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低之間

石 英，山東省黃縣（今龍口市）人，曾任《散文》月刊主編、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火漫銀灘》《同在藍天下》《離亂之秋》等，散文集《秋水波》《母愛》《石英散文選》等，詩集《故鄉的星星》《當代正氣歌》《石英精短詩選》等，文化藝術隨筆《文史與人生》《古往今來》《石英雜文隨筆選》等。各類作品共六十多部，一千三百余萬字。

黃忠華四十七歲了，他離婚后過獨居生活已經整整八年了。中國有個著名的年代叫“抗戰八年”，當時的人們肯定會覺得日子過得很慢，很難過。不知老黃這八年的獨居生活有怎樣的感受。

我和老黃雖然不屬于同一年齡段，但因為都是報社的同事，也處得比較熟。在報社的三十年，我不學無術，業務工作搞不了，就到印刷廠跑材料。上了點歲數，又不到退休年齡，便轉到老干部處打零雜，快成了單位的“老油條”了。

我跟老黃因為共同的愛好碰撞到一起。黃忠華的正業是編輯，但他業余時間酷愛寫歌詞，還能鼓搗點“豆芽菜”——這是他的調侃說法，意思是作曲。五線譜的樣子，不是很像豆芽菜嘛。我呢，沒什么特長，但嗓子還將就，至少不是五音不全。周末喜歡到報社的俱樂部卡拉OK一番。老黃有時也去，我常向他請教一些音樂方面的知識，包括發聲方法等等。他從來不煩，就這樣，一來二去我們也算成了朋友。

我早就聽說他是獨身，離婚多年也沒再續。有一次聊天，我有點嘴欠地問他：“你當初是什么原因離婚的？”他苦笑了一下，有點模仿京劇里的念白：“不提也罷！”但隨后他雖沒有正面回答我，卻很理性地說了這樣一番話：“老遲，我不是不肯跟你說我的隱私，其實那沒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覺得一言難盡。當年的事如過眼煙云，何況我們并沒有孩子、財產等棘手問題。我個人的看法是，夫妻離異最糾結的是子女問題，沒有這個糾結，純屬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沒了，一切就等于結束了。我這半生，經歷了離婚的曲折，但我并不認為是我的個案，夫妻之間，所謂好也罷，不好也罷，其實都不像理想的那樣完美，那諸般苦澀滋味只有當事人知道，只是說與不說的問題而已。本來就不可能完美，那還值得說嗎？不值得，不值得！”

他這番話說得高深莫測。這話只能出自一個哲學碩士生之口，像我這個只讀過中專后來讀書不多的“二把刀”，只能在實踐中去加深理解。不過，我還是挺領他的情的。報社里大多數人都知道老黃人是好人，卻生性孤傲、清高，他能對老朽如我者講這番話，也算是破例了。

正如許多人都懂的道理那樣，人們的理性認識與感情碰撞總是有距離的，老黃也沒有跳出這個例外。盡管他對婚姻問題總體上不大看好，我最近卻聽說他又在處新的對象了。具體情節是怎樣的，只有當事人知道。誰若是欲知其詳，只有走近老黃本人了……

人世間許多事情的開頭往往是有偶然性的，黃忠華與女友王津娟的相識就是這樣。說起來那是六年前，自小愛吃芝麻醬的老黃經常在好必來超市買麻醬。那次，他與往常一樣買了一瓶百年老字號同仁居的麻醬，回家打開瓶蓋，嗅到一股不地道的氣味，嘗了一口，果然是哈啦得厲害。他決定去好必來超市請求換貨。他拿著麻醬瓶兒趕到那里，在進門的貨架旁碰上了不止一次見到的那個女售貨員。她最鮮明的特點是有點“逗眼”的雙眸，卻絕不難看。她與其他人著裝一致卻顯得異常得體與利落。他向她提出換貨的要求后，她頭一句話問的是：“你帶當時的小票了嗎？”這顯然是她們商店的規定。

“沒有。”

“為什么沒帶？”

“我每次買東西一出門就把小票扔了。”

也許是因為他近于憨直的實在，她并沒有按規矩拒絕換貨，而是說：“我問問領導再回答你。”她接過他手中的麻醬瓶。貼近鼻子嗅了嗅，稍稍一皺眉頭，便到后面去了。

在等待的短暫時間里，他在想，她應該是個前堂的領導，至少是個小頭頭，因為她的舉止神態，都不同于其他售貨員。

正想著，她回來了，手里拿著一瓶芝麻醬。他眼尖，看出不是原來那一瓶。

“給你換了一瓶，還是那個牌子同仁居的。你回去吃吃看，怎么樣？”

