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現任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專業作家。在國內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多部。主要作品有《張煒中短篇小說年編》(七卷)和《萬松浦記》(二十卷),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卷)等。作品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你在高原》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這是一場無始無終的奔波。萊山之夜,山霧籠罩,疲憊不堪,卻常常無法入眠。林濤陣陣,不斷聽到小鳥的叫聲一蕩一蕩遠逝。再次打開筆記,注視這幽深的萊山夜色,這所見所聞所思……
感應力
許多天來心里泛起的陣陣不安,完全是因為某種預感:有什么不祥正從四面包圍上來。是的,它似乎真的在發生、在靠近。我屏住呼吸傾聽,小心警醒地尋覓。這多少有點可笑的神經質,但在我來說卻不是多余的,因為類似的感受以前也出現過,并且大多在事后得到了證實。這一回它已經纏了我整整一個星期,于是讓我越來越煩躁不安,并相信有什么足以構成威脅的東西在逼近。
原想在這個月末去東部出差,眼下卻不由自主地推遲下來。我在心里說:等等看吧。我不明白這種不祥的感覺是怎么來的,只知道它大致是準確的、不應忽略的。這大概源于我的一種能力。我從很早以前就發現自己具有這種能力。
這樣說并非夸張和故作神秘,因為這僅僅是一種感應力,我知道所有好或不好的感知,總會由一些緣由引起,比如說……這很可能是人在生活中有意無意地接受和捕捉了許多訊息,是一種過分的敏感。而這一次,某種特異的感覺是一絲一絲來臨的。它后來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切近。我于是在判斷,在猶豫:即將開始的這一次東部之行是否應該取消?最后我決定推遲它。
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我在心中極力地搜索和回憶。
靜下來以后,我把這一個月、半年,把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和工作在腦海里一一篩過。沒有什么。
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心里一塌糊涂。
怪人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剛畢業兩年的博士,古航運史研究者。他到現在還是一個單身漢,年紀不大,倒也有些名氣。這人脾氣古怪,與很多人合不來。可我就是喜歡,在許多方面都將其當成老師。他治學嚴謹,淵博得令人吃驚。
他盡管沉默寡言,脾氣怪異,可是別有一種魅力。況且在這座城市里什么樣的男人都有人愛。據我所知一年來起碼有兩個女孩子在追他。
與其相識的情景還在眼前。那是在一個討論會上,朋友伸手指點,讓我看到了一個蒼黑的、像是患著嚴重疾病的年輕人:干瘦,個子偏高,戴著眼鏡;皮膚遭透了,沒有一點光澤,顏色介于黑種人和黃種人之間……他當時正在發言,因為稍微有點兒口吃,不得不把講話的速度放慢,以設法矯正。
不過我剛聽了一會兒,就覺得這個人的學問深不可測。他發言中夾雜的英語和日語我聽不太懂,特別是日語,簡直一點聽不明白。
后來才知道,原來他有很重的胃病,一天只吃很少一點兒東西。第一次進他的宿舍嚇了一跳:小小空間臟亂可怕,床上被子團成一球,桌上地板上到處亂七八糟,資料卡片書籍堆得滿床滿桌。這讓我很不以為然。我不喜歡這種工作狂,他們當中起碼有一部分人在按照某一概念塑造自己,弄得不倫不類。我不愿接近這樣的人。可是隨著越來越多的交往才漸漸發現,一般的判斷可能委屈了他。他并沒有刻意如此,而是只能如此。
一開始以為堆起的那些資料都是專業研究用的,后來才知道他興趣過于廣泛。怪人就是這樣。
可以愛上
我在他弄得一團糟的小宿舍里第一次見到了一個崇拜者:某機構的秘書,長得漂亮,一位濃妝艷抹的細腰美女。她懂得崇拜學者和天才:目光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四處搜索,終于看到了這個三十幾歲的黑家伙。
我發現只要她來了,他一定要放下手頭的事情。而他和我在一起就常常顧不得對方的尷尬,只一個人在那里埋頭干活,讓我待在一邊看書。
小女子動手給他收拾屋子,她把卷成一團的被子疊好,把滿地紙片歸攏到紙簍里。當她動手搬弄書籍和卡片時,就得忍受他的粗暴了。她笑著瞥我一眼,坐在一邊看著。她處在那種盲目崇拜的階段。我有時想,這家伙如果趁著她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趕快娶過來,倒也不失為聰明。要知道在這個時代,還有,從過日子的角度看,他完全不是一個理想的人選。也許這家伙連起碼的溫存都不懂,而面前的姑娘卻極其需要這一切。我當然要盡快離開,可是他極力挽留,好像生怕我走掉。
我掙脫著,不顧一切地離開。
后來我見到他就問:“可以了吧?”
