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匙上的死亡甘露

一

那條綴滿著螢火和花的路，以蛇的姿態(tài)直抵森林的入口。

其實那更像是通往冥界的路。走在小道上，我的每一步好像都會驚起一陣夜晚的心跳，周遭的黑暗里，窸窸窣窣的聲音都在注視著我，那目光幽深而又犀利，似乎集體想要令我淪陷，給我制造一段屬于黑暗的失憶。

夜里的風(fēng)吹得很慢，手里提著的金色小燈搖搖擺擺如同花瓣。我一直在瑟瑟發(fā)抖著，就像一片快要碎裂的枯葉。夜里的甬道對于我來說實在太過漫長，我情愿一生中所有的恐懼和驚悚都在這一刻曇花一現(xiàn)，只求一切快些結(jié)束。

熒光忽然像水上的漣漪一圈一圈在灌木叢中蕩開來，顯得極有規(guī)律。飛蛾們驚嚇著簌簌撲上我的金色小燈，我一邊迅速捂住口鼻，以防吸入蛾翅上的有毒粉末，又用目光直視著那奇異的景色，心里默默數(shù)著那顏色逐漸變深的熒光漣漪蕩開的圈數(shù)，心里有種被陶醉的意味。

到第五圈時，我聽到了清脆干凈的水滴落的聲音，就連回聲也那樣如夢似幻，不絕于耳。漸漸的，熒光漣漪和著回聲的節(jié)奏，緩緩消失掉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出奇地停了下來，連風(fēng)都吹不起什么聲息。時間的停止和膠著，讓我難以再提起自己的腳步。

我聽到身后有什么東西走動的聲音，于是轉(zhuǎn)過身去，有股清新的水腥味撲面而來，此刻的眼前，竟然站著一個穿白色漢服的男孩，看上去有十六七歲了。

“你不是人類吧？”我旋即問他。

他很無辜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低下頭，把手伸進褲帶子里掏著什么東西。我注意看著他長長的眼睫毛，上面似乎掛著晶瑩的水珠，在夜里發(fā)著微妙柔和的光。

“這個給你。”他遞給我一只玻璃瓶，里頭裝滿了透明的液體，“你這么晚出來，想必就是在找這個吧。”

“這是？”

“夜露。”他很平靜地把瓶子塞到我的手心里。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這個？”

“每天夜里都到這片森林來不是么？慘白著臉進來，又慘白著臉出來，我都看著呢。”男孩臉上閃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

我有些尷尬，想把臉埋進樹叢，但又忍不住問：“你住在這附近嗎？這里好像是不住人家的，莫非……”一句話還沒說完，男孩便開始解開他的雨衣，蹲下身子來，一點一點把雨衣折疊好，捧著交給了我，他交代說：“這幾天都會下雨的，你拿著用。”

男孩頭也不回地徑直往森林里去了，螢火蟲又開始漫天飛舞，紡織娘和蟋蟀繼續(xù)唱著它們的歌，我也退出了夜森林的舞臺，往回走去。

我住的房子，是離這二里遠的長溪邊的一間琉璃屋。那真是一棟脫俗的建筑，遠遠望去，也能看見房頂上的琉璃瓦折射到天空中的顏色，那色澤詭異如云彩。

午夜十二點，一切都靜謐到空虛的地步，白日里爭寵陽光雨露的花朵到此刻也都失去了綻放的精力。可是打老遠我就看到屋子里忙碌的那個影子，那影子很是不知疲倦，與外界的黑夜顯得格格不入。影子纖長得像蔥根似的手指，在蒙著霧氣的藍色玻璃窗上來回抹了四下，一雙眼睛透過那透明的玻璃，將直直的目光射向我，令我不寒而栗。

正要打開琉璃屋的門時，我手里緊攥著的玻璃瓶到此刻竟然發(fā)出了乳白色的光芒。屋子里伸出一雙瘦而粗糙的綠手，一把將玻璃瓶搶奪而去。

他用尖長的指甲刺進瓶塞將其拔出，拿出一只寶藍色的瓷碗，把閃著光的夜露倒進去。然后他又拿出一柄銀色的茶匙，輕啟薄唇，將夜露一口一口送進嘴里。

“味道很好。夜露里有玫瑰、郁金香、紫藤蘿，還有薰衣草的味道，看來你走了不少地方。”他說。

“呃……是。”我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你到我這兒大概多久了？”他突然問。

“被你抓到這大概是三年吧。”