她的語氣溫和而平靜，雙眸中閃出些微的笑光。她沒有透露怎樣同領導研究的，更沒有“這可是沒有小票破例換的”之類的表白。這種說話風格無疑是最符合老黃的好感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黃忠華來到這家超市，發現她已不再流動巡視，定位在超市進門左側的一個柜臺，這個柜臺大致只有兩件工作，一是為某些顧客開具發票，二是為帶包的顧客存包。按規矩是不準帶包進內購物的。他從不開發票，卻要存包，每當她看到他進來，一雙眼睛總是要頻頻眨動幾下，然后兩個嘴角便浮出喜氣的笑。他斷定這笑很善意，卻不敢過于應和，因為她身邊的一位胖同事似乎有些敏感。這種平常又不完全平常的情況大概持續了有半年多吧，估計是倒班的緣故，他去購物存包時并不總能與她碰見。有時能看到那位胖大嫂，她倒是也很客氣，他卻沒有任何感覺。時光就像人們眼角上的皺紋疊加，全無聲息。皺紋越積越多，時光在輕輕嘲弄一番后，連道別也沒有，就不知溜到哪個角落準備“變臉”去了。

他自己也未曾想，如果較長時間看不到她在崗位上，便會有點失落，或者東想西想。她是調到別的超市，還是請病假了？他不能問她的同事。這些微妙的心理，至少說明他已將她與她們區別開來。在這種情況下，偶爾相見，便覺得非同尋常。他記得最清楚的那次，他進去存包的當兒，她正在低頭為一位顧客開發票。當時他完全可以請她旁邊別的同事為他存包，可他偏偏要等她寫完。他注意到她開票很麻利，字和碼都寫得又快又好。當她一抬頭看見他，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咦”了一聲，也就是從這次開始，只要是有她在，就不再給他鑰匙牌，破例地簡化了一切手續。她將他的包仔細地擱在她身后的木架格子里。也就是從那次起，他買完東西過來取包，她每每都要用一個新的塑料袋為他裝起來，然后幫他裝進包兒里，她的態度大方周到，并不在意旁邊的女同事看出什么破綻。

過了半年的光景，一次難得的機會讓他倆開始了真正的對話。

那次，柜臺里只有她一個人值班，他沒問也顧不上問別的同事都去哪兒了。她第一次關心他的生活情況：“你吃飯了嗎？”

“剛剛吃過。”

“是單位食堂？”

“是，是外省人承包的，還不錯。”

“你經常出差是不是？”

“是的。昨天才剛從汕頭回來。”

“多好啊。”她的亮眼里溢著笑光。那微微的點頭中包含著羨慕與欣賞。“生活多充實呀。”

“你們這工作多半沒有機會出去？”他在探問著也包含著對她的關切。

“咳，別提了，”她扁著嘴說，“我每天兩點一線，家里，店里。”

他有些默然，一時仿佛無話可說，出于對她的信任，他在離去時遞給她一張名片。她的眼睛猛地一眨，正要在紙片上寫下她的名字，卻意識到換班吃午飯的同事已經回來，便停止了寫字的動作，他也就此離去。

在此后的一些日子里，這位超市的普通員工在黃某人的大腦里占了相當重要的位置，他自信地判斷這位年齡四十出頭的女性是個心地善良、辦事利落，而且有一定學歷的好人。在他自幼形成的難以撼動的價值觀和審美觀里，她無疑是讓他感到親切的那一種。也許正因為如此，在兩個月后的又一次對話中，她問了他的個人生活，他簡約地透露出自己是一個人。她終于有機會說：“我沒有名片”，并似乎早有準備地從工作服的上衣兜掏出一張寫好名字和手機號的紙片：“王津娟。18900009999”。

兩個人都掌握了對方的通信渠道，卻沒有立即聯系。在此后每次見面時，彼此心照不宣，卻似乎都知道對方心里想的什么。這樣的一種心理狀態也許是人與人的感覺中最溫潤最甜蜜的——表面上若無其事的自然，遮掩著內心最不尋常的動蕩與洶涌。

他們之間的電話聯系源于黃忠華搬家的前一周。這天上午，他突然接到一個并不十分熟悉卻很親和的電話：“你是黃先生嗎？我剛在天和醫院看完了病，這兒可能離你那里不遠，你不是說就要搬家了嗎？我順路去看看你，方便嗎？”

