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光,當(dāng)代作家。198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發(fā)表小說八百多萬字。近百篇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有二十多萬字被譯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紹到國外。出版長篇小說《雌蝴蝶》等十一部。部分作品被改為影視劇。現(xiàn)為國家一級作家,兼某雜志副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謝三有三個名字,漢名叫謝子良,他還有個俄國名字叫謝廖沙,這和他的父姓完全吻合。老謝廖沙是遠東鐵路的火車司機,他的妻子是中國人,叫張慧芬。張慧芬是個大家族的女人,父親張孝全在哈爾濱東郊的菲克圖是個大地主,有三百多坰地,還有一座油坊。張孝全其實既不靠侍弄地又不靠油坊生財,他有兩個生意讓他成為菲克圖一帶最有名的大地主。張孝全每年都要到內(nèi)蒙的科爾沁買一次馬,每次至少要買上百匹馬,他的家族養(yǎng)了個馴馬師和五個圈馬的漢子。這些馬并沒有趕到菲克圖,而是趕到了哈爾濱南的一面坡,那里有一個驢馬大市,張孝全從內(nèi)蒙趕回的馬都是經(jīng)過馴馬師精心挑選的,這些馬在一面坡的驢馬大市出價很高,每次販馬都能讓張孝全掙成斗的銀子。張孝全還有一個發(fā)財?shù)穆纷樱蔷褪菑谋泵娴哪珷柛ìF(xiàn)齊齊哈爾)向哈爾濱販私鹽。無論哪個朝代販私鹽都是犯官罪的,重則殺頭,輕則流放。但張孝全打通了販鹽路上的所有關(guān)卡,而且他還有靠山,是哈爾濱市的副市長兼警署的署長趙脈千。每年張孝全販私鹽都是在夏天而販馬卻是在冬天,菲克圖鎮(zhèn)的鎮(zhèn)長就稱張孝全是哈爾濱的第二個皇帝。張孝全在菲克圖雖然是個大財主,卻不顯山不露水。他在鎮(zhèn)上只有十二間青磚瓦房一個院套,他和夫人住在后院的兩間,前面的十間房大都是裝馬具的,也有馴馬師及家丁居住。鎮(zhèn)上的宅院只是遮人耳目的,他的深宅大院在距菲克圖十多里的三泉山山里。三泉山有好風(fēng)水,山上長滿了又高又密的胡桃樹和水曲柳樹。林中東西北各有一個活泉。山下一里路左右還有一個火車站,叫三泉站。遠東鐵路的火車大都在這山上停上一個小時左右,他們從活泉中取水,為火車加水。張孝全在三泉山的深宅大院從遠看像個寺廟,因為最高的一處房子是仿寺殿建筑。這里有三十多間房子,但能看到的只有十幾間,那二十多間房子都隱藏在山坳深處。張孝全家大業(yè)大,人丁卻并不興旺。他有六個閨女,一個兒子。這六個閨女一個比一個精靈,長得也俊,而兒子卻是一個面相兇悍的人。張孝全一共娶了三房妻子,只有三太太生了一個兒子。菲克圖有個陰陽大先生,說張孝全命中無兒,即便有兒也是個克星。果然這兒子不到三歲就死了。張孝全認命。他指望能招一個像樣的上門女婿。三個女兒已經(jīng)結(jié)婚,另外三個女兒尚小。已結(jié)婚的三個女兒嫁的男人都不遂心愿。大閨女相中了遠東鐵路的火車司機。這個司機每天都在三泉車站停車,大閨女張慧芬常在北泉口洗衣服,一來二去,他們就彼此看中了。俄國司機謝廖沙長得清秀,身材很高。他在遠東鐵路當(dāng)了四年多的火車司機,中國話說得很流利,這樣,他和張慧芬就能說說心里話。后來她把謝廖沙領(lǐng)到了家里,張孝全既沒反對也沒阻攔。張孝全對俄羅斯人很了解,他見謝廖沙很干練,又很質(zhì)樸,后來就同意她和這個俄國小伙子結(jié)婚了。謝廖沙雖然是火車司機,但他并不是窮苦的工人,他父親十年前就已經(jīng)在哈爾濱生活了。父親在哈爾濱的米哈伊洛夫街(今安定街)有一個表店,每年能賺許多錢。第二年,謝廖沙和張慧芬有了孩子。他們的孩子小名謝三。為啥叫謝三,菲克圖的陰陽大先生說,張慧芬要有三個孩子,大孩子和二孩子可能要夭折。為了好養(yǎng)活,他們叫孩子謝三。
謝三生下來就不安穩(wěn),十歲的時候趁他父親不注意爬到了火車頭里藏了起來,車開了他才鉆出來,謝廖沙給了他一巴掌。謝三不哭,說我要坐火車。父親認為兒子膽子很大,有意要培養(yǎng)他將來也做個火車司機,所以從他十歲以后,就天天抱到火車?yán)铩^D(zhuǎn)眼這孩子就到了十八歲,這時候的謝廖沙已經(jīng)不做火車司機了,他做了一個小站的站長。小謝三也不再到火車上去了,謝廖沙說服了遠東鐵路局的一位官員,同意讓謝三學(xué)開火車,但謝三不干,也許是他坐火車坐膩了。他回到了菲克圖的姥爺家,姥爺很喜歡這個外孫子,常說這孩子棕色的頭發(fā),眼睛也藍,好像一匹蒙古種馬。到了姥姥家以后,謝三開始喜歡馬了,他和家里的馴馬師關(guān)系很好,馴馬師就把一些馴馬的絕技教給他了。這年冬天,張孝全又領(lǐng)著人去內(nèi)蒙販馬,他把謝三也帶去了。從菲克圖到科爾沁挑馬再返回這兒至少要有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個月的時間里,他們要繞雪路,有時還會遇到狼群。謝三對這一切并不恐懼,反倒很興奮,他曾用馬鞭抽死了一匹狼,姥爺對此非常贊賞。
從內(nèi)蒙回來以后,謝三開始玩馬。謝三腦子機靈,玩馬玩得也地道。半年的時間,他能在馬背上轉(zhuǎn)身,還可以從一匹馬跳到另一匹馬上。姥爺張孝全激動了,拍著謝三的頭說,你是個漢子,是個英雄,姥爺過幾天讓你見識見識什么是好馬,又怎樣馴馬。
幾天以后,張孝全把謝三帶到了哈爾濱,他們先去了馬迭爾俄國餐廳吃西餐。其實這不稀奇,因為謝三在家的時候父親總讓他吃列巴、里道斯,還讓他喝伏特加。張孝全說,我知道你對這里的東西都非常熟悉,我把你領(lǐng)到馬迭爾是讓你看一看俄國人的紳士風(fēng)度。你父親雖然也是俄國人,但他不是紳士,他只是一個開火車的。馬迭爾西餐廳里有優(yōu)雅的鋼琴曲,還有漂亮的侍女,在這里吃飯沒有聲音,每個吃飯的人都穿得很整潔。吃完飯以后這些紳士都要戴一頂深色的禮帽,拄著文明杖,嘴里叼著煙斗或者雪茄,他們走路沉穩(wěn)。
張孝全問,三兒,你看這些人紳士嗎?