他喝完最后一口夜露，把那柄銀茶匙豎立在自己鼻梁的前方，比畫了比畫，接著又問我：“小鬼，知道我為什么不吃你么？”

“你跟我說過，河童若食了少年之膚，死后不是不僅不用被打入六道輪回，還能夠飛升成仙的嗎？呃，長久以來，其實我也想問，你為什么不吃我？”我用異常淡定的口氣問他。這是一只脾氣古怪的河童精，三年前我從家里賭氣逃出來，落到河水里后，迷迷糊糊地被他給帶走，三年來，我每天除了跟他住在一間屋子里并被迫吃一些半生的魚蝦之外，還得在深夜的時候，完成他交給我的任務(wù)——尋找夜露，每晚回來，他還會嘮嘮叨叨講一堆無關(guān)痛癢的廢話跟歪理。

“哈哈哈哈”，他張開他那張寬而薄的嘴唇，蛤蟆皮似的肌膚上分泌出腥臭的黏液，那淡黃色的液體順著琉璃做的地板，一直流淌到我的腳踝處，輕微地腐蝕著我的皮膚。 “一口氣吃完多沒意思，要好好玩弄，才有味呢，況且這里的世界是神魔共制的結(jié)界，只有神魔能自由出入，為了一個人類要我打碎結(jié)界膜？這也太耗元氣了。”

“我去睡了。你晚安。”我轉(zhuǎn)身正準(zhǔn)備走去不再理會他的胡言，他忽地伸出那條青蛙似的腿，擋住了我的去路。

我面無表情地望著他，他咯咯地笑了一陣，“如果，我說，我要放你，你會怎樣？”

“放我，別開玩笑了。你真要放我我也不會感激你的，回到那個家，對我來說不是件很有價值的事。呃，你該不會又有什么條件吧？”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

“條件？哈，當(dāng)然要有條件。”他兩雙圓鼓鼓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可怕的思考，“我要你給我一件東西——少年的左眼。”

“為什么？”

“河童食人肉，充其量果腹而已，真正的精華卻在眼睛那，只要吃了眼睛，便可取得無極的力量，再也不用做妖了。跟花一千個夜晚找夜露相比，你更希望做哪一件事？”

我心里自然是兩件事都不情愿做，幫他找眼球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河童的表情變得十分狡黠，卻又不像是在撒謊，我不打算立即回答他。

“不用擔(dān)心，今天不是有人給你送了雨衣么？”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的情緒頃刻間變得激動起來。

“你別怒啊，我可是妖，妖精你不懂的嗎？什么事瞞得了我呢？我知道你們?nèi)祟悤帽瘧懙模瑳]關(guān)系，只要你拿這柄茶匙，輕輕地罩在少年的左眼上就行了，放心，這是沒有痛苦的，你絕不會看見血流披面的慘狀，對方的左眼空洞然后倒下去，你的茶匙里，就會多出一只閃爍而可愛的眼睛寶石……”

“不，我不去，要做自己去做吧。”我厲聲喝道。

河童輕蔑地?fù)u了搖頭，水草一樣的丑陋頭發(fā)顯得愈發(fā)凌亂，“十五歲，對么？你不走，未來會有更多個十五年等著你的。在這里，你，和我。”他起身離開了。

銀茶匙被放置在木桌上，靜靜地躺在那里，如同被死神打制的一柄利器。

二

那天夜里，穿上男孩給我的雨衣，我?guī)еy茶匙出門了。

整個白天，是我一生中最煎熬的一個晝?nèi)铡Ｎ移髨D讓被窩將自己與這俗世的思緒隔離，但卻無果而終，灼熱的陽光照在琉璃磚瓦上，以反射的方式來刺激我的不安。輾轉(zhuǎn)反側(cè)中的猶豫，變得似幻非幻。