“方便。”對方沒說她是誰，他卻聽出來了，沒等她再問，便告訴她：“我的名片上沒有家里的地址，您聽著，是向陽里六單位三樓302號，我在家里等你。”他顯然是很愿意她來認認門兒。

本來他在電話里說是在家里等她的，但等了半個小時后，他就下樓到院里了，他剛走近院門就看到她扶著自行車向院里張望，一副沒有把握的茫然神情。

“哦，你到了。”他說著，隨即引她進門上樓。來到他的會客室后，她滿目都是搬家之前的狼藉。他倆誰也沒有說話，不約而同地坐在很舊的皮沙發上。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她的神貌與妝容。首先進入他眼簾的是，她眼角上的魚尾紋，相當密集，但她整個面部的輪廓卻非常勻稱。她顯然不擅長化妝，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后，用一只半月形發卡攏起，上面還露出雞尾狀的散發。不過這半點也沒有使他產生什么邋遢感。假如不是這樣，而是相反的刻意，他倒會本能地疏遠了她。她的衣著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藍色上衣和青色褲子，至于是何種質料，他根本也不想去查考。她的腳上是一雙半舊的絆帶黑布鞋和白絲襪。這大概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至七八十年代的女性習慣的用品，但今天在黃忠華的眼里，卻一點也沒有過時。

“這地方我很熟。”話題是她這樣引起的，“你這大院的后邊，就是十八中，我初中和高中都在這里上的，你這大院的前后是通著的，我們那時上學經常從這里穿過去。我在班上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呃……一般在四五名吧，高中畢業后，要考個中等大學是沒什么問題的。不過當時家境不太好，母親長年有病，弟弟智障，只能靠我爸一個人在工廠科室上班，工資也不多。有一天他問我：‘閨女，你考不考大學呢？’我從他的眼睛里已經得到了答案，所以我立馬就回答他：‘爸，你放心吧，我不考了。我和你合力掙錢養家。’”

他那么靜靜地、耐心地傾聽著她的講述，不知什么時候，他倆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不錯，是雙手，也就是說，是四只手。伴著話語，在無聲地交流。

“后來結婚，也是稀里糊涂的。”她繼續平靜地說著：“別人介紹的，通過我爸，連戀愛過程也沒有，一年以后又生孩子。結婚以前我們壓根兒不知道，我那位基本上是個獨眼龍。右眼得過什么靜脈阻塞癥，只有零點二的視力，可外觀上看不出來，直到前幾年更重了我才知道。別看他有殘疾，花心還挺大，最可氣的是在我坐月子時竟和我的一個小姐妹勾搭上了。我在這個房間里哄孩子睡覺，他跟她就在那個房間里胡搞，后來被我發現了，我堅決提出離婚。他同意了，但離婚不離家，本來按法律有過失的一方差不多得凈身出戶，他說他沒有地方住，苦苦哀求我看在兒子的面上別做得太絕，我心軟了，在判的時候答應兩間屋和其他面積都一半一半，孩子歸我，他按月拿生活費。開始的時候，他還算規矩，住在他那間屋里，后來……也就那么回事了，不過始終也沒有復婚。”

從她這番話里，他至少有這樣幾點感覺：一是她心地的善良；二是在善良中伴隨而來的軟弱；三是對他的信賴。頭一次單獨在一起她就竹筒倒豆般地告訴他肯定不會隨便對人言的一切，也說明她平時很少有能夠傾訴的對象。不過，軟弱也好，荒唐也罷，他沒有任何資格指責人家，甚至這并沒有引起對她的反感，他只是問了她一句：“那么現在呢？”

“現在的情況，你都知道的，我的生活就是上班、回家做飯干活，他對我看得很緊，我可以說沒有自由，就連今天來你這兒，還是上醫院捎帶腳兒見面的。”這時，他才注意到她手臂上抽血后的棉球還沾在上面。他難以理解她為什么就必須接受那個早已不存在法律上夫妻關系的人的安排。不過，他畢竟沒有親臨其境，世間有許多事情是難以按常理去猜測的，尤其對局外人來說。

當她充滿柔情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個挺好的人”之后，她的身子傾倒在他胸前和兩腿之上，此刻一切屈從的禁令都倏然被打破，彼此的矜持暫時被一種特有的激情所取代。隨后，在她的肢體和動作語言的暗示中，她的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毫無疑義地被詮釋為最寶貴和最親愛的。而他的回答也絕不像在柜臺前那么持重與收斂。就在這張舊皮沙發上，他們彼此喜歡做的事都做到了。當感覺稍稍松弛了一些時，這位叫王津娟的女性驀一抬頭，一聲小小的驚叫：“喲，十一點半了。”

