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美麗,是一雙古舊老太的三寸金蓮。幾縷胭脂的暗香,小握為掌中之物,窈窕出分花拂柳之姿,姍姍碎步,如戲劇舞臺上的S型臺步,蘭花指扯了絲質繡帕,兩手不時漫撫著衣袂,細聲細氣地笑。
據說那笑始于南唐后主李煜。與人類從母系社會進入父系社會一樣,是意識形態領域里的深刻變化。李后主皇帝做得不好,詩文詞賦做得倒灑灑落落、哀哀怨怨。說是李后主有宮嬪纖麗善舞,著六尺高的鞋子,用帛纏足,向下屈作新月狀,在蓮花開放的季節翩翩旋舞有凌云之美。后來女人著那樣弓彎細纖、以小為貴的腳,就成了一種審美的標準,生死相依了千百年,一個形同虛美的謊言。其實男人贊美女子步步金蓮的姿態是不懷好意的,也是傳統人文思想的變態。這就導致后來世界在認同中國時不僅有詩、詞、瓷器、絲綢,還有裹腳的女人、剃發的俗民,它們綜合地打扮了一個民族。在線裝書里,隨便翻到哪一頁,有能找到美女出處的地方就能看到“金蓮”,或者說你讀到了“金蓮”也就讀到了中國男人的味覺。綺羅文秀,綢緞織縞,八幅繡裙,錦褲蓮鉤,“三尺輕云人手輕,一彎新月凌波淺”都在“三寸俊中”“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情致裊娜,音韻盤旋處,一個女人的自信,幾乎等于一雙“金蓮”的尺寸,籠罩在這樣的光環下,人心無底,美卻是有度的。
裹腳的痛苦是鉆心的疼。想想看,將一層層白布裹緊,緊到筋皮骨肉指頭都折在腳心里,如同端陽節的“粽子”,把腳伸出去“一尖生色合歡鞋”,炫目的美就產生了。我走沁河,我在鄉間仍然看到有這樣的小腳顫巍巍走過時,傳統成為我一種無盡恐慌的困惑。女性沉溺在社會中,當某種文化至臻成熟時,金蓮充當了風化史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深植于人們的潛意識里,把審丑當做了審美。千百年來,女人在認知中被簡單化,被剝奪走,一雙金蓮居然轉換成游戲命題。沁河邊上曾經有的寺廟居然主辦過賽腳會,讓女人在宗教的禮教和道德中承受劫難。中國人有把本來很自然、很散淡的東西變成很儀式、很講究的本領,雕石成佛如此,八股文章如此;中國人也有把很普通、很實用的東西變成很奢侈、很浮華的本領,男人去世,女人裹腳。
盡管金蓮曾經使女人屈辱,但負面的影響很快被褪盡了,另一種悅他的享樂因素讓女人忘掉了生理上的不適。一雙蓮腳的大小如現代人的整容,潛在的延伸,利用器官方面的改變期望獲得不勞而獲的富貴,由腳而臉,社會秩序,根深蒂固了女人作為社會意義的生殖者而不是社會進步的倡導者。
高低貴賤幾可視為一種普遍。
既然千百年,帝王將相、文人墨客、平民百姓都不可無“金蓮”相伴,那么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從古到今的中國人,包括那些普通百姓,在生活中都有意無意地在其中注入了某種精神上的效仿,寄托了某種精神上的企盼。因此,從精神上生成冠以文化味之說起,文人往往是一種文化勝出的先驅。至于“金蓮”中所蘊含的種種“精神內涵”,那是附著于物質之外很陽春白雪的事,為物質本身內心憔悴的平民百姓,是不可能意識到腳中還存在著精神上的文化內涵。
“金蓮”中確有文化。
任何文化都發端于人類的精神體驗。
在我們所能管窺到的中國人古老的精神歷程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到兩種精神始終蕩漾在東方,這就是歡樂與孤寂。
歡樂,是中國最具群眾性的體驗,是平民向往的生活情調。纏足時代,金蓮三寸是男子的擇偶標準,不纏足的女子被認為失去了“婦女之體貌”,不僅“詩禮之家,莫肯問名”,即使是食無隔宿之糧的貧家小戶也以娶大腳女子為恥。一雙蓮鉤的巨細不僅重于容貌姿首,而且重于女子之德——賢淑。不分階層地在一個空間天經地緯,鬼神星相,皇帝臣民,紅塵歌妓,諸事一莊一諧一笑一罵,天下同風,世上選美就有了賽腳會。才子唐伯虎渴慕金蓮:“……新荷脫瓣月生芽,尖瘦幫柔滿面花……腰邊摟,肩上架,背兒擎住手兒拿。”這是最具東方男性的人生態度。而女人在腳中體會到的這種幸福,對于她們能夠活下去并且擁有,有著重要的作用,而她們在不可缺少的粗茶淡飯中所做到的堅韌達觀平靜親和的生存理念,已不再是形成男子神采飛揚的基礎。
我記得我幫外婆剪指甲,彎下深度彎曲的腰,一層層揭去裹腳布,那雙嚴重變形的腳背弓起來,深藏在腳心的指甲尖長在皮肉里,剪去老皮,外婆張著空洞的嘴,鉆心的疼痛如陽光里缺氧的空氣。任何經驗和理性的解釋都不能代替這雙腳血液的流動,這是一個經過血液而流傳下來的習慣,我們先天接受了血液的東西,而不可遏制的,是在習慣中沉默。外婆說:“一生就死在這腳上了。”外婆的這句話讓我感悟了生命的殘酷性和生存意義上的掙扎。從時間深處看過來,纏足時代,讓人覺得好遙遠,又讓人覺得那一雙“金蓮”能打通歷史之墻,消弭現實與往昔的界限,讓人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感受女子曾有過的風景。纏足、放足,都是在男人賞玩的態度中消失。天足與金蓮固然有天壤之別,作為玩弄的對象千百年來卻是一致的。而記住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美麗,并不是為懷古,而是讓我們清楚自己的根基,清楚我們是一個善于將自身安頓在一些現成的規則中的民族,不管這些規則是外來的還是祖先承傳下來的,我們都不善于越過這些規則向深處追尋。尤其是我們女子,那荒丘般的歷史之冢,如同男人眼神中那意味深長的回味,站不穩腳跟,抬不起頭,生存的能力因此一再缺失。
知道胭脂跟女人沾邊兒是在一個很單薄的年齡。那時我看祖婆的妝奩,我不能讀懂舊社會,也許我一輩子都不能讀懂,然而我讀懂了美麗。早年間的胭脂是裝在一個織錦緞子的小盒子里,盒子打開,用一根纖細的竹簽挑出一丁點兒,或臉頰,或嘴唇,或眉心,桃紅的光澤,純凈的花香,很沉靜。每每看到胭脂的桃紅,我的心就燦爛若云霞,女人、愛情、胭脂、桃紅,多么美好呀!