謝三不屑一顧,撇著嘴說,他們都裝孫子,不紳士,沒有姥爺您紳士。您老去內(nèi)蒙的時候坐在高頭大馬上,穿著紫色的鹿皮衣服,腰間扎著虎皮,頭上戴著貂皮帽子,腰間挎著刀和酒葫蘆,那才紳士!
姥爺笑了,你這孩子眼里真是不揉沙子。
張孝全覺得馬迭爾西餐廳里的那些紳士感動不了外孫子,就離開了西餐廳。他們在路上截了一輛猶太人開的轎車,一路向正南駛?cè)ァU衔迨锾幨前⒊强h,過去叫會寧府,也是金人的首府。在阿城北有一處非常熱鬧的地方,那里人山人海,不知他們都在干啥。到了熱鬧的地方,他們下了車,擠了過去。這時,謝三才看清楚這好像是個圍場,這場子用硬木板圍成了柵欄,里面的場地非常寬大,長有半里地,寬也有半里地。里面有十幾匹馬在拼命地奔跑。謝三問,這是啥地方?
張孝全告訴他,這是賽馬場,洋人開的。這里的馬都價值連城,一匹馬能值上百坰地的價錢,什么是賽馬,其實就是賭博。這些圍觀的人大都是押寶的人,他們往好馬的身上押寶,如果這匹馬贏了,押寶人就賺了;如果馬輸了,押寶人的錢就打了水漂。
謝三說,這些騎馬的騎手才是紳士。如果我進這賽馬場,騎一匹好馬,也能贏。姥爺您信嗎?
張孝全說,姥爺信,不過這馬咱是買不起的。在這賽馬場上,有許多世界名馬,有純血馬、夸特馬、阿拉伯馬、弗里斯馬,這些馬強悍,有韌勁,它們能日行千里。這些馬吃得比人還好,它們每天要吃雞蛋,吃特別種植的青草,還要喝牛奶,有的馬還要喝啤酒。
謝三對姥爺說,咱們看一天賽馬行嗎?
張孝全說,行。咱們到貴賓臺上去。
張孝全領(lǐng)著外孫子走向貴賓臺。貴賓臺上的主人是一個穿警察服的大胖子,他見到張孝全連忙抱拳作楫,張老爺,想不到您老能到這里來賞光,快上臺來。
張孝全說,張局長,你這本家見我還這么親。啥時候到我那兒去吃狍子肉?
張局長說,過些日子就去,吃烀狍子肉我就得意這一口。他又問,這位小伙子……
張孝全說,我外孫子,大號叫謝子良,俄名叫謝廖沙。他父親是遠東鐵路局綏化站的站長,是俄國人。
張局長說,這小伙子一表人材,將來會有大出息。
這天賽馬場賽了六場,一匹夸特馬和弗里斯馬贏了。在它們身上押寶的人很多,場外就有人山人海的呼叫聲。
……
在回去的路上,謝三一直不語。張孝全見他心事重重,就問,三兒,咋不樂呵,這次到哈爾濱是姥爺照顧不周嗎?
謝三說,不是。
張孝全就問,那你為啥不樂呵。
謝三說,我在想一個大事情。我想做一個紳士,做一個騎馬的紳士,在賽馬場上做一個英雄。我一直在想,比賽的這些馬都很貴,讓姥爺出錢買這樣的馬也難為姥爺了。姥爺這一輩子掙錢掙得不容易,我不能讓姥爺為難。依我看,在賽場的這些馬雖然都是好馬,但我總覺得咱們要是調(diào)教出一匹好馬來,也不是一件難事。上次跟姥爺去內(nèi)蒙販馬,我就發(fā)現(xiàn)有幾匹好馬,那些馬一直在馬群的前面,當(dāng)前面出現(xiàn)狼群的時候,這幾匹好馬敢沖上去和這些狼決斗。咱家有馴馬師,又開油坊,有上好的豆餅,五谷雜糧也都是好糧食。還有三泉山里有許多蒿草,這些草要比山下平地上的草壯實。聽我媽說,山上有許多草是藥材,有些藥材壯體魄,馬吃了不生病,有韌勁兒,我想試試。
張孝全盯著外孫子半天才說,三兒,想不到你有這好主意,姥爺算是服了。咱家的馴馬師端木恒葉是有名的獸醫(yī),尤其擅長給大牲畜醫(yī)病,咱們家這些年販過上千匹馬,經(jīng)過端木的調(diào)養(yǎng),無一有病的。往后你就和他們一塊兒先把好馬調(diào)教出來,然后再送你去哈爾濱的賽馬場。
……
謝三和馴馬師一塊兒去內(nèi)蒙精選蒙古馬。端木恒葉是識別馬的高手,他選出兩匹深棕色的馬,一匹嘴和鼻子是白色的,另一匹尾巴有些短,從模樣上來看這兩匹馬長得都不算俊。而謝三卻相中了一匹長得很俊的白馬。這匹白馬通身雪白,沒有一點雜毛,眼睛很大,眼珠和眼白還有些橙紅。端木說,此次來內(nèi)蒙選馬,不是像平時與張孝全選群馬,只要體壯好看就行。其實剛烈的馬也未必是好馬。謝三問端木恒葉,你為啥要選這兩匹馬,尤其是那匹短尾巴馬,在賽馬場上能飛奔起來嗎?
端木恒葉笑了,這兩匹馬可不是胡亂選的。在我的眼里,看中的是馬的生理。這匹馬的嘴和鼻子是白色的,從馬的生理上講其實是雜種,它的配偶不是蒙古馬。我去過哈爾濱的賽馬場,許多好馬并不是單純的血種。世界上最好的馬應(yīng)該是夸特馬,而不是純血馬。因為在極其險惡的條件下,夸特馬有耐力,而純血馬驃悍,烈性,但韌性不足。如果讓這兩匹馬同時跑二百里地,跑到一百五十里的時候,純血馬肯定不能再繼續(xù)跑了。而夸特馬到一百五十里的時候會放慢速度,它在慢跑的時候會打個小盹,當(dāng)它醒來時也就是到一百八十里的時候,它會像最初起跑的時候那樣興奮、狂野,速度比起跑時還要快,這是純血馬達不到的。我選的這匹花頭馬,它的配偶肯定不是蒙古馬,而是鄉(xiāng)野或大山林里的野馬。再說這匹短尾巴馬,它是一匹獨生馬,它的母親一生當(dāng)中只生出它一個來。它的短尾巴就證明了它在母親懷胎的時候吃了許多烈性的草物,使它在胎兒期發(fā)育異常。這樣的馬不算機靈,但它的奔跑速度肯定驚人。它免疫力明顯比其他馬要好,不會輕易攤上瘟疫……
謝三已經(jīng)對端木恒葉另眼相看了,他忍不住問,端木獸醫(yī)你為什么有這么大的本事,是讀過《驢馬經(jīng)》嗎?
