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臺江區某個鬧市地段,距離附近珠寶城只有幾百米。在旁邊一座暢行的闊面大橋下,潛流著一個鮮少被人過問也常常被忽略的亞群體——城市流民。這里聚集了融入這座城市的部分流浪人群,他們大多靠在街頭撿拾廢品為生。
一個偶然機會,郝剛無意中闖入了這個流浪者的聚居地。幾個月后,一個存在于網絡的流民救助計劃——“光與鹽”公益正式成形。
“光與鹽”行動
響應的人數還在增加,救助的計劃如期進行。
每隔一段時間,郝剛和他的“光與鹽”公益,就會開展一次街頭流民救助行動。盡管沒有固定的組織與章程,“光與鹽”每次的計劃,總能收到超乎預期的“擴散效應”,這一點讓郝剛自己都感到詫異。
2012年入冬的一天,郝剛在網上發出提議,為街頭的流浪人群捐衣募被,提供基本的御寒物資。幾天后,在活動出發地,幾十名網友聞訊趕來,每人手上都提著一袋速食食品和一些厚棉衣物。小伙伴們幾乎“爆棚”的熱心讓他始料未及。“畢竟不知道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愛心人士,不知道從哪些莫名其妙的角落里就冒了出來,”郝剛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激動中有些語無倫次,“他們會自動出現。”
那次行動后沒幾天,媒體爆出“貴州畢節5個流浪兒童悶死垃圾桶”的新聞,轟動全國。郝剛突然明白,這個看似平淡不驚的救助計劃,正恰恰擊中了人群中相互關懷的一面。
“其實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以為這只是件很個人的事情。”郝剛說,早在幾年前,他和一些福州網友就產生過救助城市流浪人群的想法,但由于意見不一,計劃最終流產。
作為牽頭人,郝剛的形象曾一度在網絡上引起諸般猜測。在一次“光與鹽”救助在線交流中,有網友就明確表示對郝剛產生過一種“愛心大使”的印象,還有一些人覺得他做的事情“很酷”。但在朋友圈里,熟悉他的人,多愛戲稱他為“流民”,不僅因為他關注街頭流民,同時也因為他一貫的作風。通常,一件磨舊了的棉質上衣,配上一條洗過多遍的褲子,就是他出門的行頭。而搭掛在腰間繡著刺紋的流蘇布袋,則多少讓他帶了些流民的隨意感。
十幾歲那年,郝剛離家出走,晚上睡在公園,半夜被推醒。一個流浪人遞過來一疊報紙,讓他墊在身子底下抵寒。后來,一個建筑工人看見他,領著他去吃飯,還送了他一條牛仔褲。郝剛對這段流浪經歷記憶深刻:“當時因為年少,無意中體驗到了流浪人的生活,所以后面再接觸我并不覺得奇怪。”
在火車站,他用眼睛記錄過這樣一個場景:人們三三兩兩,向一個流浪老者送來水和食物。“人群中自然有憐憫的東西,只是沒有形成很好的體系去做而已。”在郝剛看來,憐憫是人的天性,人群中自發存在的相互慰藉,正是那股可以擰作一氣的力量。
救助中的排除法
蛇年春節前,“光與鹽”公益志愿者從郝剛在鼓山附近的家出發,將事先分包好的物資裝上小車,趕赴流民聚集點,希望能讓他們“過個好年”。
一路上又接了不少志愿者,10輛車先后擠進了50多個人,這些人之中有企業家、工人、教師、學生、公務員、民間音樂人,他們中有不少是初次加入到“光與鹽”的活動當中。
當天活動用的一輛車是志愿者王雪竹提供的。王雪竹掌管著兩家公司,平常業務繁忙,但在“光與鹽”行動中,他屬于“熟臉”,歷次救助均有參與。“我是通過‘光與鹽’才深入了解到流浪人群的。”王雪竹說,以前在路上也看見過街頭流民,“覺得他們挺可憐的”,但因為懷疑流浪者身份的真假,從來沒有近距離接觸過。他判斷有很多職業乞討者混在那些人當中。
車子經過一處大橋的時候,志愿者們紛紛下車,動手為在橋下安身的流民搭建帳篷。最讓郝剛感到震撼的是,有一名志愿者一家三口都加入了這次流民關注活動,孩子只有幾歲大。“當時真的覺得不可思議。”
但在具體的救助中,郝剛也有他的拿捏,“哪些屬于真正的流民”,是他必須考慮的問題。區分的方法,則主要通過他和志愿者們反復的明察暗訪。郝剛對流民的定義是:居無定所,靠自己的勞動生活。