“怎么？”他關切她神情的變化。

“我得馬上回去，要不就耽誤給兒子做午飯了。”她說著，迅速地整理好了一切。看來她還是位良母，這時他非常迅速地從一間屋子的床頭柜里拿出一個昆侖玉的雕花瓶兒，遞給她說：“這是我五年前從青海黃南的一個小城買的，里面裝的是正牌的冬蟲夏草。”

“不行，這太貴重，我不能收。”她緊盯著他的臉。

“東西本身一般，情意是貴重的。”他硬摁在她的手里，“我買的時候好像就是準備送給你這樣的人。”

她聽了這話，雙眸異樣地眨動了兩下，再沒有說什么，將昆玉瓶珍重地擱進提包里了。他注視著她的這一系列動作，露出了欣慰的神情，接著就想去開門鎖，掏掏褲兜，沒有鑰匙，在自己常帶的背包里摸，又沒有。寫字臺上？他又兀自搖頭。到這時，他真的著急了。而她，也為他焦慮，但靈機一動，幫他在沙發上找，面上沒有；她的手又伸向沙發的夾縫，一把條狀的鑰匙捏在手里：“是這個嗎？”她急問。

“對，就是它！”他搶過來，情不自禁地說了聲：“謝謝你，謝謝！”從聲音上便聽得出他仿佛把她看成了救急解難的“女菩薩”。

當他打開門鎖的一剎那，她未及道別就像靈貓般閃了出去。

他也沒有送她，從窗口向樓下看去，她似乎眨眼間就消失了身影……

現今這時代新詞兒層出不窮，可能大半與網絡有關。老朽如我者對此是乏緣的，而像黃忠華這樣尚屬中年段落的人們應當不會陌生。譬如，對于男人而言的女人緣、對于女人而言的男人緣在都市里就比較盛行。

那么，對于暫時尚在獨居的“鰥夫”老黃來說，是不是就比較有女人緣呢？有可能。當他與好必來超市的員工王津娟發生那次“碰撞”的半個月后，在一次歌詞研討會上他又與一位叫白亞靈的女士相識。這位白女士，80年代初畢業于一所名牌大學經濟系，現供職于國家某部，甚得上司器重，二十年間，已累升為正局長的職位。但她并不僅限于在本職方面有非同一般的作為，業余還愛好歌詞創作，甚至對作曲方面也不完全外行。最近還極其罕見地出版了一本歌詞集。當然有企業家自愿贊助，她并沒有掏腰包。出版后，她的供職單位、出版社和電視臺聯合搞了一個研討會，白女士所在部的部長也表示屆時一定出席。

當考慮問題十分細致的白女士擔心發言人中缺乏歌詞的專家高手時，出版社的辛社長推薦了他的大學同學黃忠華重點發言。黃雖在官階上不足掛齒，充其量只是個小小的副處級，但在歌詞方面造詣很深，而且此人行事認真，只要他答應出席，必然會有不俗的見解。果然，那天他準備了一篇既有見地，文詞又很優美的發言稿，只經緩緩一讀，便語驚四座。最愜意的當然是研討會的主角白亞靈女士，她那本是白皙而泛著微青的臉龐上添了前所未有的喜色，面向黃忠華暗自頷首。這一切，黃先生都沒有注意到，說實話，從會議開始，他就沒正眼注視他本就陌生的與會者，一個單純的想法就是來參加研討會。

但會后就餐時，情況便有些不一樣了，當事人白女士和他們的部長特地請黃忠華到主桌就座。吃飯時，他們還不由得對黃的發言有所贊揚。黃沒有謙辭也沒流露出絲毫得意，看上去是一派淡定。

過了十幾天，黃在班上接到了一個女性的電話：“黃先生，我是白亞靈呀，我非常感謝您在上次的會上對我業余創作的鼓勵。想不到您也是一位歌詞的愛好者，難怪您的見解是那么內行，那么到位。您能提供一個進一步相互切磋的機會嗎？”

“哦……最近這一段我的確是忙些，您看……”

“不，不占專門的時間。”白女士這才亮出了她的具體想法，“我想找一個比較清靜點兒的飯店坐一坐，在就餐的過程中邊吃邊聊。您看……明兒晚飯可以嗎？”