我記得祖婆的妝奩,黑色的鑲有桃花的描金匣子,在土炕的墻頭,靜靜地泛著一層時間遠逝的光澤。祖婆端坐在炕頭,麻紙窗戶透照過來一段輕柔的光線,白發絲絲。我與她的孫女在灶火旁,大致為一個灶火中烤埋的紅薯而等待。祖婆抬起頭來說,過來。我走過去,那雙老皮圪皺發顫的手在我的眉心按下一美麗的“紅心”,桂花香,那是胭脂。回想祖婆的目光:朦朧、柔和,之后如細絲一樣拉開,在我胭脂紅的眉心曖昧得若云若煙。多年以后回想祖婆的當時情景,就真的心疼了祖婆。祖婆一定是想在我眉心畫一朵桃花,枝干如刀,花朵如雪,大雪滿弓一般。可惜啊,桃花是開在春天,于嫵媚中透出的也是紅徹的無奈。
對于中國現代史而言,日本人是一個結,而對于祖婆,日本人是另一個結。中國史里有一種最本質的描述:災難的不幸總是由女人來承擔。女人承擔的不幸是一種極其本質的占領,個人或民族的許多大話題都結在這上頭。十六歲,生命花開季節。那時分祖婆似嬌花照水,弱柳拂風,而日本各種“太郎”則身姿碩健,英氣勃發。祖婆的那一眼窯洞為占領提供了相應的條件。祖婆當時正拿了一盒胭脂準備挑一丁點兒,用一根高粱稈蘸了紅點圓在花饃上,案板上白玉茭面饃泛著青春飽滿的光澤。那些十二生肖、形態各異的花饃,是要給一個十五歲小男人開鎖娶童養媳獻神用的。就只聽得日本人來了,牛皮靴子一聲沉重悶響,祖婆整個身體就松塌了,在暈厥里一直感覺到多條軟體昆蟲沿著她的身體四處爬,一種沖撞得支離破碎的節奏撕裂了祖婆最后的絕望。三寸金蓮被胭脂一樣的鮮血染透,凡俗一樣的歷史在潮濕的方石地磚上發光,祖婆發出一聲冷凝凄絕和將死叫聲,一盒胭脂在手心,捂出了玫紅的顏色。
十六歲的祖婆只用一天的時間走完了女人的一生。這一點與祖爺相反,祖爺用一生的時間都沒有完成自己真正的夜晚。祖婆從此沉默,祖婆的沉默預示了她對災難的承受能力。災難就是這樣,它從不念及文字或故事,它從不在乎人類的花季,時間為祖婆留下了無限空間,讓她斷腸。民族和國家絕對不是大概念,它有時能具體到個人情感的最細部,讓你脆弱的神經背起一段民族或某個歷史時代,讓你在不堪重負里體驗生存的代價。
以后的事情大體如此,祖爺娶了祖婆,無兒女,過繼一方。祖婆的妝奩里放著胭脂,胭脂是用來點花饃用。祖婆一生做過多少花饃?年節不說,就村莊人孩提過生日及男婚女嫁,祖婆皆要去幫人家制作直徑尺余的“疙圈”。一個圓形面圈,上面塑著各種花卉動物、十二屬相,有“麒麟送子”“魚兒鉆蓮”“松鼠吃葡萄”“猛虎驅邪”“鳳凰戲牡丹”“龍鳳呈祥”“蛾兒捕菊”“二龍戲珠”等,取其吉利。“疙圈”用其捆綁、攔擋、鎖住孩子的靈魂,避免夭折,愿長命富貴。到了十二歲生日和結婚時,均要在天地神位之前,燒香叩頭,將“疙圈”實地戴一下,除了上述意義之外,又有向天地交代,孩子已經長大,成家立業,祈求上蒼保佑之意。到了“知天命”“耳而順”之年,不論散生日或是整壽,晚輩都要給長輩敬獻壽桃、壽糕(高)。一般要蒸制大于拳頭的桃形饃,上面塑以桃花或梅花做裝飾,涂上胭脂色。
捏花饃是祖婆的絕活,胭脂是祖婆滴血的徽章,那雙手靈巧而感性豐富,她用一生的大部分時間去捏花饃,數十年光陰就在給別人帶來的快樂中遠走了。
心里想到胭脂而不能釋然。系念什么?是有形而上的,災難、愛情、古舊、桃花;是有形而下的,饃、麥香、玫紅?這也就不能不慨嘆時光如流水了。祖婆一輩子也許沒有涂過胭紅,胭脂到陳舊時,就只為了憑吊,價值的悼念,靈魂的衰亡。祖婆幸福的代價是在自身的融化以至于民族的恥辱上來健全的,她羅愁綺恨的背后,怕有一個山長水闊的背景!