對此,王雪竹也有自己的理解:“真正的‘流民’是那些住橋洞、睡公園的人,如果白天在街上裝瘋賣傻,那基本上都是假的。”
“職業乞討者都不在我們的救助范圍內,”依靠長期的經驗總結,郝剛通常能在幾秒之內做出辨別,“有些乞討者,他們自己租房子住,而且住得很好。”郝剛說這些人都不會被納入救助考慮范圍。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郝剛在福州五一廣場遇見一個流民,自稱姓梅,來自南平,到福州兩個多月。短暫交流后,郝剛給這個流民留了電話,囑咐他,“如果愿意,可以幫他找份工作,并安排第一個月的房租、伙食和衣被”。“現在就看他愿不愿意打電話。”郝剛說,他并不希望用強行的方式去安排流民的生活。
夜晚是尋找流民的“高概率時段”。通常,郝剛和“光與鹽”志愿者會在晚上10點以后,帶上救助物品,包括帳篷、衣服和食物等,上街接觸流民。“有時候,一條路走下去可以碰到幾個流民點。”
“通過一陣子的觀察,我發現帳篷對流民們很有幫助,”郝剛說,“他們可以隨時收起來帶著走。”而實際的探訪中,志愿者們也看見,發給流民的帳篷都被保護得很好。
然而與流民的交流,絕非一帆風順。在一次“光與鹽”的街頭救助中,一位流民抽刀指向上前詢問的郝剛。“在初次的接觸中,很多流民會表現出猜疑和排斥,他們覺得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情。”郝剛還記得很清楚,曾經有一位流民,狂怒地將志愿者發給他的物品甩進一旁的河里,嘴里叱罵不止。
“起初是會有抗拒,但只要你建立起一種平等的關系,去與他們溝通,他們就會愿意把一些事情告訴你。”在與流民的相處中,郝剛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心得。
一次上網,郝剛發現,有位流民竟然通過他名片上的信息關注了他的微博。在救助過程中,如果有流民表現出反感,郝剛會留下一張自己的名片。“其實他們中有一些也還是比較好相處的。”郝剛說。
事實上,那些過激的反應,更多的也只是流民們對顛沛流離的不滿。
流民的生存法則
2008年的一個夜晚,途經某個僻靜山坳處時,依借簡易窩棚中發出的微弱燭光,郝剛陡然走進了流民世界的“理想國”。
這里是福州金雞山隧道的頂部,現在已經沒有了流民生活過的痕跡,但這里曾一度被稱為“流民部落”。小陳是這個“部落”的創建人,他已在福州流浪10年,其中有6年是住在簡易窩棚里。發現這個棲身之所后,小陳召集流浪者過來落腳,慢慢將這個只有幾間簡易窩棚的地方,發展成了一個流民相對集中的聚集點。而他自己則當起了“部落酋長”,擁有對這里的絕對掌控權,過來“投靠”的流民都要向他“納貢”。
“小陳讓我們過來都是帶有一定利益(要求)的。”老吳憤憤然。50多歲的老吳來自莆田,在福州流浪了3年。他是小陳聚集的流民之一。
“小陳說管我們吃住,但要我們把撿瓶子賣來的錢全部交給他,”老吳繼續說,“但我來之前就說過不跟他一起吃飯。”老吳是“部落”中尚有一定自主決定權的個例,那是因為來之前他已經跟“酋長”談過條件。而“部落”其他流民,基本上都要在小陳制定的規則下生活。
“流民里面也存在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法則,”郝剛說,“但絕大部分還是挺好的,各自來來去去,互不干擾。”后來郝剛也去找過小陳幾次,但都無功而返。而后“流民部落”整飭被拆,流民們再次散走四方。
居無定所,幾乎讓所有流民焦灼。在一次救助行動中,幾個流民奔過來,向“光與鹽”志愿者傾訴:晚上睡在地上,就有不明身份的人拿一桶水潑了下來,讓他們沒法睡覺。當時正是大冬天。
流民中也有被聯合執法人員口頭警告的。“我剛從臺江那邊過來,他們說不能在那邊睡覺。”一位流民湊上來,一臉無奈地說。
除了住所的渺茫無著,吃食與生計同樣讓流民們發愁。
流民老張有些慶幸,昨天夜里沒有疼醒。“可能是昨天晚上喝了點那個殘疾人帶回來的酒吧,覺也睡得舒服。”他指了指幾米開外,一個還裹在被子里的流民。老張有胃病,那是他當年在深圳大梅沙擺攤時留下的病根,那會兒他已經在外流浪多年。老張說,除了撿拾廢品,還有一些流浪者以打零工、擦皮鞋、販賣小商品等方式謀生。