“明兒晚上……”在他遲疑時，對方就已決斷下來：“那就定在明兒晚飯吧。您在報社等一會兒，我叫司機去接您，到時候電話聯系。”

次日，他在等司機的空隙中，腦子里也并非空白，他在想這位白女士為什么要如此急促地請他吃飯，難道只是因為感謝他的發言對她的肯定嗎？還是包含著別的什么動因？這時他不禁聯想起前幾天與他的老同學，出版社辛社長通電話時，老辛隨便說起那位白女士也是獨身，而且離異已六七年了。她是那樣一個精明干練的女人，卻被她曾經相戀得死去活來的老公離棄了，只因為那個男人迷上了小蜜。對白女士而言，離婚當然是不情愿的，所以離了以后這么多年也未正兒八經地進入再婚的議題……現在，本是不愛自作多情的黃某人卻不能不想，難道是她注意上了自己……

晚飯在全市尚屬有名的蓬萊春飯莊。白女士并沒有涉及有關情感那方面的話題。這位女局長兼詞作家的話題仍離不開歌詞創作的特點、歌詞與詩歌的主要區別點等等。在他聽來，基本上都屬于一般常識問題，但仍很專注地傾聽，也很注意尊重對方的興奮點。這次是他們最近距離的對坐，他真切地觀察了她的五官、神態以及著裝。雖然在后一點上他絕非內行，說不出具體的名堂，但他發現，她本來的眉眼及整個兒臉型還是很可以的，卻為什么進行了相當程度的“加工”，以致讓他感覺到一副假臉，假眼、假眉，尤其是假嘴，因為她的口唇是有清晰紋線的，而且失去了本色。他覺得以白女士的學歷教養和職務身份，應該懂得天然去雕飾的深層含義，卻為什么……沖這一點，就使他們本來就存在的距離進一步加大了。

在就餐的過程中，她并沒表現出任何倨傲的姿態，相反她對他照顧得很周到，還不斷地為他夾菜（實際上這樣的“特色菜”他往往都不喜歡吃）。但這些都沒有增加真正的親和感，他心里仍感到不適應，而且總覺得有某種不知是塵呀霧呀的東西隔在他們之間。

餐后她堅持要他指引從他新搬的住處經過，以便使她對他家的位置有個大體的印象。他告訴司機師傅是金鐘路童樓小區。司機一直把他送到了大街南側的小區門口，在迷離的燈影下，她與他很體面地握別了。

這以后她又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語氣都很溫和，但還算不上溫柔。他也相當熱情，但也屬于“客情”。那種在中間隔著的什么感覺一點也未消除。

黃某人自己也記不清又過了多長時間，有一天上午他接到一個中年女性的電話，說她是白亞靈的好友，姓朱，有一件事受白女士之托要與先生面談一下，希望他能賞光。黃很敏感，心里已料著幾分，但還不敢確定，出于禮貌，他稍有猶豫之后還是答應了。約定當天下午在本報編輯大樓樓下的咖啡廳見面。

朱女士如時到達。原來朱女士他曾見過。在白女士歌詞研討會之前，她曾專程來報社送作品給他。朱女士與白女士同是重慶人，不過她的口音更原汁原味。她人很爽朗，話題繞彎不多，即亮出主旨，她說她耳聞黃先生目下也是單身，情形與她的摯友亞靈相同，而且年齡、愛好非常接近，亞靈雖沒有表露“那方面”的意愿，但她欣賞黃先生的人品和才學，“那方面”的意思是她小朱越俎代庖的，所以有意前來撮合，無非是想成全一樁美事，但多有冒昧，也覺得很不好意思。

黃忠華這人雖稱不上木訥少語，但骨子里不屬于巧于辭令的那種。他對朱女士的來意畢竟多少有些準備，在深表感謝之后，他回了一段雖有幾分推托卻也算真誠的話：“我有過一次婚姻的挫折，雖然事隔多年，可還是沒從那種陰影中解脫出來，自己并非沒有再婚的想法，但真的一接觸到這個問題，還是有幾分心怵，這可能成為一種毛病了，所以……現在讓我對這樁事情表態，恐怕有些不大現實，這絲毫與介紹的對象無關。”

他的話說得委婉得體，也使來人不便再多說什么，但她顯然還是抱有希望的，走前她說：“這不妨事，好在你們彼此都自己過了那么長時間，有足夠的時間考慮磨合。”