端木恒葉說,在這個世界上,醫(yī)生有兩種,一是給人看病,二是給牲口看病。而給牲口看病遠比給人看病難得多。望聞問切,只能用于人,不能用于牲畜,這無疑只有獸醫(yī)能撥天地,能識乾坤……你姥爺知道我的身世,不知道他是不是跟你說過我的能耐。我的祖上有一個叫端木云水的,他是皇帝指派的獸醫(yī),打仗時他像軍師一樣要受到保護。騎兵在戰(zhàn)場上光靠士兵的勇敢是不夠的,馬和騎兵平分秋色。我小時候就給朝廷侍弄馬,因為我父親端木子槐就是朝中獸醫(yī),要不是大清垮臺,我可能也是朝廷的獸醫(yī)。朝廷的獸醫(yī)是有官位的,最好的獸醫(yī)可以為五品官。五品官是什么品,相當(dāng)于民國的市長。這些年經(jīng)過我診治的馬不下幾千匹。因為我手中有一本只有我能看懂的書,叫《六畜大忌》。它相當(dāng)于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和大醫(yī)書《瀕湖脈學(xué)》《大壽世保元》。
見端木恒葉如此侃侃而談,雖然謝三有的聽不懂,但已經(jīng)從心里對這個獸醫(yī)佩服得五體投地了。謝三又問,你看我挑的馬咋樣?
端木恒葉笑了,這得借你姥爺?shù)囊痪湓拋砘卮鹉悖芸床皇苡谩T诿晒篷R里白馬是格格騎的,因為白馬大都像女人一樣很溫順。
謝三看著自己挑選的那匹白馬說道,多虧端木獸醫(yī)的提醒,不然我就變成格格了,騎這白馬到賽馬場上我也許會被人笑掉大牙。不過,那天我和姥爺一起在哈爾濱南郊的賽馬場也看到了一匹白馬,這匹馬在賽場上也很勇猛,但它沒勝過別的馬。
……
此次去內(nèi)蒙只選回來兩匹馬。張孝全看著這兩匹馬有些不悅,就對端木恒葉說,這兩匹馬長得不駿,騎著它們到哈爾濱的賽馬場會不會讓人家瞧不起。
端木恒葉說,你老不是說過,論人和馬都是一句話,不能受看不受用。
張孝全說,這兩匹馬啥時候能馴出來?
端木恒葉說,這兩匹馬都是一歲半的牙口,調(diào)教兩年才可能去賽馬場。此間,馬的食物很重要,除了食豆餅、雞蛋,還有雜糧,不能缺少的是幾味中草藥:草參、大棗粉、生地、五味子、巴戟天。草參在藥堂里兩塊大洋可以稱一兩,大棗粉和生地、五味子在山上采就行,巴戟天最好用南國的……草料不能用嫩草,更不能用發(fā)黃的枯草,九月到十月河邊的蒲草為最佳,田里的苞米上枝也可。
張孝全問,這兩匹馬如果按照你的調(diào)養(yǎng)法去調(diào)養(yǎng),得花多少錢?
端木恒葉說,不貴,每天五塊大洋即可。
張孝全閉目掐著指頭,一共一千塊大洋不算多。賽馬場上的頭彩,最高可以達到一萬五千塊大洋,這是一筆好買賣。以前我去過哈爾濱南的賽馬場,馬場的掌柜叫安德烈,這老毛子很精明,他不光開了賽馬場,還賣馬,大都是從阿穆爾河北運過來的雜牌馬,這些馬經(jīng)過他篩選,將好的留在賽馬場地,次之賣給哈爾濱的上層人物。市長趙國章,家里的馬就是從安德烈的賽馬場買走的,這匹馬和他坐的伏爾加轎車價格差不多。安德烈是不買中國蒙古馬的,他認為蒙古馬跟中國人差不多,又小又不強悍,這讓張孝全很氣餒。現(xiàn)在他在想,如果外孫謝廖沙騎著他的蒙古馬上賽場,能跑在前五名,這個安德烈就會買他的蒙古馬。
張孝全所做的一切都和他的生意有關(guān),雖然這是讓外孫高興的事,但也不僅僅是為了外孫子。當(dāng)年,閨女的婚事他也是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但他對閨女的陪嫁卻顯得很吝嗇,老謝廖沙那年是開著伏爾加轎車來接張慧芬的,那時他們還都住在山下的菲克圖鎮(zhèn),宅院里沒有山上的宅院講究,張孝全讓廚子老翟頭做了一大鍋豬肉燉粉條子,又煎了一大盆鯉子魚,算是對第一次登門的女婿的款待。老謝廖沙拉了許多東西孝敬岳父,無外乎是大列巴和里道斯,還有十幾瓶伏特加酒,一桶格瓦斯。這些東西張孝全并不喜歡,他對老謝廖沙衣服上掛著的一塊懷表覺得很眼饞,沒有經(jīng)過老謝廖沙的同意他就拽了下來,說,這才是好東西,把你拿來的那些吃的東西都拿回去吧。老謝廖沙搖頭不拿,張慧芬就瞪了他一眼,咱爹不稀罕咱就拿回去唄。吃完了飯,張慧芬就被老謝廖沙拉走了,臨上車前,張孝全拿出一個兔子皮的錢褡子遞給張慧芬,說,這是五百塊大洋,在咱們菲克圖這疙瘩,能置十坰地,爹這陪送也不算少了,你這老毛子爺們兒也不懂得咱這里的事理,他該先拿彩禮才能接新娘子,算了,你爹我也不缺錢。好好跟這老毛子過日子,缺啥少啥可以回娘家來拿。這話說得張慧芬心里一熱,眼里也沁出一些淚疙瘩。張慧芬去了哈爾濱,一年多也沒回來,但她生孩子的時候回來了。小時候的謝三不太招人喜歡,皮肉白里透紅,眼睛是藍的,頭發(fā)也黃,活生生的一個小毛子。張孝全看了這小毛子,忍不住笑了,這哪是我的外孫子,給我家族添了一個小八國聯(lián)軍。這話讓閨女聽了很不舒服,她在娘家待了幾天就回到了哈爾濱。那年老謝廖沙不當(dāng)站長了,又開火車,開的是從哈爾濱到綏芬河的火車,到了綏芬河謝廖沙還要查機車,對火車頭進行小的維修,這樣他至少要在綏芬河待上三天。加上路途的時間,大概一趟得十天左右,一個月老謝廖沙只能在哈爾濱歇息三天。