我承認(rèn)，河童昨晚跟我說的那最后一句話，的確是刺痛了我。

十二歲那年的一個夜晚，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的時間用來哭泣，來不及細(xì)數(shù)的淚滴，和玫瑰色的獨角獸，一起傷心地逃離了這夢境般的小房間。那些被我父母撕碎的故事稿紙，一張一張疲乏而絕望地躺在木質(zhì)地板上，我一邊呼天搶地般的大哭，一邊傻傻地拼湊著那些散亂的紙片，我無能為力拯救死去的故事，卻又無比同情著它們分離的孤獨。

安徒生、格林、宮澤賢治、新美南吉。我想，我該跟你們道一聲永久的別了。1ypWKnRfBock8Zz9OXUsIFMIwWaJgWynjG0QOJEgIW8=我完全無法理解，就憑一張70分的數(shù)學(xué)考卷，怎么就這樣了斷了我和故事們的關(guān)聯(lián)，毫不絲連的結(jié)束呢。我永遠忘不了我爸那兇神惡煞的面孔——“你就會看一些臭的書，寫寫寫，寫你的頭啊——你滾出去，讀的什么書，考個這樣的分——給我滾！出去打流吧你！沒一點用的家伙。”

他罵我，罵得舌頭打結(jié)，汗流浹背。

似乎每一場旅途都應(yīng)該有一本心愛的書陪伴才稱得上是華麗的冒險，而我沒有攜上任何一本書，注定著我所走的路，并非通往冒險之途而是險境罷了。我像是一個在西歐的油墨濃重的插畫當(dāng)中奔跑的孩童，在一片被渲染得極其黑暗的夜色當(dāng)中奔跑，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秋冬季節(jié)的冰涼深入肺部，快要凍結(jié)我的血液。星空扭曲成寒冷的氣流，時間之軸隆隆作響并刺痛著我的耳膜，意識開始模糊了，腳下的野花蕨草急速盛放了又凋謝，我兩眼望著天地，雪青雪青的一大片，像是淤傷。天旋地轉(zhuǎn)……時間在把我?guī)蛄硪粋€空間了。

我要走，走得越遠越好，走啊，跑啊，去有故事的地方。花開——花落——漫漫地逃亡，黑夜的墨汁流下來，星星融化了——奔跑——啊，我是怎么了？躁動的黑暗變得黏稠，好潮濕的黑暗呵——我的腳似乎被一只巨大的八爪魚給卷起來了，我看著，猙獰的觸須——不要碰我——不要！我竹節(jié)子似的手指去掰那粗壯的帶著黑色斑塊的觸須，天，越來越緊繃了，深陷了，血液和思緒統(tǒng)統(tǒng)碎裂爆破。死亡的哀吼，正呼之欲出——怎么回事——我在水里呼吸么？深水下呼吸？還是黑暗的呼吸？——不要……

我不曾窒息，只是時間流過，濕了我的衣裳。

河水緩緩地推送著我，把我?guī)У揭粋€未知之地。當(dāng)我睜開眼，我看見了一個奇丑無比的妖怪，又被嚇暈了過去。再醒來，再嚇暈。河童不厭其煩地應(yīng)對我的反應(yīng)，半嚇半醒中，他把我?guī)チ肆鹆荨?/p>

而今我十五歲，渾渾噩噩地陪著河童度過了青春中的三年。三年里，我躲過了那些成日的惡語相向，不用提心吊膽地寫著故事又因為哪天考試問題被大罵一頓，但是，三年的孤獨，足以滋潤囚禁在內(nèi)心深處的那份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凡心。我不想繼續(xù)過這種日子了，再有一個三年，我會拿出勇氣跟一切抗衡，無論什么都不會是我實現(xiàn)逃離的阻力。

對于河童，我既不感激他救了我，也不恨他囚禁了我。我想他一定也是孤獨的患者，他自然知道，我已經(jīng)是無路可退的人了，即便我有很多個機會逃跑，他也不用擔(dān)心我會逃。當(dāng)然，我根本逃不出去，在這兒的三年，我多少見過了些妖魔鬼怪，他們的一根小手指就能壓扁我。