“什么可以?”
“可以愛上她了吧?”
他沒有回答。一個真正的迂人。我不得不開導他:無論從哪個角度講,她都是一個理想的愛人:嬌小、俊美,看看那副小腰吧!我特別警告他:
“不要試著去尋一個學術上的同道,這樣兩個人都要忍受許多,都要丟掉一點兒什么。總要有一個人更多地投入日常的瑣屑。這個秘書是多好的伴侶,這是多好的結合!這是百里挑一啊!”
他的黑臉紅漲起來。
當我單獨見到那個小女子時,就開始贊揚我的朋友:“那真是一個少見的青年學者。清瘦,有著高貴的神秘感。少言寡語,具備獨特的、完全屬于自己的樂趣。他冷漠的外表包裹了一顆滾燙燙的心靈啊,愛女性,愛一切的朋友,愛大自然……”
我的話抽象而又空洞。她笑了,我也笑了。
奇怪的幸福感
“叔叔,你找我有事情嗎?”
她一見面就這樣問,十分欣悅的樣子。我故意皺著眉頭:“當然有事情啦。”
“什么事情?”
她高高的個子像被風吹動了一樣,左右搖晃了一下,眨著那對又大又朦朧的眼睛。
我發現她的下巴很長,除了有些尖的牙齒之外,整個人都十分出色。不過她的確有點太瘦了。我朋友的事情需要她幫忙:她父親是這座城市里的一個重要人物。
“給叔叔打聽個消息而已。我不會出賣你的。”
她眨了眨那雙大眼睛:“讓我試試看吧,我也絕不會出賣你的。”
我覺得我們都不情愿這么快就分手,只是再沒有別的事情了。我心里很高興。能夠贏得她的信任,我很高興。被一個姑娘信任的中年人常有一種奇怪的幸福感。
我成了孤兒
“我已經無法改變自己。我想這是不幸的父親遺傳給的。我沒有跟你講過父親——他也是做古航運史研究的。他從四十多歲上開始遭遇不幸。剛開始他在一個研究所里,后來到了一個農場。就在農場勞動的時候,母親離開了他……父親后來結婚了,那是農場邊的一個山區姑娘,就是我的生身母親。父親多么倔強,他被嚴厲審問時,從來沒有認過錯,沒有寫一份檢查,也沒有說一句軟話。本來他不會遭那么大的磨難,只因為他不甘屈服。他在監獄里被打傷了一只眼睛:有一個看守被惹火了,解下皮帶就抽,皮帶扣子把父親的眼睛打壞了。從那以后他就剩下了一只眼睛……出來以后,他來到了一個小山村。小山村里同樣有人管束他。媽媽一個字不識,她給爸爸用草藥抹傷口,給他按摩、拔火罐。媽媽說,你爸是個真正的好人,他一生吃這么多虧,就因為識字啊。媽媽對我說:‘孩子啊,你長大了可不要讀那么多書了。要識字也好,會記賬、能看懂書信也就行了。你爸那么大學問,是學問把他害啦!’父親無論做活多么累,回到家里都要讀書。他到處搞回一些書,要知道那個年頭他要讀的書最難找到。有時候為了一本書不知費上多少周折,搞到了還要掖掖藏藏。最后那一年父親累得吐血。這是因為他白天出去做活,扛石頭拉犁子,晚上回家還要點上小油燈熬到半夜。他開始寫一部東西。媽媽咕咕噥噥不讓他寫,可擋不住。媽媽只得同意了。她嘆著氣,說沒有辦法,你爸的魂靈讓書給擄去了。沒有辦法。孩子,長大了千萬別讀那么多書啊,你看看爸就知道了……我對媽媽說:‘我一定不讀。’爸爸在最后幾年身體徹底糟了。他讓我把所有的書都保管起來,把寫下一半的那本書親手交給我:那是用油氈紙包好后,又裝在了一個小木匣里的。他說我長大了的時候才看得懂。爸爸把這些東西塞給我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媽媽一天到晚哭,拍打爸爸交給我的那個木匣子。她后來終于鼓勵我去讀書,說你不讀書就讀不懂你爸交給你的東西。就這樣,我含著眼淚上學了。