也許是朱女士回去后傾向于有希望的美言起了作用，過了幾天白亞靈打來的電話中充滿了懸念。雖然由于身份，她一直保持著相當的矜持，沒有一個字提到朱女士前去說項的事，好像她純粹是個局外人，對此事一概不知。對黃忠華而言，這倒挺好，使他能夠始終保持“客情”，或許是出于他的另一種考慮，他在電話中透露了一句最近要去西藏一趟，可能相當長時間不在家。他在西藏采風期間，接到白女士打來的電話，問他哪天回來？他不好不說實話，只能告訴她預售的機票航班到達日期。她當即表示一定去機場接他，而且特別解釋說是她一個人去。對此，他推托了幾句，但她十分堅持，便不好再說什么。

果然，那天下飛機后，她如約在出口接他，他的行李十分簡單，連托運的也沒有。她將他的提包擱在小車的后排座，讓他坐在副駕駛位置。他很冷靜，不僅是身體盡量避免接觸和碰撞，更重要的是從心理上保持距離。盡管如此，他左眼的余光也自然地波及到她的身體。平心而論，他認為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勻稱還很柔軟，駕車的手也很細巧，雖然稍顯干瘦。這些對比超市的王津娟，后者的身材顯然不及她苗條，雙手的皮膚也比較粗糙。然而前者的身體與黃某人毫無關系。為什么世俗人們公認的條件在這個姓黃的男人心中不起任何作用？

在他回來的第二天，破例給王津娟打了手機電話，明面的理由是告訴他從西藏回來了，但實際是他很想念她，電話的那頭很嘈雜，估計她正在班上，不便多說，但他還是關切她的身體，問她又去醫院看病了沒有。因為她曾告訴他CT檢查出她患有子宮肌瘤。她說沒再去看，再看的話就要開刀，他問她如果做手術需要多少錢？她回答說：“大概得兩千來塊錢吧。”

這天黃津娟下班時，老黃來到了好必來超市，在大門一側的柜臺內，只有王津娟一個人在，她主動告訴他，另一個同事換班吃飯去了。他沒有遲疑，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鼓鼓的信封迅速地遞在她的手里，只說了句：“收下吧。”轉身就離開了。

他出門后還沒走到公交汽車站，背后就有人喊他：“黃先生！”是她快步趕了過來。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她已將那個信封塞在了他的手里。他一愣神，低聲說：“我是給你手術用的。”

“不行。”路燈暗影下她堅定地搖頭，“我不能收，因為 ……我回報不了你。”

“我不用你回報。”他還想給她，她卻執拗地躲避他。

“我回報不了你。”她仍重復著這句話，“你沒搬家時還可以，我半天就可以趕回來，現在，得大半天，不行……我不能離家那么長時間，他看得緊，我去不了。”

這就是她說的回報的含義。他聽了卻并不覺得卑微，而是覺得樸實。她沒有條件再與他親密接觸了，這就意味著沒有資格接b0yyARnVYNIxXE+17FmYkTkbm+AuuCXlZbxP/5xdP/c=受他的饋贈，這可能就是她的價值觀和行為邏輯。

這也許就是她與白亞靈女士的重要反差之一吧。

她拒絕接受他的幫助，反而更加深了他對她本就難忘的情義。

很長一段時間，單身漢黃忠華與他有過接觸的兩位迥然不同的女性似乎都疏于聯系，對那位白女士，他覺得這是非常正常的，絲毫不以為有什么遺憾。對另一位叫王津娟的，他很想見，卻又苦于很難碰到，打電話又恐給她帶來麻煩，他于心不忍。那天晚上她退還他的饋贈之后，曾發給他相識以來唯一的短信：“黃先生，我會永遠記著您的。等以后有條件，我會和您聯系的。”言外之意好像是現在還沒有條件多聯系，按說他們雙方都是離異之身，有何不能聯系的理由？四十七歲的黃某人不會如此簡單化，他知道世間的事情絕沒有單一的模式，其中千差萬別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也是可能的。看來他與王津娟之間的關系只能這樣，至少可以預見的未來是這樣的。單從對她的體諒而言，他也只能接受。也許局外人會感到奇怪，無論王女士的行事方式多么叫人不好理喻，有一點他是堅信不疑的，她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好人，只此一點他便永遠也忘不了她了。