老張喝了口涼水,說今天還沒有吃飯。盡管餓得厲害,但提到吃飯問題,他還是顯出一臉的尷尬。“平常都是出去撿別人丟下的吃,”他說,“現在別說吃飯,就連一口熱水對我來說都是奢侈。”老張住在橋洞底下,沒有鍋,他說做飯成本太高。
老張平時的營生是在街頭撿拾瓶子。“夏天還好,一到冬天瓶子也不好撿了,”老張對近期不斷下降的氣溫感到無比擔憂,“冬天喝礦泉水的人就少了。”現在他不敢保證自己一天可以撿到多少礦泉水瓶。唯一可以確定的,就只有每天都出去撿,“能撿多少算多少”。
老張不知道“待用快餐”,盡管聽過石獅的免費饅頭店,但他表示“絕不愿靠那幾個饅頭生活”。
“我從不乞討。”老張說。對于他,這是關乎骨氣的聲明。
從具體救助到社會關注
郝剛最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家賓館打來的,說是有一批被子要處理,問“光與鹽”公益要不要。郝剛去看了,被子有幾十床,都是干凈的。他全部拉了回來,準備在幾天后對流民進行一次集中救助。
但有時候,他也會產生困惑。“我經常會有一種無力感,因為你會發現,這個群體并不會因為你的行為而得到徹底改變。”郝剛說。
“他前幾天剛去打工,受不了老板的氣,又回來了。”一位流民指著身旁的“鄰居”,咧嘴笑了起來。郝剛清楚,這個群體中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以前他有想過幫流民找工作,但他的提議并沒有得到流民的積極響應。“流民當中有很多都有性格缺陷,他們覺得這樣的生活自由,雖然錢不多,但無拘無束,也不愿意回家。”郝剛說。
對大多數流浪者而言,流浪是一個泥潭,但因現有條件無法支撐起衣錦還鄉的體面,他們只能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去年老張被送去過救助站一次,在那里短暫居住了十幾天后,救助站準備了車子要送他回家。老張慌忙掏出身上的身份證,解釋自己“不是流民”,只是一時找不到工作,把遣送計劃勸停了。
“不想回家,因為各種原因吧。”事實上,老張已經在外流浪了十幾年,盡管他和姐姐保持著電話聯系,但出外流浪后就從來沒有回過家,“一次也沒有”。至今,他都沒敢讓姐姐知道自己過著流浪人的生活。老張說,姐姐是做社區工作的。
而在流民中,“救助站”也是個避之唯恐不及的詞匯。“一般看見救助站的人來就會跑開,”一位流民這樣描述對救助站的抵觸,“因為擔心待在里面會瘋掉。”
郝剛已經接受了這種流民中司空見慣的逃避心理,也愿意把它理解為這個群體特定的一種生活態度。“他們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我們不是要干擾他們的生活狀態,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但郝剛依然相信這個群體中存在“突圍者”。流民老吳去年已經回到老家,并在家人的幫助下找了份正常的工作。而老張也厭倦了流浪的生活,他說:“心里有個計劃,最遲到明年1月,就不會再過這種生活了。”他斬釘截鐵,并一再強調這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計劃”,以區別于虛無縹緲的“想法”。而為了計劃能順利實施,老張已經開始攢錢。他說自己以前的很多朋友都“混得很好”。
現在,郝剛和“光與鹽”的志愿者們經常會收到網友提供的流民信息。不知不覺中,他驚奇地發現,流民關注行動,已經從小眾的自發行為,演變成對邊緣群體尊嚴維護的集體救助。
而在每一次的“光與鹽”公益行動中,王雪竹都有一個愿望,他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參與進來,讓更多的人認識真實的流浪群體”。在具體的捐助中,王雪竹期冀,假若募集到了100頂帳篷,最好那是通過100個不同的人援助得來,而不是依靠某個個體獨力所為。他說,引起社會的關注強過具體的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