可是我沒有上高中,因為那時候不允許我這樣的人上高中。又停了幾年,可以考大學了,我就靠著自學,從那個山溝里考上了大學。上了大學,媽媽又高興又不高興,她擔心我變成像爸爸一樣的人啊,她說那樣的人都沒有好報,好孩子可不要做你爸爸那樣的人!我不知道媽媽是什么意思。我在學校里有了自己的導師,他還認識爸爸,并且是爸爸的崇拜者。他說起爸爸從來不直呼名字,都叫‘先生’。他說‘先生’應該感到安慰了。我知道他在說我。在我們那個專業里,我的成績最好,導師對我也最為滿意。就從那時起,我開始整理爸爸的著作了,這會兒我真的看懂了……我發表了很多論文,命定一樣,踏上了爸爸的道路。我這些年里一直認為媽媽不識字,她什么也不懂,她的擔憂也許過分了。因為我親眼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我所摯愛的事業、它的神圣。我那么激動,我向導師發誓說:我一定不會辜負他的期望。就這樣,畢業之后我沒有馬上到單位報到,而是直接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了媽媽身邊。媽媽已經很老了,她看著我說:‘孩子,你長得和爸爸一模一樣,你現在也和爸爸一樣戴上眼鏡哩;孩子,孩子啊,千萬不要讀那么多書啊,沒有好處,沒有好處……千萬不要像你爸一樣啊!’這個晚上媽媽與我有說不完的話。媽媽說她剛剛認識爸爸的時候,親眼看到爸爸背上、胸膛,甚至是下肢,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疤痕。媽媽說那些疤痕都是讓那些不讀書的人打的。你爸爸沒有力氣,戴著眼鏡,一根皮帶抽過來,眼鏡片的玻璃就把他的眼睛扎瞎了。你爸爸就這樣把一生毀了,我的好孩子!那個夜晚我怎么也睡不著。媽媽摟抱著我、拍打著我,一直說到天明。要離開媽媽了,要上車了,我回頭看著媽媽,她的白發在早晨的風里吹動,身后就是那一架一架養育了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山。我說媽媽你等著,我很快就把你接到城里來。我的這個許諾落空了,因為第二年媽媽就去世了。我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成了孤兒……”
要講母親的話
我沒有了爸爸,沒有了媽媽。我常常想:我究竟需要什么?尋找什么?心中渴念的又是什么?這些東西在眼前一閃而過,讓我陷在迷茫中。我并不明白自己。大家也不理解我,覺得我太沉默了,有些怪癖。有人想研究一下我的“怪癖”,才和我接近。我有奇怪的自尊心,軟弱、自尊,又太敏感。我很難和別人談很多,怕遭受冷落,怕他們在內心深處拒絕,更怕他們產生誤解。有時心里會涌起非常火熱的情感,它燙燙的讓自己都害怕……可我無法傾吐。我對待男性的友誼有時也像對待愛情一樣,有說不出的拘謹。就這樣,我失去了好多朋友。他們往往繞開我,而不是走向我。當他們試圖和我開點玩笑、試著和我談點什么的時候,我心里那么感激,差不多一下就傾吐出心中的一切,因為在心里憋得太久了……他們都被我突如其來的激動和直率給驚住了,還有點不適應。他們后來說:原來對你誤解得多么深哪!原來你是這么一個隨和熱情的、對朋友無所不談的人!是的,就是這樣。我突然有了許多朋友,他們什么都告訴我,像我一樣。在學校里我沒有愛情,當然也喜歡過女同學,前后兩個。不過這只是一種單相思。每逢思念折磨我時,就拼命讀書。