我早就知道他們習慣于重復的意義，這意義不過是初始的人性與善良。

鐵杵橫陳在火盆中央的一刻，兩個黃豆包，每次都是兩個，被烘烤在鐵杵之上。它們披掛一層厚厚的白霜，很明顯也是來自窗外，來自窗外被雪掩埋的柴草的懷里。而翻動柴草那陣嘩啦的聲響才響在耳際。最早聽見的當然是臥在那堆柴草邊的狗。豆包在上面翻了幾回身，裂出的縫隙里便冒出細微的汽絲，帶著隱隱的香甜已搶先鉆進了柴灰的鼻孔。當我的咀嚼貪婪地開始，最后一滴口水和唾液卻已經干涸。味覺每一次都告訴我：這真是個好東西！哎喲，誰的味覺不是這樣的味覺呢！我所發現的，只是翻動柴草的嘩啦聲，在只有他們自己守候的夜晚，并不輕易地響起。除非風聞到誘人的味道，不時跑來胡亂地翻騰一陣，而每次總是悻悻地離開。身軀充分舒展的老花貓，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給了我一個不明不白的眼神。

還有理由貪婪嗎？我的嘴巴的開合突然遲鈍。主人開始咀嚼屬于他的那一個，似乎向我做出一種暗示——貪婪早被冰雪埋葬了，埋藏在大山深處。我不再忐忑，從此也不再有。我竟然也不再責怪四處漂浮的柴灰，鉆進鼻孔里的權當一種信任式的潛伏，只有頭頂上的似乎在迷茫中無目的地尋找歸宿，如同我一樣的心神不定。而一碗熱水要淹沒食后的嗝音，只需將浮在水面的點點黑屑，輕輕地吹拂到嘴的對岸。他們終于把我從鄉愁捆綁的路上救贖回來。

月光還是那副面孔。它應該意識到我已經逃脫，但不會想到正愜意在它的一根睫毛的后面，無論多少夜晚也不會想到。顯然是為了我不止今夜的情緒，主人勸我將酒碗端起，而碗與碗在夜里相視叩首，動情得淌出淚水，無意地落入到火焰的一角，旋即掀起一陣迷人的歡呼。火盆里繼續閃爍紅光。

酒的辛辣會讓蛤蟆煙自愧弗如，而辛辣中的苦澀讓我疑惑。它是源于哪種糧食的味道？除非是用苦水澆灌的莊稼結出的籽粒。命運如果也能釀出酒來，那味道才該是如此。難道主人的命運就盛裝在碗里？那么我剛剛飲下去的，究竟是讓我品味了他的一種命運，還是已經感知我的命運與他也有了某種相似。這樣的想象使接下來兩個酒碗的幾次擁抱迅速轉為碰撞，直到我的頭被碰撞得昏了過去。我的眼睛睜開時，他的眼睛卻閉著，依舊端坐在原來的位置，像是思索著今夜的夢從哪里做起。他忽然張開嘴：數九隆冬北風刮，寒風刺骨兩腿麻……兩根鐵杵在火盆的邊緣擊打，使二人轉《墻頭記》的悲愴，從月光下殘留積雪的一座墻頭，徑直破窗而入。一定是下酒的一撮酸菜芯，不小心酸透了他的心底。這也真是奇怪的習慣，每次夜里飲酒，總是要將一顆死死包裹的心剖露出來，然后再與酒相互陪葬到靈魂出沒的地方。我只知道他是半個藝人，曾經在長城腳下跑過場子，他說長城上的半個青磚從人群里向他飛來，把他手端的一只殘破的飯碗砸得粉碎。他一直閉著眼睛唱，眼角始終有淚光，掛在腮上的也像是月光的清冷。而音符簡單得只有兩個，那便是在縱橫的溝壑中扭動不停的眉毛。我重新坐起來，找尋他深沉的唱詞里到底能有多少哀怨。他突然躺下打起鼾聲。

夜空下蜷縮在土屋里的生命，無論是在夢里夢外，都在為明天醞釀一個行程。他們走走停停，從春走到秋，當眼前的金色驀然枯萎，秋風便會露出冷酷的臉，分秒不容地把他們拋進冬日的藩籬之內。雪花兒飛舞中，道道田埂如山腰裸露在外的肋骨，鐵锨與鋼釬共同撞擊著頑固的石頭，將它們一根一根地拼接成可供攀爬的梯子。那梯子站起來仍然是躺下的高度。一群模糊的身影在黃昏里從那個高度滑落下來，個個披掛了一身的雪裝。我緊隨在其中一個身影的后面，他僵硬的雙腳踏進自己的土屋之前，將那一身的冰寒完全抖落到門檻的外面。他向它回首，似乎要瞬間看到一泓春水。他向我招手，讓我陪他一個夜晚。

這個夜晚有星光，遠沒有月光的表情冷峻。我向那座山望去，揣摩那幾根肋骨的形狀，揣摩被它的彎曲纏繞的主人，今夜會向我說些什么，或是什么也不說，只說那身雪裝穿著和脫掉的感覺。

透過他吞吐的煙霧，看他的眼睛也在閉著，像是風雪從門外跟了進來，仍向他的臉上吹打。他讓我抽煙，讓我再向火盆靠近。他說沒有雪裹著，身子就冷，似乎還在想著脫在門外的雪裝。外面起風了，窗前的一株樹影朝著火盆晃動過來。僅有的一團溫暖被四周緊緊地包圍。他不讓我離開，微笑著看我，在煙霧里長時間保持著這樣的表情。也許除了寒冷和勞累，他就是這副模樣。他坦然告訴我，在寒夜里抖擻精神，只需吞下兩片鎮痛片。其實白天疲累的筋骨在夜里一攤開，夢就會撲上身來。他說天冷夢也冷，他夢過被埋在一大堆冰里，從“肋骨”間刨出的石頭，又全都壓在他的頭頂。他沒有一點困意，但又像是在夢里，不然不會喊出那句夢囈：“明天土改！”

看來鎮痛片真的能提神，能提著那堆寒冰和石頭去見太陽。

在歸來的路上，我竟然迷失了去處。寒夜披著雪花兒，怔怔地看我，不肯離開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