黃某人沒有買車，乘公交車上下班，中間還要倒車，最重要的一輛是309有軌電車。車門上方明白標示著“黃色座位為老、幼、病、殘、孕專用座位”。但老黃早就注意到，這類標示在這里幾乎形同虛設，一些“男孩兒”“女孩兒”任憑售票員亮嗓提示，自管紋絲不動，甚至神情木然，若無其事，有的干脆扶著前面的椅背睡覺，究竟是真困還是假寐，誰又能去考證？為此，他以一個四十七歲的“老青年”之身，僅在本月就主動讓座兩次，一次讓的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一次是一位抱小孩的鄉下婦女。

老黃的舉動，引起了無軌電車女售票員的注意，也許是出于好奇和贊許，她問他：“這位先生高壽？”“四十七，屬龍的。”

其實，他對這位售票員也是很面熟的。他不知坐了多少次她的車。這位女售票員三十五六歲，中等身體，面皮微黃，臉型卻很適中。她有一個習慣神情，當她不那么忙碌時，微瞇的眼睛總是不經間透出一種秀雅中的俏皮。他覺得特別的，是她那十分動聽的嗓音，微似沙啞的甜潤。這使他不禁聯想到電視臺養生欄目的一位主持人的那種略帶鼻音、嬌而不媚的別致。

他應約為“五一”節熬夜寫詞，因為受涼，凌晨醒來自感體溫升高，用溫度計一量，喲，38.5度。他服了維C感冒片之后，決定上班到單位門診部去打針或輸液。他上了309路無軌電車，正是那位沙啞好聽的女售票員當班。她一見他面色潮紅，便關切地問他：“你是不是病了？”他淡淡一笑：“沒事兒，有點發燒。”他的手緊緊抓住車上的橫桿，防止站立不穩。女售票員一看車上實在沒空座，便主動讓出自己的座位：“來，你坐在我這兒！”“不用，那是你的公務座位。”

“叫你坐你就坐唄！”她這句話更突顯了她嗓音的獨特。

說來也怪，這句話竟產生了如此的威力，使他服從了安排，難道她那獨特好聽的嗓音起到了非同尋常的作用？這位黃某人就是這樣，盡管他在高溫的炙烤之下，還是表露了他的良性感覺：“你的聲音真好聽。”

“還好聽呢，整天喊來喊去，嗓子都啞了。”她的薄嘴唇微微一撇，又喊了聲“前門上，后門下”。

她剛才的話又給了他新的提示，難道她的嗓音是喊出來的？還是她的不自覺的調侃？

再以后的四五個月，他們在亂中有靜的情況下也說了不少話，彼此的情況也交流了不少。她知道他已離異多年，現在仍是單身；他了解到她的丈夫原來是公交車司機，四年前因挺身制止歹徒在車內尋釁行兇而被刺成重傷，送醫院急救不治而去世，被市政府追授為“見義勇為烈士”稱號。現在她與母親還有弟弟住在一起。不過，他與她不像超市王女士那樣，話語再多涉及到彼此情感的內容也很少。在黃某的心里產生了非同一般的感覺。他根本沒將這位名叫常佩娥的女售票員與白亞靈女士做過對比，因為他覺得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可比性。他倒是由她聯想到王津娟。他覺得遠沒有那位親近，可能與家庭環境、個人性格不同有關吧。

不過，這只是男方的判斷。女方已將這種程度這種頻度的接觸和交流引入婚姻的范疇中了。在小年那天，當黃忠華站在車門準備下車時，小常女士悄聲遞過很關鍵的兩句話：“過年放假你有時間嗎？我邀請你到我家認認門兒。”

“具體哪一天？”他的態度顯然也并不消極。

“上面寫著的。”她遞給他一個字條，他沒有看就裝在大衣兜里了。

他下車后，本能地回眸車窗，見她自然地一攏燙過的微曲的頭發，好像每當她提示自己保持鎮靜時，都有這樣一個習慣動作。黃不能不承認這個動作相當嫵媚，畢竟她還年輕。

大年正月初二，他如約走到常家——沽源大街向柳小區一樓一單元502號。

這是個兩居室的單元房，其中一間是常佩娥和她母親的住室，另一間是她弟弟、弟妹及小侄兒所居，今天弟弟一家三口人看岳父母去了，家里只有母女二人。

眼前這位能夠成為黃忠華先生未來的丈母娘嗎？一位六十出頭的胖婦，典型的市民氣派，這只是來人的一種感覺。至于這市民的具體內涵是什么，很難講。既非明顯的貶義，當然也不是什么褒義。女主人最明顯的特征是嘴里總叼著煙卷，再就是斜著眼睛打量著生客。不過，她準備的客飯卻很豐富，只可惜黃某吃得不多。席間女主人也說了一些話，問了一些她認為重要的問題。來客都一一應對了。當然，有些問題他回答得比較含混，有的只是喏喏連聲。幸而有常佩娥在一旁打圓場，才沒使場面太尷尬。