我把一切都溶解到拗口的古文字里邊去了,來抵擋那種可怕的什么……一個女同學是校體工隊排球運動員,又黑又瘦,在別人看來她一點兒都不漂亮。可是她身上有著一股奇怪的神氣——我是說有那么一股帥勁兒,讓我神往。她舉手投足都有那么一股帥勁兒,我愿意看到她。有人說我最喜歡體育運動了,他們是指我一有時間就出去看排球訓練或比賽。實際上我就為了看到她。有段時間我想給她寫一封信,后來又猶豫了。還是因為那種軟弱和自尊,那種敏感。我怕遭到拒絕。這封信寫好又撕掉,后來又寫好。我在郵筒前徘徊,終于沒有把它投進去。我一個人忍受著相思的痛苦,忍受著孤單,在校園路上走來走去。校園小路上的楊樹葉由黃變黑、變得墨綠,最后又開始脫落了。春天夏天秋天,接著就是冬天,我們這伙兒喜歡到閱覽室里泡時間的人每天回宿舍的時候,都要迎著尖利利的北風,有時候風中還夾著小雪花。我們使勁裹著衣服,夾著幾本書急急往回走,疼得像一條狗似的。每逢這時就想媽媽,這成了另一件心事。我有時想,這么冷的冬天里,媽媽該多么冷啊,沒有煤,什么都沒有,她唯一的兒子不在身邊。媽媽一個人怎么度過這冬天啊?小時候我和媽媽合蓋一床被子,她用身體溫暖我……我能回憶起無數的這樣的冬天。可是現在剩下她一個人了。媽媽身體不好,年紀又大,她要一個人度過冬天了。我不能在一個學期到來之前回去,想起媽媽眼淚就涌出來。我有多少話要跟她講,想給媽媽寫一封信,可是她一個字也不識。媽媽不識字。后來我給媽媽寄上一塊花布,媽媽最喜歡那些鮮艷的布料了。我有錢就割一塊花布給媽媽寄上。還有時候我在白紙上畫了一連串的圖寄給媽媽。比如我畫了一個人,他從一座樓里走出來:我這是告訴起床、上課;然后又畫了一個男人,他有六十多歲,身邊是一個比他年輕一點兒的人,他倆站在同一座樓前:我這是告訴和導師在一起。我畫了閱覽室,畫了排球場……參加工作以后我仍然畫這樣的圖,仍然往回寄一些花布。有一次我回家,看見媽媽用一個小紙盒子把它們都裝起來,那些花布媽媽一塊也沒有用,沒有裁成衣服或做成別的,而是和我的畫一塊兒裝在盒子里。媽媽說:“孩子,我看到這些就像看到你一樣,就像看到你爸一樣。”還說:“你爸做得對。開始的那會兒我還勸他,說看在孩子的份上回城吧,回去吧,這對孩子有好處。你爸說,孩子如果是個不爭氣的東西,怎么也不行;他如果有志氣,就讓他自己從這小山溝里往外爬吧!山溝里日子苦?那山里人還不是一輩一輩這么過!孩子愿不愿做個山里人,由他自己決定吧……真的,你爸在山里過得舒心,比在城里舒心。我做一些酸菜米粥給他喝,他說真好。他說這里的日子比那些爭爭執執、你搶我奪的城里日子好上千倍萬倍;他說他下一輩子托生,一定直接托生到這大山里來。”我現在講話的聲音就像母親一樣,這是山里人的聲音,盡管我上學那么久,進城這么多年,也沒法改掉山里人的聲音。這聲音在別人聽來有點可笑,可是在我們大山里都這樣講話。我的父親后來也像山里人一樣,學了一口山里人的聲音。從學校里到現在,有多少人嘲笑過我的鄉音。參加一些學術會議,發言的時候有人不斷地打斷我,詢問我講出的一些概念、一個字。我不得不向他們解釋。我心里裝滿了母親的聲音。我想這輩子都在說母親的話。也許這種執拗非常可笑,但我要講母親的話,講一輩子……
夏令營紀事