好的胭脂首先是形美而感目;其二是在美人腮上氣韻生動。美女之艷,是她的優雅舉止和款款風儀,風儀氣韻是遠離了燥氣、土氣和甜俗之后的一種高雅之氣。古時的胭脂僅有玫紅、正紅兩品,而現在的胭脂,目感所遇,紅橙黃藍紫中,僅以紅色為上品,就有正紅、大紅、緋紅、品紅、絳紅、粉紅、桃紅、杏紅、橘紅、棗紅、紫紅、洋紅、水紅、銀紅之分,還未列深淺濃淡的紅。
花饃上的胭脂,村莊在一個時代之中生活過的記憶。世界于祖婆是新鮮的,只有祖爺的內心有古墓的清涼。
河水是遠行人的眷念,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恒定的。如果它流動,它就會流走;如果它固守,它就會枯竭。老家,故土,她一定在河流的蔭庇中。她們是遠行人的精神原鄉,惟思念永恒。
戲臺,是一個村莊最重要的場所,在家族中、在村子里,它和我們走過的許多村子的兄弟一樣,都很輝煌、很顯赫地坐在村子中央。每年一度的繁華,與四周簡陋的房屋形成鮮明對比,是與日常重復的勞動生活劃開的區域,有許多激動的時光。很多很多的歡樂都讓時間的拂塵,一下一下地拂淡了。走上戲臺,我驚訝地發現,一些恍若鑼鼓的家伙,一派高亢的梆子腔,都被封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紋里了,一起風,咿呀呀似有回放。
縱觀戲曲的發展史,戲臺總是與戲曲的產生和發展同步。戲曲萌生的北宋之前,尚為歌舞伎樂表演,這種表演只是劃一塊地方。沁河一帶叫“打地圪圈”。圈地為場,有天性活躍性情的人在場地中央手舞足蹈。后來出現了露臺,把藝人抬高,看那個人展示自己,展示一塊活躍的天地。有史記載,這種舞臺始于漢,普及于宋,到11世紀的北宋中葉,在北方的農村廟宇內開始出現了專供樂伎與貢奉之用的建筑——舞亭。舞亭的消失與舞臺的出現有關,大眾化給戲曲藝術走向成熟提供了適宜的土壤。
一天中最值得記憶的時刻是從早晨開始的。一年中最值得記憶的喜慶是從秋收后的鑼鼓家伙開始的。中國是世界上造神最多的國家。沁河兩岸的神有伏羲、女媧、炎帝、舜帝、湯王、關帝、城隍、玉皇等諸多國家級本廟,更有二仙、崔府君、馬仙姑、張宗祠等諸多的地域廟宇。人敬畏神,神不言而恒永。一座舞臺的出現可以讓村莊的天空改變色相,連貧窮也像綢緞一樣富足無比。舞臺是村莊伸出的手臂,向神表示敬意,是人對神的曖昧。倘若村莊里沒有戲臺,“不惟戲無以演,神無以奉,為一村之羞也”。凡是村莊的神廟必有戲臺,甚至戲臺都能與廟宇的主殿相媲美。戲臺是主廟之后最華麗的建筑。戲臺是人類為自己創造的一個快樂的場所。
我始終不能忘記,陽光總是很妖艷地照在舞臺上,如舞臺上后來的燈光。人們將歷史擱置到舞臺上,人們開始娛樂歷史,享樂歷史,笑話歷史。歷史上帝王也有守不住江山的那一天,上天總會讓他遭逢對手,于是就有各路英雄死在舞臺上,死在鑼鼓家伙里,看他們的人生曲曲折折,既熟悉又陌生,坐著,說笑著看歷史,看誰有能耐活到今天,天底下還是俺們老百姓有人的活頭啊!看戲的人笑舞臺上的人一生都出的是啥力氣,過的是啥日子,心里受的是啥委屈,擔的是啥驚慌。看的人傻了,演的人瘋了。當熱鬧、張揚、放肆、喧嘩,牢牢地掛在臺上臺下人們的臉上時,神這時候也變得人性化了,神明白自己是人世間最人性的神,是人超控著神的心力。
山里人對戲臺真是太熱愛了,熱愛入了血液里。哪一年村子里都要開臺唱戲,幾乎每座裝扮得金碧輝煌的戲臺下面都能看到喝沁河水喝老了的人,他們把唱戲看做是村莊的臉面,村莊的光榮。一年能開上兩臺戲,村莊里的人外出走動都得仰著臉,所以,臺上鑼鼓家伙一響,臺下黑乎乎清一色核桃皮般的臉上,會漾開一片兒十八歲春光。
戲臺,攏著幾千年中國的影子。紙上的東西了解得多了,對于老百姓來說總是不太踏實,過分動聽的詞句,往往都含有水分。一臺戲,短促的熱鬧,閑月鬧天的階段,莊稼人看回頭戲,看得情趣盎然才叫好。這不,天才麻麻亮,漢子就扛著板凳占位置了,落定的板凳腿要等戲唱完了才要回家。女人們傍晚等不及吃飯唧唧喳喳早已在戲臺下風騷開了,男人允許女人在唱戲期間浪笑幾天。那樣的時光,是村莊人潮喧鬧的季節,也是流里流氣的男人絕難一逢的際遇。劇團的演員接戲箱一到,女演員就在村中央找自己的住地了。最早他們都住在空了的廟里,或騰出來的學校,地上鋪著谷草,地鋪就在谷草上打開。后來演員長大了對愛情開始向往,到了唱戲的臺口,一部分人就懶得和大家群居了,鄉下人給劇團編了四句順口溜:“一等人睡炕鋪氈,二等人支桌蹬磚,三等人滿街亂竄,四等人就地鋪攤。”頭句是說男女一號們都住在大隊院,有床,床上還有氈,第二句是說男女二號們在騰空的學校里搶先用學生的桌子合并成了高出地面的床;第三句講,既睡不上床又搶不到桌子的演員心有不甘做三流演員,只好滿街躥著想借住幾天人家的空床鋪;最后一句是講跑龍套打把子的,自覺低人一等,落在實處有啥只好睡啥。現在和從前有所不同,劇團演員都睡了鋼絲折疊床。不知為什么,我還是喜歡從前。
從前的四方步,伴著梆子板眼敲打的節奏,油彩一臉似乎就穿行在了寫實與象征的兩重世界。人生如果是一場夢,演員演到極致便回到了自己的前世,前世演過跌宕起伏的大戲,今生卻不知依舊還是戲在演繹自己。人不知舞臺上蕭何月下追韓信,為何要義無反顧?為何?大流氓劉邦說:“母死不能葬,乃無能也;寄居長亭,乞食漂母,乃無恥也;受胯下辱,一市皆笑,乃無勇也;仕楚三年,官止執戟,乃無用也!”有誰知,有誰知?追來的人到最后落下一段唱:“到如今一統山河富貴安享,人頭會把我誆,前功盡棄被困在未央,這才是敵國破謀臣亡,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人生苦哇,若干年后,江蘇淮安推出“漂母杯”文化大獎,那個獎如若不是韓信誰能知道那個無名氏“漂母”?天下事:“演朝野奇聞興廢輸贏可鑒,唱古今人物是非曲直當資。”