看似我是有了絕對的信念，現(xiàn)在正往那條森林小道走去，這天夜里，螢火蟲們都尾隨在我身后，它們還把我當(dāng)做一個孩子看呢。

路邊的食人花伸出小藤微微纏住了我的腳，被我一步一步拖著帶出了好幾米，我發(fā)現(xiàn)它后，彎下腰用小刀輕輕割下那段可憐的藤，并埋進土壤里，我知道，一場甘霖過后，用不了幾天，一株新的植物又會破土而出了。真是奇異的小東西，它竟然讓我想起了安房直子的筆下世界，介于現(xiàn)實和幻想之間的微妙，也許就是如此吧，尤其在這座詭秘特別的森林里。

“你好啊。”他在上次遇見的原地笑著對我打招呼。

我從地上站起身來，微笑示意，未料到他來得如此快。

三

“今天還是過來找夜露的嗎？”男孩問我。

“不了，我就隨便走走。對了，能告訴我你從哪里來么？我在這沒見過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今天穿著一件紫紅色的漢服，上面淡淡的繡紋如同水波，長長的衣襟，寬大的后擺垂落在土地上。他的兩雙眼睛放出別樣溫和的光，那光微微點亮著他的臉龐。

“我就住在這個森林里，和我的奶奶在一起。至于名字嘛，我叫阿泉。”

“哦，是個好名字呢。”速戰(zhàn)速決吧，想得太多一定會打亂自己原先設(shè)定好的一切。我心里暗自想。那把被緊緊攥著的銀茶匙，在我手心里抖動。

“一開始我還以為你不是人類呢。”我笑著說，他默默注視著我，用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神。我又一語未發(fā)了。

“嗯，天還不算太晚，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好嗎？”他說。

“我？”我跟他一起抱膝坐在了地上，他的神色里，有一種非常淡定的期盼。

“我，其實不是住在這兒的孩子。三年前的夜晚，從一個叫做家的地方逃出來，然后，順著一條渾濁的河流，一直流，一直流，流到這兒。我喜歡故事，但卻不喜歡這樣未知的冒險，畢竟這樣實在太辛苦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這是夜和河，共同給你的傷口？”我點了點頭。

“只有孤獨的人，才會被夜晚傷害到。”他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天空中灑下了毛毛細(xì)雨，雨水濺到他的長袍上，衣上的紫色變成了更深的紫色，水波花紋變得更像真實的水波。

“你說你喜歡故事？”

“嗯。你也說說你的故事吧。”我忽然覺得我問了一個既傻又多余的問題。

他笑著說：“那一年，我應(yīng)該跟你差不多大吧，在家附近的小河邊，我望著水中光亮的鵝卵石和姿態(tài)妖嬈的水草，突然發(fā)覺陶醉得有些眩暈，然后一頭栽進河水里，水好涼，好涼，我努力睜開自己的眼睛，那一刻我覺得我前所未有地清晰目睹了這個世界所有的美，我忘了我發(fā)熱到滾燙的身體，高燒在那一刻興許毀了我的意識。你可不知道，我暗地背著奶奶，一個人，在水里游走，游，游，就這么游，去了另一個世界……”

冰涼嗎？黑暗也是冰涼的，三年前的感覺，我的記憶清晰如昨天。我想。

“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我在病榻上躺了三年呢，在這些日夜里我專看那些我喜歡的故事，冒險和旅行。哈，它們簡直讓我瘋了一般的著迷，我想，我得去更遠的地方，而不是眼巴巴地看著窗外的芳澤滲入我蓋著的被褥的褶皺中。”他用略帶戲謔的口氣說，雨水滴落在他白皙的臉孔上，襯得幾許憂傷。

“也許好的故事也會害人，它會害一個人無法直面他的現(xiàn)實。不是么？”

“或許吧……”

我的記憶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我開始在原地焦躁不安地獨自走動起來。那一個人在黑暗里狂奔，然后跌落到比黑暗更深的水流里的畫面如同電影般回放著。我恍惚間有了一種冰涼感，指甲被夜風(fēng)染成了淡紫色。

我手中的銀茶匙又開始抖動了，我的命運是否會在這一念之間得到改變，我不知道。他的那雙眼睛，似乎是某種隱喻，我不敢正視，更不敢對峙。

“吶，給你看看，這是一個銀色的茶匙。”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了一下茶匙，用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了一下：“真是把精致的茶匙呀。”

“把它罩在自己的左眼上試試吧，你會覺得很冰涼，很舒服的。”