公司在島上出面接待的是一個主任。夏令營的同學們一上島,主任就急于和領隊的女教師交談,說這是老總的意思。老總沒有來,老總太忙了,但是老總對這次活動要多關心有多關心。他的語氣讓人十分感動,雖然女教師對他那雙不斷往下瞥的目光有些厭惡。他最后說:不過一切還都說不準,誰知道呢,也許老總在最后的日子有了時間,還會來島上接見夏令營的老師和同學呢。“唉,他實在太忙了,太忙太忙了……”女教師說不要驚動你們領導了,這樣已經添了不少麻煩了。那個主任油頭滑腦,連說客氣客氣……
登島之后女教師很快注意到:圍在主任周圍的都是一些打扮怪異的人,他們都喜歡穿中式服裝,白袖口、布紐扣;有的胸前小口袋上還系了懷表——原來這是人家公司的制服!他們不僅穿這樣的服裝,而且不是留了分頭就是剃了禿瓢,每個人都配備一部對講機,常常在屋子外面大聲喊叫,說一些很難懂的怪話和臟話。女教師很快意識到他們不能住在公司提供的客房里了,于是讓夏令營的人都住隨身帶來的尼龍帳篷,宿到海邊上去。同學們都這樣做了,唯有隨同前來的那些男女教職工拒不聽從,他們依然住在別墅中。
過了不久,那些住別墅的人就吵起來了。其中的一對夫婦追著打,男的追上女的,不由分說就把她頸上的一條金鏈扯下來,一抬手扔到了海里。女的哇哇大哭,在海灘上打滾。這一切都是在同學們眼皮底下發生的,女教師十分痛苦。她明白這個夏令營已經毀掉了。
她與同來的老師商量了一下,決定跟公司的人打個招呼,盡快離開這個島。誰知公司的那個主任聽了立刻不高興了,說這里的許多事兒還沒有了結呢。什么事兒?他們說吃住的事兒。女教師急了:“不是說好了都是免費提供的贊助嗎?”主任笑了:“這不假,不過總得走賬啊;再說老總說不定還要來呢,他要接見你們呢!我們老總大老遠地來了,你們倒不在,這個我可擔當不起!求求您了,好歹再多住些日子吧……”
這番話的一大半兒她聽不明白,不過她知道馬上走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那就只好忍耐了。
這段時間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學生身上,再不敢有一點疏失。島上風和日麗,大海藍如錦緞,只可惜這些已經全無意義了。同學們常要慌慌地躲閃什么,因為那些公司的人說不定就從哪里鉆出來,高興了就赤身裸體往海里跳。女教師不得不一次次找那個主任,希望公司的人能考慮一下孩子們。對方十分客氣,簡直是客氣得有點過分了,呵著氣對她說話:“實在對不起啊,真是對不起了!這里有些人的素質真是很差很差呢,很差很差。我要好好訓他們一頓,你也可以當面多提意見,說真的,你說話他們還真聽得進。”女教師認為這種答復雖然有些可疑,但總算令人滿意。
可是后來她不止一次看到了類似的粗魯現象:有個家伙就在離男女同學們不遠的地方裸泳。待那人穿好衣服要走時,她就迎上去,很嚴肅地提出了警告。誰知那人聽了她的話,甚至比那天的主任還要和藹,談吐就像說悄悄話一樣輕緩:“是——嗎——?真是不知道。那好辦啊,以后穿好了衣服再下水就是了,如果讓您看見了那玩意兒,如果它一下翹起來,那就糟了……”
女教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睜圓了眼睛盯了他兩眼,走開了。那個人在后邊喊:“什么時候需要咱幫忙,千萬告訴一聲啊,千萬不要客氣啊!千萬不要虧待自己啊……哈哈……”
也就在發生了這件事的那天下午,幾個同學又被礁石后面的兩個人給嚇得面色煞白。他們當知道那里正在發生什么時,呼一下跑開了;跑開十幾米又癡呆了一樣僵在那里。問他們,他們什么也不說。女教師正疑惑,有個男同學自告奮勇說:“媽的我不怕,我去看看!”