那樣的舞臺上,那樣的大英雄悲歌。
我看見過山西省萬榮縣孤山腳下北宋石碑,碑上記錄著民間集資建造的最早中國戲曲舞臺。北宋叫“舞亭”“樂樓”,大都市汴京還被稱作“勾欄”“瓦舍”“樂棚”。“山鄉廟會流水板整日不息,村鎮戲場梆子腔至晚猶敲”。這是一副來自民間舊戲臺上的楹聯,當今人想要和歷史對話,能找到唯一的活物實際就是舞臺了。其他還有什么呢?得天時之利益于一世,揚個性通達于舞臺,時風時雨造就了讀書人兩種出路,一在廟堂,一在江湖。江湖多出編劇才子,身價不漲,只混個江湖受人追捧,那樣的才子雖死猶生。
沁河岸邊的古戲樓舊了,肉眼尋覓見它時,它已經失去了俗世快樂,它赤裸在天地間,曾經在黑夜里能瞥見麗日天光的地方,也是給普通人再現貴族資源的地方,我看到它時寂寞到了悲傷的程度。無人救我。只有那戲臺上重檐歇山頂、青灰筒瓦、正脊鴟尾艱難涌動直刺青天;只有那左右垂脊立瓦神戲文武將靠旗長槍,等待著大鑼亮聲好騰空遠望。然而都安慰不了我,天地間只活躍著我的喘氣聲,我清醒得過于明白:修補是必須的,不修補就是毀滅,但往往修補就是另一種毀滅。一個注定逃不脫沒有任何保護傘的邊緣與歲月無奈抗衡的建筑,它生或者說它死,誰來多問幾句?!
那是一座由斗拱組成放射狀的戲臺藻井,覆斗式八卦形,盤龍圓心結頂,周邊復套小八卦,并由八條游龍鑲嵌其間,一座富麗纖巧的舞樓。改革開放后它的挑角塌落了,匠人修復時看到一條椽上寫下:“比我工匠好的少上一根椽,不如我d7059ef4bac3d32b0a35ac82e2dc6952daf1700dd70b3b8a677161cdd0686046的多上一根椽,再好的工匠也有多少之差。”拆卸時是編了號的,修復時現代的工匠多上了兩根椽。手藝消失得如此快速。文明的復興是歷史進程,慢是一種堅實凝聚。慢下來吧,讓我們慢一些走向生命的終極。
難道像生物體的衰老那樣,建筑也無可逃避?籠天罩地下,沉郁的秋,深邃明凈,丈量不出的廣闊與深厚,誰預支了晚秋蕭瑟的悲涼。黃昏甫至,該是“余霞散成綺”的季節,為何?黯淡暮色,沉重如鉛色。
宋金時期,沁河流域的神廟中,除了專門用于神仙儀典的祭臺和獻臺以外,普遍出現了專門用于樂舞戲曲表演的樂臺、舞亭和戲樓。殿前的廣場上,設置兩座露天的方臺,一座是擺設供品的獻臺,一座是用于樂舞戲曲表演的露臺,當時在露天舞臺上,表演的樂舞戲曲演員叫做“露臺弟子”,演繹到民間便有了“露水夫妻”。露臺的分離意味著樂舞演出與食品供奉的分工,樂舞擺戲表演作為精神文化需要在廟會中越來越顯得重要。金元之交,戲曲在樂舞擺戲的搖籃里脫穎而出。廟會期間,除了社火以外,人們更喜歡雇請專業的戲班。露臺和舞亭逐漸演變為殿閣的形式,戲樓和神廟之間又留出了開闊的觀眾場地。自從雜劇出現之后,戲樓跟戲曲之間,有一個互相適應、互相磨合的過程。從沁河兩岸古戲臺的形式上看,有歇山頂,有單檐歇山頂,還有重檐歇山頂,還有十字歇山頂。特別是金元戲臺,作為建筑的一種遺存,古戲樓本身除了演戲之外,戲樓本身又是一個綜合的藝術品,從裝飾上,有雕梁畫棟,琉璃、磚雕、木雕,還有石雕鑲嵌的戲樓。再有一個,就是它的楹聯,比如:“六七步九州四海,三五人萬馬千軍。”四個龍套,一個主將,舞臺上轉一個圈從長安一下就北上進入了胡兒小國。楹聯表現虛擬的虛擬性,從它本身的含義上,更是涉及了:舞臺小社會,社會大舞臺。到宋金元時期,從“惟有露臺闕焉”“既有舞基,自來不曾興蓋”等神廟碑文所記來看,露臺或舞亭已經成為當時許多神廟必備的建筑之一。舞臺在不斷擴建中一點一點消失,消失在人的欲望擴大下。
舞臺最活躍的是春秋二祭,即春種時來禱告許愿,祈神降雨,盼望春耕順利,秋祭時殺豬獻五谷請戲班子唱大戲。是村莊對自然敬畏的象征,為酬神而建。神廟大都坐北朝南,正中間叫正殿,正殿代表著一個禮的概念。要在那兒舉行儀式,對面的戲臺,則代表著樂的概念,古老的禮樂,禮以興之,樂以成之。禮樂不是一種技藝,不是任何訓練,是一切,是一個人從生到死與自己相關苦難的敬畏。
眼下,我們還需要敬畏什么?!敬畏,這是人體肺腑最健康的擁有,缺失在了浮躁狂妄散亂之下。許多美好被遺棄被當作歷史垃圾。這些歷史垃圾成為戲劇財富,成為蕭何月下追韓信,成為徐策跑城,成為霸王別姬,成為楊門女將,成為貴妃醉酒,成為王寶釧守寒窯,成為歲月的灰燼,世界不再是奔跑速度而是一種慢下來的享受。
天空沒有一絲云彩,春陽俏麗而歡快,不去說那些外面的喧囂了,肩著繡片改裝的包包,我走在沁河畔,是什么連著我身體的引力?我走過,老實說,我要去鄉下看繡片。看是動詞,是等待花開的聲音。
一路走,一路花開。那些豐腴是有背景的,不是脂粉氣和俗塵氣,萬世過去,沒有至情至性的人,誰能消受得了這般福分?一把落英繽紛,滿地長長短短疊疊摞摞,朝露前,心跳飛奔,春色無邊,在與不在,蘭花指一點,眉心間盡得一個“春”情無限。
那個工于女紅的繡娘,端麗的儀容,多么生動引人。風盈袖,好辰光,纖纖素手,諧語生花粲欲飛,能愛著、念著、想著、盼著的,都繡在了錦緞上。
紅,美得極致,青白的天際,花開富貴。
意興闌珊的艷,有誰明白“艷”是冷?