張慧芬獨自在家,除了寂寞還覺得很疲憊,畢竟她還不會伺弄孩子。沒有辦法,張慧芬就硬著頭皮回到了菲克圖。那時候張慧芬的母親還活著,她母親也是大財東家的閨女,從小到大什么活也不會干,她生的孩子都是請老媽子代養(yǎng),見閨女把外孫子抱回來,且要留在這里,倒是滿心歡喜,她又請了一個老媽子來撫養(yǎng)謝三。那些天張孝全沒在家,去販私鹽,他回來后見這個小毛子外孫讓閨女送來了,什么也沒說,第二天就去了哈爾濱。這次去哈爾濱他不是找閨女,而是去了謝廖沙鐘表店。老老謝廖沙長得高大,連鬢胡子,有些駝背。帶著一副只有一只腿卻拖著長璉子的眼鏡。他跟張孝全還沒見過面,張孝全進了屋,他客氣地讓張孝全坐在了水牛皮沙發(fā)上,張孝全很不習(xí)慣,又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把一條板凳拽過來坐下。老老謝廖沙臉上從來沒有笑容,聲音很憨,但他的漢語說得很順暢,老先生,您是修表還是買表。張孝全重新站起來,看著貼墻的紅木柜子上擺了許多鐘表,看了半天,他對一座銅殼子銀擺的座鐘說道,這座鐘不錯,我要拿走。
老老謝廖沙說道,先生是好眼力,這是座瑞士產(chǎn)的最早的一批座鐘,機蕊是銅和硬鋼的,已經(jīng)擺動快十年了,分秒不差。不過一般的貧民是買不起的,折合黃金五百一十克,兌換大洋一萬五千塊。本店鐘表概不賒賬……
張孝全笑了,請你把這座鐘裝好,我要拿走,錢不成問題。
老老謝廖沙從柜臺底下捧出一只精致的香木匣子,打開,這匣子里裝了許多紫色的棉絮,他將座鐘的搖擺摘下來,將座鐘放進匣子里,又從一只箱子里掏出了一條綢緞,將座鐘的搖擺纏好,也放進匣子里。但他沒有將這匣子遞給張孝全,他用手按著說道,先生是出大洋還是金子……
張孝全說,你要什么我就給什么,不過我不能給你,這筆錢你要找謝廖沙去要。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孝全,菲克圖人。我閨女叫張慧芬,女婿叫謝廖沙,我外孫子也當(dāng)姓謝廖沙,不過他現(xiàn)在叫謝子良,小名謝三,現(xiàn)在謝三就在我家。我家雇了老媽子,在伺候謝三……你說這鐘錢該不該謝廖沙付?
老老謝廖沙一怔,原來你是親家張孝全。現(xiàn)在還真有點麻煩,就是我兒子來拿走這座鐘,也肯定要付錢的。我們俄國人和你們中國人不一樣,在我兒子二十歲以后,我就不再撫養(yǎng)他了,在生活上是不是接濟他那得看我愿不愿意。如果你真是看中了這座鐘,那我請你讓我兒子來拿這座鐘……
張孝全有些惱怒,老老謝廖沙,你現(xiàn)在是在中國,不是在俄國,你兒子娶的是中國的媳婦,你就得按我們中國的規(guī)矩辦事。現(xiàn)在,我在撫養(yǎng)你的孫子,連雇老媽子的錢都是我出的。另外,你還欠我兩千塊大洋,當(dāng)年你娶我閨女做兒媳時,沒送彩禮,現(xiàn)在我就是把這個座鐘拿走,吃虧的也不是你,聽明白了嗎,老老謝廖沙?
老老謝廖沙一聳肩,又?jǐn)[擺手,我沒聽明白。
張孝全罵道,你別跟我裝孫子,我張孝全怕過誰,如果你惹怒了我,我會把你的鐘表店給砸了!
老老謝廖沙還是被震懾住了,眼睜睜地看著張孝全把那座昂貴的瑞士座鐘給拿走了。
……
這件事讓老謝廖沙耿耿于懷,張慧芬知道自己的爹是個財迷,對他毫無辦法。張慧芬做事做人講究的是,我惹不起能躲得起。此后,她就再也沒回娘家。張慧芬的母親幾年以后病故,張慧芬回到娘家,對著娘的墳磕了幾個頭,就把孩子抱回哈爾濱了。
十多年過去了,謝三長成了大小伙子,他和他的父親不一樣,雖然很厚道,卻不老實。老謝廖沙后來不開火車了,也不到鐵路沿途的小站當(dāng)站長了,他回到了哈爾濱。此時,哈爾濱顯得有些混亂,日本人逐漸在哈爾濱多了起來,面對遠東鐵路,這些日本人心存不軌,這造成了遠東鐵路的暫時停運。老謝廖沙無法指望兒子謝三去當(dāng)火車司機了,謝三去了菲克圖,最初張慧芬和老謝廖沙是阻止的,但這孩子放蕩又任性,老謝廖沙和張慧芬管不了他。長成大小伙子的謝三讓姥爺張孝全眼睛一亮,想不到小時候看著不順眼的小毛子現(xiàn)在出落得剽悍英俊,這讓張孝全喜歡上了他。謝三和姥爺和睦相處,姥爺對他舍得花錢,干什么都不阻攔,他覺得在姥爺這里生活要比在哈爾濱舒服,尤其是他看到姥爺販馬又調(diào)養(yǎng)馬,就更覺得這里才是他真正的天堂。但他也非常清楚,他的父母不會讓他在這里長待下去,說不定哪天會讓他回哈爾濱。謝三想得果然不錯,正在他和端木恒葉調(diào)養(yǎng)那兩匹馬的時候,父母又坐著一輛破舊的伏爾加車來到這里。
這天,張孝全正躺在熱炕上打盹,管家到他跟前稟報,老爺,大小姐和您的女婿來孝敬您了,現(xiàn)在正在前院的怡心閣候著,要見您老人家。張孝全坐起來,打了一個哈欠,又伸一下懶腰說道,他們咋來的,帶什么東西來了?
管家說,開著洋轎車來的。車上裝著兩只木箱子,已經(jīng)讓長工搬到屋里去了,也不知道里面裝的是啥。
張孝全說,讓他們到我這兒來。
一會兒,張慧芬和老謝廖沙小心翼翼地邁進了張孝全的房屋。
張孝全說,你們坐下吧。今天也不知道日頭從哪邊出來的,你們倆咋來了,來找三兒?