他去了,又很快回來,臉不紅心不跳:“什么呀,人家不過是在干那事兒……猜猜是誰?那女的是和咱們一塊兒來的……”
她趕忙制止他說下去。
可是后來男同學把那天看到的事兒全抖落出來了。夏令營的同學一連幾天沒有什么聲音,精神都不太對勁兒。女教師明白這種情況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她馬上找公司主任要船,因為來的時候是公司派船接的,回去也只能找他們。主任非常為難地攤手:“我實在沒有辦法,島上所有的船都派出去接重要客人了,是什么客人你們明天就知道了;還是等一等吧,到了明天你們會高興的,這個我敢保證。”
第二天下午果然熱鬧非凡,許多船把小小的簡易碼頭塞得滿滿的。一會兒工夫,有兩個大一些的船上開下了兩輛轎車。轎車直接開到岸上,一群人圍在左右。車子幾乎沒怎么停留,一直向著別墅開去。夏令營的所有同學都被這熱鬧吸引了,長時間圍在碼頭上,女教師費了好大勁兒才讓他們走開。
傍晚時分,那個主任特意來到營地上找女教師,說今天有一個晚宴,請她一定參加一下——是個很重要的活動,市長都來了,他們老總就是陪他來的,“老總和市長得知您在這兒,很重視,說一定要見見您……”
她說:“對不起,我要和孩子們在一起;再說我不認識他們。感謝你們的好意,我還是不能去。”
主任用力地看著她,好像在極力忍住什么,再一次邀請;當她又一次拒絕時,他的臉色就非常難看了。但他只離開了一小會兒又重新轉回來:這次是和市長的秘書一起。秘書對她說:這可不是一般的吃飯,而是領導要借這個機會了解一下教育工作——“請您務必去一下了!”
她只得讓另一個老師照應一下孩子,然后隨他們走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無論如何不會相信在這個荒島上會有如此盛大的晚宴。她走進的是幾幢別墅中最大最奢華的一個,剛跨入的大廳令人眼花繚亂。她心里想,這可能是她十幾年來,不,簡直是她一生中看到的最奢侈的一個大廳。它的面積約有二百平米,橡木地板光可鑒人,高級手工純毛地毯、西式大壁爐,都是以前從未見過的。她忍住了心中的驚訝,垂下眼睫坐在了指定的位置上。這是一張長條西餐桌,上面鋪了雪白的亞麻桌布,每人面前都是一副锃亮的銀餐具。她發現桌旁有兩個人對她流露出特別的、有所節制的熱情:他們只用目光、用偶爾點一下的下巴,向她表示了一種歡迎和關照之意。她猜想他們就是所謂的“老總”和市長。
席間的介紹證實了她的估計。老總不足五十歲的樣子,留了光光的背頭,人很瘦,面色有點發青。他的那雙眼睛距離很近,眼皮奇怪地雙著。緊挨他坐的就是市長了,以前好像在電視中見過,不過印象已經不深了。他也不太胖,臉色非常紅潤。她注意到他的兩個眼角耷得非常厲害,不笑的時候顯得十分嚴厲。他正專注地聽一邊的老總介紹女教師,微笑點頭,偶爾抬頭看她一眼,目光十分溫和。她覺得奇怪的是,這個老總為什么要專門介紹她、并且對她的情況如此熟悉?這使她稍稍有些不安了。
開始上菜了。每一道菜都是中餐。原來除了桌子和餐具,除了特別豐盛的飯菜,這兒和其他的一些宴會并沒有什么兩樣。真是太豐盛了,有一些菜肴顯而易見不是這個海島出產的,所用的酒水大部分都是進口的,“你知道嗎?那一瓶要上萬塊呢!”她旁邊的一個人說。她好奇地問是多少塊?他說至少也要一萬五千塊吧——“誰知道呢,也許還要貴。”
公司的那個主任看看老總和市長,對她說:“怎么樣,請您簡單談一下夏令營的情況,還有,教育方面的……”
他的話很快被市長打斷:“吃飯吃飯,隨便聊一些輕松的話題吧,這個等我飯后與老師個別談吧。”
老總立刻迎合:“就是嘛,干嗎搞那么緊張?”