沁河岸邊砥洎城一處老宅子里,老屋中堂,陽光如金,無處不可照及的情景,一張老照片,長長的木框,還能看出那個女人前襟和袖筒上繡著鮮艷的花紋,褲管也用刺繡裝飾著。“機織布”是深褐色的,與五彩刺繡搭配,顯得雍容而穩重。屋外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樹,榴花如火,樹下放著一口老缸。當年是兩頭駱駝相夾從杭州馱回來的,就只為了討好墻上照片里的女人。女人從杭州馱來時,走了九九八十一天,馱著她的盤、碗、盞、碟兒,還有她喂錦鯉的魚缸。琴棋書畫女人都懂,帶著她的才藝來北方給一個男人填房。我的心顫栗了。一份未知的心情等著她,愛是方向。當年缸里養了錦鯉,光線柔和的午后,女人坐在樹下,她有點倦了,午睡醒來的慵懶讓她有點小頹廢,絕難一遇的意境。依稀還能看到她的笑容,歲月深處一點都沒有流逝。一張繡床,萬水千山于她遠了,山河歲月都在繡床上鋪開,想一想,中華民族的花草性情都在女人手里綻放著哩。
舊時光里的美人,殊不知美人都是一只作繭自縛的蠶。
沁河流入陽城縣境,明清時期潞澤的富庶之地砥洎城,藏過多少女子?多少女子在砥洎城里植物一樣開花結果,卻又實在是以“動物”圈養著。砥洎城是用坩堝和磚石修筑的堅固城堡,四圍環水。因明清時期這一帶的沁河為洎水,愿望其城,似砥柱中流,砥洎城因此得名。傳說該城創建于明朝末年的社會動亂中,是由時任京城大興縣知縣、潤城人楊樸修建,工程歷時五年,于崇禎十一年(1638)告竣。“居住為本”是砥洎城的建筑風格。我走進去的老宅子,它故去的主人姓張。單看那門窗、外廊、拱柱、封檐、瓦脊,便透出幾分大氣來。老宅的中堂里有清代數學家張敦仁書寫的楠木雕刻雙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及求諸己。”我看這樣一副聯子,屋外的榴花開得正紅。我反復念著,聲音里透著某種蒼涼況味,尾音顫動,蒼涼中又轉出一份決絕。一個人用一生最后的感悟和生的快樂寫下來,我突然覺得該有一種什么樣的故事發生過。
屋后不遠處很大一塊廢棄的園子,堆放著破瓦爛磚,當地人告訴我,那是曾經楊家的后花園,傳說中奇花異草不下百種。或者說楊家此時的老宅子已經易主張姓。那個女子從南方來時腦海里裝著一池荷塘,荷在青白月影下讓她的靈魂輕盈自在。她要他的張姓男人在后花園里挖一塘荷影月色。在男人面前年輕可以滿足天下風流。夏日黃昏,花苞上落下蜻蜓,調笑似地拂一下她耳邊的細發,之后,就又重將身子吊在荷葉上了,是誰的琴音挑撥了一下,她覺得一股熱流蔓延到了全身,她竟是不回頭地走回了她的繡床前。
守護后花園的人在夏天的一個夜晚收拾看管的奇花異草時,突然起風了,霎時雷鳴電閃,他來不及離開園子,在一棵梅樹下,一道閃電隨之來了雷,雷炸響的瞬間,他身上衣褲翼狀般的飛起來。第一時間里都知道看園子的人死了,即將下葬的前一天,雷雨之后風靜天晴,他在炕上醒來的瞬間,看守他的人想到是炸尸。只見他奇跡般坐起來下炕,一身死人行頭,微笑著走到后花園深處的涼臺上彈撥他的古琴,他奇跡般地活了。那個在繡床前繡花的女子滿臉倦容迎風而泣。之后,每到雷雨之夜,看園子的人都要撐起油布傘在涼亭下面彈奏古琴,有時候月明之夜也彈,靜謐在自然天籟中,喧嘩在心靈幽巷下。女子每每聽到那琴音便不能自持,仰望的瞬間里,她腦海里重疊出與之有關的往昔,她掩飾得很好。大野蘊藏的一灣映日照月水潭,到底發生了什么?后來人不知道她的過去,只知道帶她來北方的男人是宮廷里的大廚,買了楊姓人家的老屋。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個年代她選擇了這片土地,之后,用一種方式轉移了生之負荷。這張照片誘惑了我,或者與好奇有關。她留下來的繡花作品有衣、鞋、桌裙、肚兜、荷包,她用了各種繡法,破線繡、皺繡、撘子繡、平繡、包梗繡,那不是北方普通鄉下人繡得出來的,她繡品的所有花朵上水頭很足,她用去了多少時光?我忽又想到她來自杭州,美好如天國的地方開滿花朵。據說她并沒有老終,傳說她幾年后就跳水死了。死時繡下兩行字:寧作太平犬,不作亂世人。