張慧芬說,主要是看看你,以前我們不懂事,其實早該來看你老。現(xiàn)在謝廖沙已經(jīng)不在鐵路局了,整天為了生計找事情做。謝三的爺爺回俄國了,除了把房子給了我們,他把值錢的東西都帶回俄國了。
老謝廖沙說道,這些年我在鐵路局沒賺多少錢,又負了許多債,最大的一筆債就是每年要給我父親一萬五千元盧布,或者兩千塊大洋。這是您老人家拿他那座瑞士鐘的錢。現(xiàn)在他回俄國了,我還應(yīng)該欠他四百塊大洋,他說不要了,又把他的三間房子給我了。這也算他對我的接濟……
張孝全笑了,在我們中國,像你父親這樣的長輩少有,跟自己的孩子還算什么賬。到時候誰給他養(yǎng)老送終。
老謝廖沙說道,我們俄羅斯男人很少有人在想誰會給他養(yǎng)老送終。他回俄國以后,仍然會是一個貧民,他鐘表店里的那些鐘表沒有太值錢的,原來他的鐘表店只有兩件鐘表最值錢,一個是您拿走的那個座鐘,還有一塊八成新的勞力士手表。后來那塊勞力士被副市長趙脈千買走了,他只給我父親一百塊大洋……
張孝全又問,你將來會不會也回俄國?
張慧芬說,他不會回俄國了。在俄國除了他的父親還有兩個姐姐。這兩個姐姐在謝廖沙小時候就不喜歡他,當(dāng)年他來哈爾濱,朝他的兩個姐姐借錢,他的兩個姐姐沒有一個人借給他。
老謝廖沙說,重要的是我不喜歡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老家哈巴羅夫斯克有一條河,直通阿穆爾河,那條河里有我的淚水,我的母親是在那條河里自殺的。自殺前她被俄國的一個皇家侍衛(wèi)奸污了……后來我把那個皇家侍衛(wèi)給殺了。
張孝全說,殺那個皇家侍衛(wèi)應(yīng)該是你父親干的事兒,你不該干。
謝廖沙說,我父親這一輩子都膽小如鼠,他只會修表,不會當(dāng)英雄。
張孝全打量了這兩個人半天才問道,你們兩個回來不光是看我的吧,是想把三兒整走,還是你們兩個想留下。
張慧芬說道,我和謝廖沙不會留在這里吃閑飯。我們想在哈爾濱開一個商鋪,想做皮毛生意,我認識了一個好姐們兒,她丈夫是皮貨商。在哈爾濱,狐貍皮、貂皮、白兔子皮、鹿皮都很值錢。我們這次來是想朝您借一千塊大洋做底子錢。另外,三兒也不能在你這兒吃閑飯,我想讓他和我的好姐們兒的丈夫到大山里去收皮子,把山道鋪平了就不愁沒有皮貨,我們開的鋪子地點就在三兒他爺給我們留的那三間房子,您看能不能扶你閨女一把……
張孝全想也不想地說道,芬兒,爹這輩子也沒兒子,積攢的這些錢早早晚晚也得被你們姐幾個平分,我也沒啥花費,我給你們拿一千塊大洋,但是你們得把三兒留下,這么大個張家大院沒個大小伙子頂著,我這老頭子怕是也撐不起來了。
謝廖沙說道,三兒留下就留下,我們不會硬拉他回哈爾濱。到山里收皮子我去收,讓慧芬在哈爾濱看鋪子……
張慧芬就暗中用腳踢了丈夫一下,說道,你別逞能,進了山你頂不了一只山兔子,你開了一輩子火車,眼睛里除了兩條鐵軌,你還瞅過啥,進了山你就得蒙,我還是覺得讓三兒回去……
張孝全慍怒,你這個沒良心的丫頭,啥時候也不把你爹放在眼里,我擔(dān)心,我死的時候你都不會掉眼淚。愿意把三兒領(lǐng)走你就領(lǐng)走!
這時,謝三兒闖進屋里說道,我不回哈爾濱,更不想去大山里收什么皮子,那不是我干的事情,如果讓我上山當(dāng)土匪還行,讓我做生意我不會做。我就留在姥爺這兒了,我要為老張家看家護院,我還要照顧姥爺。我都想好了,想把我的名字改了,我不叫謝子良了,也不姓什么謝廖沙了,這是什么姓。我爺不喜歡我這個孫子,那我就是我姥爺?shù)膶O子。往后我叫張子良,不叫張三,張三這里俗稱是狼的外號,小名叫張騎士。
看來謝三暫時是不能回哈爾濱了,但他想總有一天他會騎著蒙古馬去哈爾濱南郊的賽馬場。
張慧芬和謝廖沙說服不了謝三兒,又不敢惹怒張孝全,兩個人沮喪地離開菲克圖。二人回到哈爾濱,并沒有開皮貨鋪子,謝廖沙會拉手風(fēng)琴,他去了馬迭爾俱樂部當(dāng)樂手,張慧芬利用老老謝廖沙的房子開了一個洋酒鋪,兩個人總算還能打發(fā)生活。
謝三每天都和端木恒葉在一起調(diào)養(yǎng)馬,被端木恒葉選中的這兩匹馬果然是兩匹好馬,尤其那匹花頭馬,身上的毛越來越亮,頭上的馬鬃經(jīng)過修剪又長又密,襯得這匹馬越來越俊。喂這兩匹馬用的是什么鮮草藥,端木恒葉留了一手。他讓兩個張家大院的長工跟著他去山上的陽坡選中草藥,這兩個長工是老實厚道的人,端木恒葉讓他們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多言語。端木恒葉只告訴過張孝全調(diào)養(yǎng)一匹好馬用的中草藥都是什么,其實端木恒葉也沒將他的秘方全盤托出。喂一匹好馬有一味不能缺少的中草藥,那就是靈芝,靈芝很金貴,但不能用新鮮的入藥,要在泥瓦片上用火焙干,再研成粉末,摻進馬料里。靈芝粉是不能用量過大的,每天用三錢就足夠了。這靈芝是端木恒葉從藥堂買的,在藥堂就已經(jīng)將靈芝研成了粉末,張孝全識別不出這粉末來。這馬皮毛生光就是這靈芝粉起的作用。
端木也是馴馬的高手,他認為將馬馴服不是目的,將馬馴出韌勁和耐力才是真正的目的。他知道這兩匹馬將來會干什么,他整天讓謝三騎在馬上,不在山下平整的道上奔跑,而是在山上爬坡奔跑。他還讓這兩匹馬跨越溪流和壕溝,這對馬來說也是有難度的,但更難的卻是謝三,馬一躍壕溝,他總被馬甩下去,重重地摔在壕溝的邊沿。謝三是一個不怕死的人,經(jīng)過幾個月的摔打,總算在馬背上坐穩(wěn)了。