整個宴會期間輕松愉快。當然,她一開始還是有些緊張。這兒除了老總和市長,其他的人都有些拘謹。但這氣氛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因為老總和市長帶頭說起一些笑話,大家很快就活躍起來了。市長跟身邊的老總叫“連長”,女教師還以為是一個外號,旁邊一個人及時對她解釋:他以前真的是村里的民兵連長。她明白了。
宴會之后連長招呼著跳舞,大家也就隨他去了。她正要告辭,有個聲音卻在后面叫她。原來是市長。他看看手表,說到外面隨便走一走得了,跳什么舞啊!她不便拒絕,只好隨他往前走。
他們沿著一條砂石路往前。這條路在月亮的照耀下顯得那么潔凈。市長不太說話,這使她有些不自在。她想找些話來說,可又不知從哪里談起。市長咳了一聲,伸手梳理了一下背頭,站下了。她只好也停住腳步。
“我們總是把生活搞得急急匆匆的,其實有多少是有意義的呢?可嘆。”
他說完重新往前走去。
她本來想說一句:你可沒有權利這樣說,因為你肩負的責任很重。除非你從這個位子上退下,其實也不是這個城市的人讓你在這個位子上的,而是別人,是一些與這個城市無關痛癢的什么人……她只這樣想,當然沒有說出來。
市長又轉臉說了一句:“其實我最羨慕的倒是你們的職業,不過誰理解我呢?”
她終于再也忍不住,脫口而出:“你這是假話。”
市長站在了那兒,看來是絕對不想再往前走一步了。他定定地望著她,那目光里漸漸泛出一種無可奈何的、乞求的意味。這樣看了一會兒,他才重新往前走去。
分手時市長說:“其實我對您很早就了解,也不僅僅是聽說。今天能夠認識您很榮幸,請一定不要把這當成一句客套話啊!”
她想:那我又能當成什么話!
他走開幾步又說一句:“希望我們不要斷了聯系才好……”
她只是點點頭。因為她還沒有想好該怎么回答。
第二天市長一班人馬要走了,連長卻繼續留下來。市長離開之前又約見了一次女教師。他這一次同樣是沒有多少話,這與宴會上的談笑風生完全不同。他的聲音甚至有些艱澀,說:“你有什么問題可以直接找我。”他留下了自己的名片,還動筆填上兩個電話號碼,并說明這是保密的,這可以隨時找到他。
她很想把夏令營的遭遇說一下,但想了想,還是作罷。
市長走了。她第二天去找連長,因為夏令營的事他必須管。
可惜她去得不是時候,因為連長正滿臉酒氣,半下午時分竟然還沒有醒酒。當時他歪在沙發上,見了她精神立即好了許多,馬上咋咋呼呼喊起來,讓人端水果飲料之類。她說不必客氣,就長話短說,把公司里一些人對孩子們的無理、對孩子們心靈的損傷說了一遍。連長一邊聽一邊從身邊取過了一對綠色石頭做成的健身球,在手中慢慢轉動;這樣轉了一會兒,突然把手里的球猛地往桌上一拍,大喊一聲:
“來人哪!”
走廊里立刻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接著三五個人依次走進來,由那個主任打頭。他們站成一排,垂著頭一聲不吭。
連長對他們看也不看,只是站起來,來來回回地走。這樣走了有三五分鐘,才抬起頭一個一個瞄。一排人微微發抖。他揮起胳膊,逐個狠抽了兩個耳光。被抽的人卻紋絲不動。
她嚇得一時不知怎樣才好,終于想起上前阻止,連長卻小聲說一句:“對不起……”
那幾個倒霉鬼“滾”出屋子之后,連長的火氣似乎立即消下去了。他蔫著聲音說:“這個主任我早就不想用了,苦的是找不到替手,他媽的我給他月薪兩萬,還不正經干。今后找個替手,只要我相中了,三萬四萬都是小意思!”