生與死都只剩下了一張照片、一口缸、一沓老繡。
生死之間將柔情帶走。她一定是死在秋天。古書上說,秋是刑官,它令草木凋零,萬物變色。它從不憐惜憔悴和肅殺。
一個死在秋天荷塘里的女子,滿心是枯荷無限留戀的往事。
女紅的歌謠是性情的,一個能想出繡一片兒“寧作太平犬,不作亂世人”的女子,該是有俗常女子不能達到的境界,愛情之途上橫亙了什么?那個慵懶的日影下,院子里墻角旮旯的菊花浮現、重疊,可是你在時間中斑駁、散淡的倒影?可布滿了相思?這一切,被一所舊年的老屋包容。繡,是日子裂開的縫,人一生雙手空空而來,在沒有翻閱歲月之前,那些可能的故事,或風花雪月的,驚心動魄的,那些未知的情節,吸引你,一針一線,是多么寧靜而又多么充滿了騷動的生才會鋪排出如此上天入地的塵世花開啊!花朵隆重地盈滿你的內心。飽滿的歲月下,萬紫千紅盛開。
讓我來想象:發黃的線裝書,三寸金蓮走過青磚地面,繡帕如雀,蕩起了廊檐下一樹落花。而此時,一只黑貓慵懶在你的雙腿上,偶偶伸個懶腰,對視著,它伸長脖子,前爪伸出去在你的繡裙上爪出幾個線頭,你輕打了它的頭,它起身弓出脊拖長腰一躍而走。之后,一切清寂、明亮,沒有一滴聲音,所有的都遺失在了人間的邊緣。繡床是穿越歲月讓你滋長依賴的靈,是歡愉抖落一窗的詩話,你周身纏繞著蠶繭的香氣,你為繡好一朵美麗花瓣睜大雙眼,無論多么遙遠,所有懂你的人,賞你的人,都是病痛纏身欲死不能的人。這時候琴聲響起,琴聲帶著你穿越一道門又一道門,這個行走的過程其實是虛擬的,繡床上的花朵在婆娑的樹陰下寂寞地伸出花骨朵,你捏著那根銀針不動也不微笑。村莊以外的世界不斷壓迫你,看不見,摸不著,卻繁華錦繡般向你緊逼過來。青山綠水圖畫般展開,有一種從江湖之遠,邁向廟堂之高的激情。你一定看到了旺盛的生育由女人繁衍了村莊,你不想陪作人生秋林中的青禾,成長和愛都是有夢想的,所有的夢想都春心萌動,你攜帶著欲的原始野性,在阡陌交錯的時間深處,深黑色歲月背影的晝夜之間,你沒有任情欲泛濫,卻落得心澄志明。澄是寧靜、恬適、相通、相融、好。明出妙悟、出思想、出高遠,你不說,萬事心知肚明,你探到了情海寸心的終極了嗎?七彩絲線,繡,用花朵記住自己的名字,記住母系和父系的血緣;記錄下回憶和過去,張揚出精神、靈魂、情感和對未來夢想,你攜帶著欲的原始野性,在阡陌交錯的時間深處,深黑色歲月背影在晝夜之間,你任情欲泛濫,你不知道動了真情就有可能傷入骨髓。也許你從沒見過那個被雷擊后死而復生的人,你的死去也許是因為不堪世間煙火氣十足。一張照片兩句繡語,成為誘你老死的餌。
沃野千里,一個如此讓人心動的詞匯。它讓我向往,河汊縱橫,灌木流影,村莊掩映。手環、耳環、釵簪、繡,舊時光對人的摧殘是永無止境的啊,我卻心甘情愿奔去。
村莊里的人告訴我,“文革”有人把她挖出來,看見她的棺木上涂了黑紫色的頭漆,棺頭畫了兩朵艷麗的大麗華。青春,一個不適宜死亡的季節,滿目黃金,地氣下抽,天空高遠,萬里澄明。只剎那,陽光下的棺木上的老漆開始爆皮,棺材里的她已經剩下一把骨頭架子了。一個老死的人從不叫人悲涼,我想你時,你還年輕。陽光清冽之下,一團花朵埋入泥土,本想從此獲得一種大安靜大寂寞,可那安靜和寂寞里有多少喧囂啊!固體的時間,青苔吸附著人聲,暗開的門窗,我站在水邊,這是一個人在時間中的倒影,俗常不在,記憶被田野抹去,滿腦子只剩下你的美麗。伏天,一場雨后,氣質沉靜,我回過頭,突然連描述一下的能力都缺失了,那是怎樣的惆悵啊!