“哦？”他很單純地看了我一眼，茶匙下部在他的中指和無名指間反復(fù)地摩擦旋轉(zhuǎn)。

“好，我試試看。”他笑了。我覺得我對不住他，但是，我沒有選擇，要煎熬要折磨，隨他去吧，但，可是……就在那一刻，我看清楚了，他的眼睛——啊！他的眼睛。

“不要！”我大聲喝道，一把奪過了那把銀色茶匙順手丟到了樹叢里。他無比驚愕地望著我，“你怎么了？”

“沒怎么，我只覺得你的眼睛……”

他神色平靜地望著我。

“你——你不是人類對不對。”我問。他目光落在腳下的地上，似乎準(zhǔn)備讓我繼續(xù)發(fā)問。“河童？是你！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呵呵笑了笑：“沒想到這么快就被你發(fā)現(xiàn)了。你太緊張了，那其實不過是一把普通的茶匙而已啊。”

“你這么做有什么目的？”我質(zhì)問道，嘴里喘著粗氣，咽部簡直快被凍結(jié)。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離開我這兒。今天，是你收集夜露的第一千個夜晚，也pTYtoG0IBj59kSOyRZgXzA==是我該離開這兒的日子了，謝謝你的999瓶夜露。我會用我的甘露，報答你的。”他的眼神竟然有了些許前所未有的飄忽不定，那目光的顏色顯得脆弱懾人。

“你是什么意思？”莫名間，我竟發(fā)覺自己的左眼里，滲出了一線淚水，那是未曾有過的熱淚。

“我是一個喜歡故事的孩子，那一年，我發(fā)著高燒，咳著嗽，喘著粗氣，來到河邊。而奶奶在為體弱的我煎熬著臭氣熏天的藥湯，她不知道，就在那一天，她的孫子會在重病里離開她，而他離開的動機只是為了那一些在她看來用來騙小孩子的故事！她太失望，她簡直不可理喻地覺得這孩子會拿出勇氣戰(zhàn)勝那些孤獨，去尋找他的故事。盡管——她的孩子并沒有成功抵達，他被溺亡在弱水里，被更為可怕的孤獨與噩夢蠶食，令他成為了故事里的邪魔——河童。”

“不——你不是，你是人。”我知道我已泣不成聲。

他走過來，用手輕拍著我的肩膀，“你知道嗎？在黑暗的夜晚，在同樣孤獨的面目前面，妖精也會恢復(fù)孤獨的本真面目。”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聲音蜷縮在黑暗里，帶著愧疚的卑微等待著被開釋。

“謝謝你的夜露，它們終于能夠讓我做一次真正美麗的幻化，還有，好好寫你的故事，我們都愛著故事。”他微笑著說道。雙臂緩緩張開，像是微小稚嫩的一雙翅膀，顏色漸漸虛化。那一柄茶匙從灌木叢里飛回到了他的左手上，茶匙，漸漸靠向他的左眼。

……一切都沉默了，黑暗變得刺目，幾乎令我致盲。沉重的身軀就此倒下，黑暗如同淚水一般打落在我的雨衣上。

四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許一夢三年了吧。

第二天，晨光熹微。我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躺著一個銀光閃閃的茶匙，里面微微浮動著的，是一顆有著如目光一般深邃光芒的露水，我想，那也許就是河童所說的報答吧。關(guān)鍵的時刻，我想我該感謝黑暗，它讓我對河童阿泉的消失，有了一種非牽掛的信仰。就這樣吧，這樣是最好的結(jié)局。

我拾起銀茶匙，吃力地?fù)沃卣玖似饋恚瑒倓傔~出一小步，茶匙里頭的露水忽地滑落到地面上，我“啊”地大叫了一聲。土地頃刻間開始崩塌，一陣耀目的光從大地的縫隙間閃閃爍爍開來，我用手掩著雙目。

光芒緩緩消失，周遭一片安謐，眼前一片幽暗恐怖的大森林已經(jīng)不見了，而那條通往森林的，在我看來很長的小路，如今已經(jīng)變得極其的熟悉，我記得，它其實就是我家附近的那條直抵家門的小路，原來，這三年我一直住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我內(nèi)心慨嘆不已，稍稍平復(fù)后，終于邁上了那條路。

阿泉，讓故事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