張孝全并不是每天都看馴馬,他整天躺在炕上看一本發(fā)舊的書。這本書他看了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仍然興趣不減,這本書的名字叫“螳螂祭”,開篇有序:“乾坤浩然,生死輪回。生者嬉笑自嘲,亡者冥竊自哀。螳螂凜然亡則不嘲自,軀不毀瘟疫,而讓其偶吞食。雄螳螂悲憐乾坤,嗚呼天下。”每當(dāng)看完這序,張孝全的心里就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愉悅,當(dāng)然,他不會做雄螳螂,更不會嘲笑雄螳螂。他看中的是生死輪回。他的父親張北是舉人,但沒有步入仕途,而做了商人。張北一輩子積攢下的家業(yè)足以夠置一個縣城,他喜歡金品,也喜歡古瓶。他在京郊有五間低矮的青磚瓦房,那里裝的都是金品和古瓶。張北不喜女人,一生只跟他的結(jié)發(fā)夫妻過日子,妻子比他大九歲,只給他生了一兒一女。女兒嫁給了一個古窯主,其實他是用女兒換了十件古瓶。張北每天的快樂就是用一把雞毛撣子撣他的古瓶,但張北的快樂并沒有讓他受用終生。八國聯(lián)軍進京,自然也不能放過京郊,他們在一夜之間就把他所有金品和古瓶都給搶走了。他砍死了一個英國佬,后來他也無病而疾,那時候張孝全只有十六歲。好在張孝全也是個機靈的孩子,他偷過父親的一對金蟾蜍,還有一對宋代的tr8WGOwAHoPdviE4ZHeIrQ==撣瓶,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帶著這對金蟾蜍和一對撣瓶,離開了京郊,坐了四天四夜的馬車就到了哈爾濱東郊的菲克圖小鎮(zhèn)。其實菲克圖對張孝全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在這里,他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他看中了這里的風(fēng)水。小鎮(zhèn)不足三里半長,不遠處就是一座山的斜坡,往北還有一條曲曲彎彎的小河,一直流到松花江。張孝全在這兒住下了。小鎮(zhèn)的人不多,鎮(zhèn)長姓范,叫范鴻森,也叫范大胖子,人很憨厚,張孝全從哈爾濱買了一件鹿皮大衣,四個香木匣子,也是果匣子,四層,有槽子糕、核桃酥、牛舌頭糕和薩其馬。這是很貴的滿族點心。還有兩壇子阿什河頭曲酒。將這大禮送給范大胖子,范大胖子被這么大的禮物給整懵了,張孝全和他拉家常,講他如何從京郊到這里來,是因為在哈爾濱就聽說菲克圖的范鎮(zhèn)長是個好人,我就投奔你來了。范大胖子說,你投奔我來就對了。咱這菲克圖風(fēng)水好,先選個好地方,建個宅院,道邊都是商鋪,你也可以整個商鋪。把所有的稅賦我都給你免了。張孝全很順利地在菲克圖落腳了,鎮(zhèn)上的大人物他都逐漸有了交往,就是普通人家的大事小情有求于他的,他也不推辭。若干年后,范大胖子得了癆癥,臨死之前,對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說,往后這菲克圖就讓張孝全管吧。張孝全終于找到了安逸,但是一對金蟾蜍和一對古瓶還不能讓他成為菲克圖的大人物,要想成為大人物,必須得有錢。張孝全開始買地。張孝全根本就不是一個會種地的人,他膝下又沒有兒子,他買的幾十坰地有時撂荒著,后來不得不租了出去。張孝全襲承了他父親張北的經(jīng)營頭腦,開始琢磨做生意,經(jīng)過十幾年的風(fēng)險,他走熟了去內(nèi)蒙科爾沁的販馬之路,也■平了從墨爾根到哈爾濱的販私鹽之路……
張孝全覺得他的生死輪回一定很精彩。他現(xiàn)在一天比一天老了,往后賺錢的能力也會逐漸不行了,如果到了沒錢的時候,他的生死輪回就將是悲慘的。十幾年以前,他老婆讓他納妾,他也動過心思。那一年他連續(xù)看了四五個女人,也不知為什么,那段日子他的眼睛好像被世間的紅塵給晃昏花了,每看一個女人都能看出這個女人臉上的猙獰。于是他放棄了納妾的想法。太太死了以后,他更應(yīng)該樂享安逸的,原來他有去戲園子看戲、去澡堂子泡澡的習(xí)慣,認為那就是樂趣。后來,他不看戲了,戲子在臺上的一招一式他都熟悉,看不出什么新鮮來。澡堂子也不常去了,澡堂子其實也是一個小世界,進澡堂子是要分等級的。菲克圖的澡堂子叫鳳河大池子。澡堂子里有三個大池子。第一個大池子是俄國人用琉璃磚砌的,透明但不滑。這池子只能一個人享用,泡澡的人身子泡在水里,水面上有樺木盤子游動,盤子上有三香肉:狍子肉、狗肉、驢肉,是用醬烀的,還有一個銀酒壺,一把銀酒盞,讓泡澡的人享用。在這里泡澡半天,需要十塊大洋,是兩石大米的錢。第二個大池子是用草藥濾出的水,水溫很高,醫(yī)風(fēng)濕、發(fā)背、勞喘,一個池子可以泡十幾個人,泡半天得五塊大洋,是一頭豬的錢。最后一個池子是貧民池子,用石頭砌的,里頭的水都是半混濁著,泡澡的都是一些在倉庫扛大包、大道邊上裝卸的下人,還有殺豬宰羊的,在這里洗一回只要一塊大洋。張孝全進了澡堂子,不知道該下哪個池子,索性就不去泡去了。家里有十幾口大缸,讓丫鬟們燒幾大鍋水,裝進去照樣泡得很舒服……
張孝全在擔(dān)憂將來恐怕連聽?wèi)蚺菰璧腻X也得節(jié)儉了,再加上世道多變,誰知道像父親張北那樣的悲痛遭遇會不會突然降到他的身上。當(dāng)下他要積攢金子,把它藏到?jīng)]人知道的地方,這才能讓他有一個輝煌的輪回。現(xiàn)在看到外孫子謝三騎在馬身上,好像看到了更大的希望,外孫子雖然是一個二串子,畢竟和他也有血緣關(guān)系,這孩子身上的精明是老張家的。張孝全有時候也在想,螳螂和他是不是有相同的命運。是他被親人吞食,還是吞食親人,想起來居然也讓他不寒而栗……
張孝全看著《螳螂祭》正要昏昏欲睡,謝三推門進屋了,姥爺,你抽空去看我怎么騎馬跨過褲襠河(小溪),跨過頭道壕。不出半年,我就是一個騎士,就是賽馬場上的英雄!
張孝全坐起來,一下子精神了,我這孫子三兒出息了,能把馬馴得這么烈性,好孫子!
謝三說,往后我就不管你叫姥爺了,叫你爺。我那親爺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他回俄國也沒見我一面,我就當(dāng)沒有這個死老頭子。
張孝全說,你不能這樣想,你爺膽小,在哈爾濱這個大地方混不下去了,他每天擔(dān)心的是要保住命,哪還顧得了你。你最后這話說得對,你就當(dāng)老老謝廖沙死了。
謝三說,這些日子,肚子里也沒有油水了。端木獸醫(yī)也都受累了,咱們整一頓好吃的吧。
張孝全說,吃什么你說了算,讓管家去安排。然后就叫管家。管家匆匆進屋問道,老爺,有何吩咐?