女教師根本不想聽這些,她代表夏令營感謝了幾句,然后就離開了。
從此以后公司里的人再也不來打擾同學們了。但是連長讓人一再邀請教師和同學重新回到別墅客房。女教師沒有同意。那個油頭粉面的主任見了她身子躬得很低,禮貌得讓人受不了。一開始她以為這是故意做作,后來才發現對方實在謙卑得很。她心里非常驚訝。
公司的人平時絕不到那片最好的沙灘上去洗澡了,他們只到另一邊,而那里遍布暗礁,游泳很不方便。女教師心里除了感謝還有點抱歉。她一開始對那個連長的看法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但現在起碼是有了一點點好感。
隨同夏令營來的幾個員工中,有兩個女的前幾天與公司的人打得火熱,現在也略有收斂。但她明白,應該盡早離開這個島了,這之前的決定是對的。這里絕對不能再待下去了,盡管這兒的環境得天獨厚,本來應該是個非常可愛的地方。她心里完全明白,這個夏令營的最大失誤就是接受了公司的贊助。她憑直覺知道,她和她的朋友、學生,在任何時候都要與連長,與這一類公司保持距離,而且這種距離應該越大越好。
她讓同學們作好離開的準備。許多同學都表現出惋惜的樣子。
但是在找那個主任要船的時候卻再次遇到了麻煩。主任說這事已經超出了他的管轄范圍:“你們都是老總的貴客了,我怎么敢隨便放人哪!”
她只得直接去找連長。
連長聽了大為驚訝,看來對夏令營的離開毫無準備。他眨著那對有些奇怪的小雙眼皮說:“怎么,這以后總沒有人再去惹麻煩吧?咦,也怪……”
她趕緊解釋,說完全是因為休假的計劃有變,與公司絕對無關;而且,他們夏令營真的要好好感謝老總呢。
連長可不是那么好對付的人。他有些懊喪地看看四周,嘆了一口氣,“我有些話正要跟你說哩,想跟你好好商量一下,如果現在說呢,就顯得太急了……”
她立刻說:“現在說也無妨,請老總有話直說吧!”
“嗯,說得急了還不如不說。因為總得給你留下點考慮的時間嘛。”
“您說吧,我會好好考慮的。”
連長盯住她看了一眼,盡管只是一眼,但臉頰真的被刺得疼了。她的心跳有些急了。
連長輕輕咳一聲,又一次仰臉去看天花板。他把嘴角使勁抿了抿,像是下了決心:“是這樣,嗯,我以前也跟你流露過一個想法,想撤換公司辦的主任,苦于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我這次一見你,心里馬上有了主意!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當然我高興得太早了,您還沒有答應呢。這就是我犯愁的地方。不瞞你說,我為這事愁得兩夜沒有睡好。想跟你談,又怕你覺得這是……怎么說呢?專業不對口?都不是。我說不明白,反正是怕你不同意,產生誤解。我們公司能發展到目前這個樣子,主要的經驗就是一條:不惜一切代價搜羅人才,求賢若渴!那種‘渴’,真是從心里往外的……嗯!”
他說完,一動不動地盯住她。
這真有點出乎預料,讓她一時不知該怎樣拒絕,當然要拒絕,問題是怎樣拒絕……
他誤以為她正在考慮待遇和條件之類,馬上補充了一句:“如果您能委屈一下,來公司低就,我們愿出三萬以上的月薪,而且還可以有其他補助,這些您也可以自己提出……”
她打斷他的話:“謝謝。您一開始的估計是對的,我絕不會離開自己的專業。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學的就是教育,而且從來都沒想過要離開學校。”
連長咬了咬嘴唇。他在室內走了幾步,又一次咬咬嘴唇。他手中飛快地轉動那副健身球。“哼哼!”他這樣笑了一聲,坐下來。
這笑聲會讓她長期地感到費解和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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