看吧,那些花朵帶著白日太陽的香味,夜晚燭火的顫動,少女一顰一笑的心事。每件物品都有它自己的生命,懷胎越久,其孕育得就越厚重。一路走下去,一路,我收集了許多老繡片,民間的,算不得好,可它們都藏著歲月的味道。
“世界的本質就在于它有一種味道。”真是這樣的,因為它攜有無所不在的繁華。飛針走線,是一根簡單卻被糾纏得錯綜復雜的藤,于綢緞之上,飛翔的只是一種名叫女紅的東西;于天地,它是人類最后一扇桃花春汛的窗戶。我常常要在黃昏降臨時分,停留一方天地間的塵土下,屋外的樹暗成墨色了,我似乎也寂寞得邁不動步,我把它們一一取出來,鋪在地上。真好!什么是寂寞?寂寞是經得住煎熬的事。可能是時間,色彩,塵土,草木,琴音,也可能是大得無當小而不定的東西。用月光把心靈上的塵埃擦洗得干干凈凈,滿地繡片,一些前塵往事會在它們之上水一樣晃動。寂寞已經成為我一種背景和氛圍,我無法不去親近,我穿梭在它們中間像鬼魂一樣,抬頭四望,我的姿態包含柔情。銀,亮于我的腕上,泛著青白的光,有一股渺遠的寒意。夕陽中的遠方已漸次模糊,而另一種精神之途的蒼茫也流溢在望遠的目光中不歸。繡,于我有另一種誘惑。
尋常花草、日常物事,一些些逸出,一些些蔭幽,一些些深情,花語心影,繾綣醉意。繡是養眼的物事呀,養心,養情,養命中的俗事。花瓣的質地,是用語言形容不來的。而它的鮮艷,我只好說它像花朵一樣鮮艷。繡有夕陽的寂靜之境。往事在回憶里,有什么心事擱在心里了呢?是童年嗎?我還記得端陽,媽媽為我做下的肚兜,一個香囊掛在上面,艾藥味兒的香,如今媽媽已步入晚年。秋天了,光照的草地露珠爍爍。沁河岸邊老屋里的那女子和我說:不要跟秋天說話,只看炕邊、枕上、墻體吉祥的繡,有圖必有意,有意必有吉祥。我說:你還在世間嗎?你看,好,是隔著舊時光的,它竟是華麗。此時,風從一個縫隙擠進來,撫摸繡光滑的、陳舊的肌理,還有,冰涼的內質和細膩的戀,像撫摸一段很遙遠的時光。舊物里的老繡,確切地說,壁上琳瑯滿目,紅紅綠綠連成一片,全都是曾經的繁華。我無法忽略,當我把最美好糾結于上天或上帝,人間不可能有時,恰恰我們就活在人間。面對繡,風都不能夠淡漠如水。
不說了,不說了,水流走的是人,抓不住人,抓一把繡,生點點苔痕的瘢,暈一顆玲瓏剔透的心。人來了又去,留下的手藝或許是對于死亡另一種安喜。
古話說,女人看頭,男人看腳。這多半是麻衣相法的一種,即看女人的云鬢釵飾。在古時,女人的頭飾和男人的冠冕和鞋靴是有等級規定的。比如做妻和做妾的,在頭飾上就講究分寸,妻的發式要在頭頂或腦后梳髻,左右插釵簪;妾則多梳偏髻,釵簪也相應地偏插。妻的頭飾要比妾的珍奇貴重,因妻是夫的管家婆。妾的頭飾要比妻的簡潔,因妾是夫的小布衫。表面的財權之下,涌動著私情的煩惱。
“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太史公一句關乎人生準則的命題,相提并論了幾千年,想來自有一番大道理。我看一個女子的時候,經常定住了神,不是看輪廓,而是看她暴露在外的環佩首飾。首飾的變化流程,歡喜幾番往復,人類歷史就開放得一覽無遺了。據說最早因發美被劫奪的美人是夏初的乃氏之女,她名叫“玄狐”,又稱“純狐”,長得一頭黑發,黑而又美,配以首飾,氣韻生動,她先后被三個男人霸占,太康、后羿、寒浞,三個男人都因她而死。稍后是《漢賦》中的《七發》歌,以其博大恢弘的氣度,展現了漢代宮廷女性的雍容華美,“雜裾垂髻,日窕心與,揄流波,雜杜若,蒙清塵,披蘭澤,燕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麗皓侈廣博之樂也。”當美人梳著燕尾狀的發髻,戴著質地精美的首飾,眉目挑逗傳情,秋波暗許,風塵十足,當女人著便服侍奉,又是多么美好的樂趣啊!飾物隨著女人的表情抒懷,歷史,伸展或者弓曲,行進的大趨勢一點點都由飾物簡明扼要地表達出來。

忍心卸掉頭飾環佩一般都在入睡前。燭光下女子披發赤精在錦緞蓋子里,等男人氣粗徐緩而來。披發,赤精,使想象籠罩在香艷的氛圍中。不過女子一穿衣,文化就要來出席了。女子的頭飾、配飾,最讓她們沉迷甚至可以說無法自拔的就是擁有心中所好。女子擁有首飾是一種活出好心情的格調,常勾得歲月瘙癢難忍。
穿金戴銀是一種命,命好之人出生在金粉世家。命不好的人眼望富貴,心生嫉恨。富貴是什么?是體面,是擁有富足的歡笑盡顯出來的張揚。我的一位收藏金銀飾品的朋友,每周沒有別的事情我都會去見一次他,他抱著暖手的銀爐坐在家門前,我每一次看見他都覺得他像另外一個人,我說你賣吧?他笑一笑把臉扭在了它處。吸引得我看見那牙口上都涂滿了銀銹。
看過他的藏品后我一點也不能夠接受現代人的審美了,美是該有趣味的,由娛樂界引領的賞閱潮流越來越俗氣了,鴿子蛋一樣的鉆,價值觀念已經滲透到中國人的思想深處,使它們由純物質領域突顯于精神層面,影響著普通大眾的思維,結婚一定要有鉆。假如讓她們看看古人的首飾呢?一件飾品上就有一種技藝,那是長了一顆玲瓏妖嬈心,把歡喜往絕路上推的窒息。可惜,又有多少人歡喜。
唐代金銀器明確了等級地位的象征,明確規定一品以下的官員不可用金做食器,六品以下的不可用銀做食器等。宋代的經濟狀況使銀器進入了民間,元代時間較短,存世器物也不多。但明清時金銀器的制作手藝可說是登峰造極。想想,民間有多少懷揣絕藝之人,他們與氤氳生香的日子聯系在一起,最終化在那霓裳羽衣的繁華幻影中。如同古埃及的金器與鑲嵌首飾、古波斯的彩釉宮墻,所有達到的輝煌高度似乎后人永難企及,即使“經典”也唯有對其折腰。
當藝術成為藝術大師們的特權時,千百年來,無名的工匠多如繁星,他們用珍貴或微賤的材料闡釋著對美的理解,生活只有借助他們之手,藝術才始終是流動的,并且被延展到日常的生活當中。生活是藝術吐納舒展的好去處。
金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比銀特殊,也貴氣十足,甚至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人們的思維和行為方式,甚至波及日常生活用語的使用,說承諾稱“金口玉言”,不可改變的原則稱“金科玉律”,時間寶貴稱“一刻千金”,堅固無摧叫“固若金湯”,稱伶俐男孩是“金童”,出身命好的女孩為“金枝”,糜爛的生活是“紙醉金迷”,人由壞向好的轉變稱作“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們現在社會上有許多叫“一諾”的女孩,連綴著的深遠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可我一直迷戀銀,迷戀那份安靜樸素懷春的樣子。
就說唐詩:“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小鬟簇花鈿,腰如細柳臉如蓮。”“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美是需要搭配的,招招式式下瞬間的靈慧照人,誰能消受得起?我喜歡云一般走步的女子,銀飾叮當,我能感覺她的身體與衣服之間的那個空隙,那些懸掛出來的音樂,那份禪意,有頹唐的美好。
可這世上還有比我更愛銀的人。他的愛除了引發我對世事滄桑的感慨外,還有幾許寄托相思的明日情懷。
說他的藏品。他買下的第一件銀器是在老早前的竇莊,它戴在一位張姓老太太的腕上,那雙手粗糙得任由什么牌子的化妝水都無法挽救。一對鐲子,亮瓦晴天下,他只眨了一下眼,回過頭時山水于他已經十分逼仄了。他把人民幣放在老人的炕頭上,那是當年一個滿意的數字,老人脫落下鐲子的瞬間里在自己的布衣上擦擦,她覺得它不夠亮。他覺得不能再亮了,再亮就像專營首飾店里的白金飾品了。那些年人們對瓷器的熱度一路飆升,銀,黑糟污爛,誰會喜歡?