張孝全說,辦伙食,晚上吃啥,三兒說了算,你就按他說的辦。
謝三說,豬肉燉粉條子。過江北的巴彥鎮(zhèn)的俄國食店買兩個列巴,三斤里道斯,五斤牛肉……
管家有些難堪,說,這些東西我都不認得。
張孝全訓(xùn)斥道,用筆記上。
晚上,謝三讓端木恒葉和他及姥爺一起吃飯。端木非常感激,平時他是不能和張孝全一起吃飯的,他只能和管家、大廚及丫鬟們在一起吃飯。平時不讓他喝酒,這天晚上破例讓他喝酒。是一壇子鎮(zhèn)上范家燒鍋坊的頭曲酒。席間,端木不敢說話,謝三卻夸夸其談,馬是什么,既是孫子也是祖宗。跑的時候它要像孫子一樣卑微,但英雄騎到它身上的時候它就是祖宗。咱們家的這兩匹馬就是祖宗。將來它會成為賽馬場上的祖宗。端木說,小少爺說得對,咱這兩匹馬會有出頭的日子。這馬將來出頭,小少爺才應(yīng)該是祖宗,是那些賽馬手的祖宗。
端木恒葉說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咱這兩匹馬,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辦,這要仰仗著老爺了。
謝三說,我知道端木獸醫(yī)的意思,咱這兩匹馬缺的是名字。
張孝全說,這事我早就想到了。咱們的馬是中國的蒙古馬,要起個蒙古名,一個叫巴特爾,一個叫哈圖。
謝三說,不行,太蒙古了。一匹馬應(yīng)該有三個名字,漢名、蒙古名、俄國名。我也想好了,蒙古名就用我爺起的,漢名一匹叫張飛、一匹叫關(guān)公。俄國名一匹叫謝廖沙,和我同名,一匹叫鮑里斯,俄語的意思是為光榮而戰(zhàn)。
端木恒葉說,好,太好啦!
張孝全也說,好,就這么叫了。
……
謝三喜歡那匹花頭馬,也就是張飛。每天他都騎著這匹馬。這天,他在山上轉(zhuǎn)悠一陣子以后,就騎著馬下山了,他想試試這匹馬在平道上的速度。下山以后,他看見隱隱約約一個村落,那個村落是何家堡子,離這里將近二十里地。他策馬狂奔,眨眼之間,就到了何家堡子,在何家堡子村外也沒有停留,轉(zhuǎn)回頭繼續(xù)往回狂奔,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山腳下。
謝三覺得他的這匹張飛就是進了賽馬場也不會比別的馬差,盡管現(xiàn)在騎著它如射出的箭,但還不知道這馬的速度能不能和賽馬場上的純血馬、夸特馬一比高低。謝三正在馬背上悠閑地騎著,要上山卻被一個人攔住了,仔細一看,讓他感到很吃驚,就下了馬,說道,媽,你咋在這兒,咋不去張家大院。
張慧芬讓兒子把馬拴在一棵樹上,她拉著兒子坐在一塊石頭上,半天她才說道,我的謝廖沙,你也太任性了,這荒蠻之地是你的家嗎?你姥爺不讓你回哈爾濱,他有陰謀。小時候,我把你送到你姥爺家,你姥姥雇了個奶媽子哺育你,這筆錢你姥爺都不出。你小時候,你姥爺并不喜歡你,他沒抱過你,還叫你小毛子。這些年你的兩個姨和你姥爺也越來越疏遠了。你二姨家里有了火災(zāi),燒得什么都不剩了,她到你姥爺這兒來借錢,你姥爺只給她五十塊大洋。你三姨夫得了癆癥,沒有抓藥錢,也到你姥爺這來借錢,他還是拿出五十塊大洋把你三姨打發(fā)走了。現(xiàn)在他把你留在張家大院并不是讓你替他管家,而是想讓你替他發(fā)財。我打聽清楚了,將來他會讓你到哈爾濱南郊的賽馬場去賽馬,其實是讓你去玩命,這些年在賽馬場上被馬摔死踩死的騎手不下十幾人,你可不能去送死。
謝三說,我爺說過,人的一輩子就是輪回。該你在井里死你就不會在河里死,人不能把控自己的生死,這得靠命。將來當(dāng)個賽馬場上的騎手我是當(dāng)定了,命大我就活著,命小我就死。不過你可不能錯怪我爺……對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對我姥爺改口了,我不叫他姥爺,而叫他爺,因為我爺死了。媽,你如果不去張家大院見我爺一面,我也不硬拽著你,那你就快回哈爾濱吧,你在哈爾濱有鋪子,可別耽誤了掙錢。
張慧芬說,我這次來接你回哈爾濱,是有大事情讓你做。在哈爾濱我拜了一個干姐們兒,她丈夫是警署的官員,我求他為你在警署謀到了一個職務(wù)。我讓你回去就是讓你回哈爾濱當(dāng)警察。如果你干好了,將來還會有機會晉升個一官半職,那才是你的前途。
謝三說,我爺跟我說過,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個輪回,人的能力有大小,人的心地有善惡,要想一輩子過得好,應(yīng)該干一種事,不干三種事。一種事是做商人。不干的第一種事是不當(dāng)警察,第二不當(dāng)軍人,第三不能當(dāng)官。我認為還應(yīng)該干一種事,那就是當(dāng)個英雄,或者當(dāng)個土匪。
張慧芬瞪大了眼睛,你這個混蛋孩子在這荒蠻之地是徹底學(xué)壞了,這都是你姥爺作孽呀。
這時候,張孝全從山林子里走了出來,他手里握著一把鐮刀,肩膀上挎著一個皮褡子,皮褡子裝得鼓鼓的,露出了參差不齊的草藥。他看著張慧芬有些氣惱地說,小芬,你說我作孽,我生了你養(yǎng)了你,你這樣不孝,你果然是讓我作了孽。
張慧芬有些尷尬,但很快又鎮(zhèn)靜下來。爹,你是在看著三兒嗎?剛才我說的話你也可能聽見了,我和謝廖沙早就知道你的用意,你想讓他上賽馬場當(dāng)騎手,給你掙大錢。你這是拿自個兒親人當(dāng)賭注。我雖然沒去過安德列賽馬場,但我卻知道每年這賽馬場至少摔死踩死十幾人。爹,我就這一個兒子,我得讓他好好活著。
張孝全說道,既然你不想讓謝三出息,你可以把他領(lǐng)回去。我也不阻攔,不然你該咒我心狠了。
張慧芬說,你知道我讓三兒回去,三兒是不能跟我回去的。如果你真的為我著想,為你外孫子著想,唯一的辦法就是你把馬賣了。
張孝全搖搖頭說,這可辦不到,你爹我這輩子跟馬的緣分是誰也割舍不了的。咱們家的錢財還不是靠馬積攢出來的。為了馬,我這后半生都沒有續(xù)弦,芬,你爹我容易嗎。
張慧芬覺得繼續(xù)跟爹說下去也不會起什么作用,她看了兒子一眼說道,你姥爺說得對,人這一生就是一個輪回,你的禍福我也沒法替你安置,你愿意咋地就咋地吧!說完,她扭頭就走。
謝三兒說,都晌午了,媽,你得吃完飯再走啊。
張孝全說,芬兒,你消消氣,我們?nèi)シ瓶藞D鎮(zhèn)上的館子吃驢肉餡餃子去,小時候你就得意這一口。
張慧芬說,謝謝您老的好意。我的肚子已經(jīng)飽了,一天不吃飯也不會餓。說完,氣鼓鼓地走了。
……
張孝全斜躺在炕上,又在翻他的那本《螳螂祭》。這本書有六章,在張孝全看來,章章精彩。他翻到第三章的第二頁,不由自主地念道:“晨露如晶,淡霧如羽,螳螂寂寥無助,恐懼乾坤。丹陽萌出,萬物怡然。露霧皆亡,螳螂窺望。勿知死神隱于何處…… ”
讀到此處,張孝全便感嘆,日頭出山原本是萬物的生機勃發(fā),而螳螂這廝有悖萬物,不需日光的沐浴……世上做人為什么也要順其自然而不有悖萬物呢。強者就是螳螂!