不管怎樣，黃某的赴宴總算是應付下來了。他禮貌地告辭離開常宅。常佩娥送他到樓下。在屋內未曾察覺，此刻外面已下起小雪，可能還只是個開場白，滿天撒下小雪豆兒，學名叫“霰”的小精靈。她忽然溫柔起來，就像數月前他發燒時她讓他坐在她的座位上那樣柔情：“天氣這樣，你怎么回去？”

“我打的走。”他灑脫得如沒事兒似的。

“哦，我想起來了。”她一變又是另一種口氣，“你在我家怎么不叫我媽呢？”

“真不好意思，我沒有精神準備。”他話說得有點憨直，“我沒想好稱呼什么合適。”

“也怪我事前沒提醒你。”她舒了口氣又說：“這回就這樣吧！”

說話工夫，雪豆又轉成雪花。老黃向她揮了揮手，鉆進了一輛剛剛停下的出租車。

長假的最后一天，他們通了一次電話。黃先生主動約小常出來吃飯，在中山路蓬萊春。她答應了，而且如約而至。這家魯菜風味的飯莊是一家老字號，價位較高。老黃出手大方，要的飯菜相當豐厚。可能很合她的口味，小常吃得很多，顯得很有興致。老黃看著非常高興，因為這是與小常相識以來她表現最爽的一次。餐后他們沿著行人不多的大街緩步前行。踏著邊緣的積雪，腳下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響。他們彼此不說話。不知在什么時候，也不知由誰主動，可能是自行碰撞所致，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是典型的牽手。在拐彎處的一個街心公園，他們在一張潔凈的長椅上坐下，但仍然握著手（這是他們相識以來最親密的接觸），長時無語。終于，她開口了：“我媽原來在老城長大，腦子里的老例兒挺多。她還講究啥‘好男不娶活人妻’‘好女不嫁活人夫’，干擾我找離過婚的前妻還在的對象。其實我倒不計較這些。另外，她還堅持男方不能超過我四歲，你比我大十一歲，她就不能接受。我嘛……正在慢慢想通，當然還得說服我媽……不過，說到歸齊，我對你的印象還是挺不錯的，我覺得你很仁義，又有學問……”

他只是“嗯嗯”地似乎在聽，又似乎在答應著。其實，他的神思移向他處，他在想自己也算是個知識分子，為什么心理上最適應家庭、職業、身份最普通的女性？無論她們的性格有哪些不同，為何彼此還是比較好懂，也比較容易磨合，不那么累。他從來沒覺得她們有什么低。是因為自己從小出身于勞動者的家庭，與上層貴族及其后代難以溝通？卻也不盡然，據說那位白亞靈女士也生長于鄉鎮普通教師家庭，為何彼此卻那么難以理解？是因為她的層次太高嗎？怎么黃某絲毫也不為她的“優越條件”所動呢？這當中恐怕還有值得深層破解的復雜因素……

“你怎么不說話呢？”常佩娥晃著他的手問他。

“我在想我這人到底是個什么命兒……”他的回答倒也沒有離題千里。

這一年來，我因被報社派往南方建立華南版，偶而回報社幾次，也是來去匆匆，始終未見到黃忠華。最近回到報社，因為即將退休，比較閑在。前天，在食堂二樓自助餐廳，我遇到黃忠華接待兩位外地作者。他見了我，仍如以前那么熱情：“老遲，啥風又把你吹回來了，你總是這么來無蹤去無影，神秘莫測。”

“我是個老朽，混吧，你還如日中天。”調侃了兩句我轉入了正題，“聽報社人說你找了個年輕的女孩兒，你倒是超前起來了。”

“基本是以訛傳訛。”老黃說話還是一貫的低調。“還是以前我對老哥你說的那樣，真得好好成個家，但也有種種的糾結。再加上我潛意識里總那么不自信，要說恐懼感可能重一點兒，至少是缺乏把握，反正是聽天由命吧。”

“嗯，聽天由命，加主觀能動性。”我還是抱著促進態度的。

“我聽你老哥的。”老黃表現出一種動人的誠懇，“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先通知老遲你的。”

“還要請我吃喜酒。”

“沒錯——喝喜酒。”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