我的同學中就有沒落貴族后裔,銀元在他們家是可以用斗來量的,姊妹六七個,幾斗銀元全都送給了信用社,換日常柴米油鹽醬醋茶。
老銀是不用多看的,一眼足夠。他收走了村莊多少銀飾?他屋里二十個三十五寸電視機的紙盒子,一件壓一件的銀器,用木漿衛生紙纏繞著,看一次掉一些銀銹下來,他常常心疼得要剜我幾眼。愛好一旦愛入骨髓里,是有故事的。
有一年他愛上了一個女人,與女人的相識是在歌城,那個女人來陪唱,之后他們成了朋友,女人戴著他收藏的銀飾在鏡子里,抓一把空氣都能抓出古典來,細碎的氣味彌漫開來,好像再一次高潮了。
銀于女人是一種品味。這是掛在他嘴上一句常說常用的話。生命每個階段的認識都在影響著一個人的最后決定。入骨般地喜歡銀。喜歡到極致的人都有一顆脆弱得經不起彈撥的心,是因為那個女人嗎?
他發現女人吸毒時,愛已經陷進去很深。女人說,你吸幾口,你想要的都能來。他吸了幾口后,那一夜他無法入眠。他在城市的街道上走,腦海里如點了燈泡。那一夜女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迫切想要見到她,遍尋不見。
他開始收藏銀飾時是用賣其他來養買。因為吸毒他開始賣銀。一段時間,一口毒就可消失掉他唯一的藏品。進戒毒所半年后他出來了,家徒四壁,他變得一無所有。他開始尋找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活在這個社會的特殊階層里,那個階層“別開生面”。女人既不是他的女友,也不是他的情婦,就因為那個階層,女人有可能無法做他的妻子,他不恨她,只是想找到她,曾經她的手指上戴走過他的銀飾,那雙好看的手,那雙手在他住進戒毒所的日日夜夜里常常浮現腦海。
那個女人是這個社會中靠獲取男性性高潮而獲得“富有”的另類群體。她們的重心是揮霍,究其本質她出售的是性,由性而獲得的是銀子,此銀子卻不是彼銀子。他沒有找到女人,就算找到了女人,怕女人手指上早已經換成了別的金屬。
這個時間里他為了獲取金錢,走鄉串戶,見什么收什么,他明白,這個世界上只有古舊的東西可以獲得意外之財。看見好東西卻無法到了他手,錢于人的一生的愛好有多么重要!盜墓,對!盜墓的最好時機是秋天,糧食瘋長,人在糧食地里作案,如鳥入叢林。地里的窟窿像一口一口的深井,走進去時那里邊溫暖如春。他說,古墓墻上有植物的根,像一個世界,讓你覺得植物與死亡是有呼應的。
這是他一生唯一決定實施并獲得財富的好機會。上黨在古代是堯王長子丹朱的封地。堯王的時代,是中華文明初級進程中的朦朧時代,最終在華夏部族建立了一個文明社會,始產生較為復雜的祭祀用具青銅器。社會進入商代中期,青銅器在鑄造工藝上有較大發展,出現了精細花紋,并開始出現銘文。商代晚期的青銅器種類豐富,盛行裝飾繁縟花紋,銘文字數漸多。他盜墓從來不盜晚近的墓,遙遠是一個指向,幸福就在那里。
從他手里賣出過多少青銅器,他記不得了。他從不留存。他肯定地說,大多的好東西都進了官員的手。商人有錢,有錢的人沒文化。官員腐敗,可他們大都是讀過書的人。假如不是現在的體制,他說,道德的腐敗比體制腐敗文明多了。讀書和不讀書的人在氣味上能區分得出來。官員手里的青銅器不是孤品也是世存無幾,對于擁有者來說,錢多錢少要看對方的喜歡程度。眼睛是貪欲的窗口。
手里有錢了。重打鑼鼓重開戲。高價從他人手里買回自己的銀器,走丟了的能找回來的他一定下工夫去找。錢于他什么都不是。只有“老件”才是他日常生活趣味。
愛好總會驚動仰慕風雅的人來,他不賣,有過一次的愛情已經大大提高了他的免疫力,守著愛好就是愛。
那些銀飾,一堆亂七八糟的家什,濃烈的銹味從屋子里擠出來,看過的人大多說好,卻總歸是顯得迷茫和溫吞,他卻是愛得拔不出來。見到他的次數多了,有時候整個環境的迫使我也有陷進去的可能,我只說是可能,因為我不可能去盜墓換取金錢。
我常常會戴著他的藏品玩幾天,戴銀的那幾天里我便有幾許柔美幾許清麗顯出來,盡量地讓那些看見我的人知道我有見山顯水的性情。銀揪住了我的心,拿最舊的首飾打動已經新了的社會,因了銀是呼應陽光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