端木恒葉敲門進來,老爺,張飛和關(guān)羽雖然已有英雄氣概,但還缺一個坎兒,如能過這個坎,這兩匹駿馬就可完整了。
張孝全說,啥坎?
QV74bNtvwJYKNoa/iRaYXw==端木恒葉說,這匹馬從內(nèi)蒙牽回來以后,一直活得很順溜,看不出它們抵御災(zāi)禍的本事。應(yīng)該讓它們遇到一場災(zāi)禍……
張孝全先是一愣,然后笑了,你這神獸醫(yī),如果在朝廷不是宰相就是丞相。怎么讓它們遇上災(zāi)禍?
端木恒葉說,我想把它們散放三天,這三天不喂它吃喝,然后,再把它們牽到三十里以外松花江的江叉子,如果它們還是體魄強悍,那這兩匹馬就可以去賽馬場了。
張孝全說,聽你的。
……
謝三兒已經(jīng)知道端木恒葉要禍害他的兩匹馬,但這種禍害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此時,他也在想一個大事情。將來我要和這兩匹馬同生死共患難,它們可以被人摧殘,我難道就袖手旁觀嗎?我也該禍害自己!騎在馬上無非有兩種可能,一是從馬背上摔下來,其實這對我來說并不大礙;另一種可能就是被馬踩過。
端木恒葉把馬牽走了,而謝三兒卻沒有跟著去。臨走前端木恒葉讓謝三兒跟他一起去,謝三兒不去,他說,他看不下去這兩匹馬受罪。在端木恒葉牽著馬去松花江的江叉子時,謝三兒也沒閑著,他鉆進大山里,去找他遭罪的地方。他選中了兩個地方,一個是狼牙頂石砬子,一個是棘子溝。他讓自己遭罪的形式就是從狼牙石上摔下來,在棘子溝的上坡往下滾……
這年深秋,兩匹馬身上的鬃毛已經(jīng)有了亮光,謝三兒也耐住了摔打自己這一劫。
哈爾濱的冬天總是大雪不斷,到了冬天,賽馬場上的積雪越來越厚,這時賽場就要停賽。而謝三和他的兩匹馬卻沒有歇下來,每天他和端木都要騎馬跑上六七十里,在馬歇息的時候,他又到山上去遭罪摔打。這一切讓張孝全看在眼里忍不住贊嘆,我的三兒啊,你現(xiàn)在是人還是螳螂呢?
有一天晚上,謝三獨自一人騎著馬在山下來回溜達,溜達了一會兒,他覺得小腹有些鼓脹,下馬后在一棵樹下撒尿。這時,迎面來了一掛四馬大車,這馬車不是木頭轱轆,而是膠皮轱轆。大車停在謝三兒的跟前,車?yán)习鍐柕溃@位少爺,打聽一下道,這兒離菲克圖鎮(zhèn)還有多遠。謝三兒說,往西北走一里半地就到了。車?yán)习暹厗柭愤呁x三跟前湊,趁謝三兒不備,他給謝三使了一個絆子,把謝三兒撂倒了,這時馬車上又下來兩個人,他們把謝三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又將一羊肚子手巾塞進他嘴里,然后,又將他塞進麻袋里扔到車上。大車到了木香鎮(zhèn),三個人把麻袋背下來,又扔進一個破轎車?yán)铮囬_了,謝三也知道他已經(jīng)換了車,他在猜測,這是誰干的事,是土匪在綁肉票嗎?細想不是,土匪綁肉票,只能往山里去,如果是轎車就一定會把他拉到哈爾濱去,這時,他恍然大悟。在麻袋里掙扎了一會兒,他把嘴里的毛巾吐了出去,然后喊道,謝廖沙,你想干啥,讓我回哈爾濱嗎?
這輛破舊的洋轎車果然是老謝廖沙開的,他也不言語,讓兒子在麻袋里亂叫。快到半夜的時候,車停下了,老謝廖沙把麻袋從車上扛了下來,進了屋子。他把麻袋扔到地上,也不讓謝三兒出來。這時,老謝廖沙才說話,小謝廖沙,我的孩子,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離開了我們,其實是割斷了你和我及你媽的血緣關(guān)系,我不想讓你死。安德列賽馬場今年被馬踩死的最小的一個孩子十九歲,和你一邊兒大。他死得很慘,三匹烈性馬踩踏到了他的身上,現(xiàn)在賽馬場上的鮮血已被這里的嚴(yán)寒凍得凝固了。我永遠也不想看到那樣的情景。現(xiàn)在我把你接回哈爾濱。你不愿意當(dāng)警察,我又給你謀到了一個職業(yè),在索別列夫大街有一個列巴坊,原來列巴坊的主人已經(jīng)回俄羅斯了,我把它買下了,其實是換下來的。你爺爺在哈爾濱的時候,有一塊卡地亞名表,這塊表的價格不比勞力士低,我是用這塊表換下的這個列巴坊,孩子,這塊表可是咱們家一半的家產(chǎn)啊,你把這個列巴坊料理好,是會賺大錢的……
在麻袋里的謝三兒說道,這還真是一個好買賣。謝廖沙,我聽你的,往后我就不當(dāng)騎手了,我做列巴坊的掌柜……
這時,張慧芬把麻袋揭開,又解開了他身上的繩子,把謝三兒拽出來了。
張慧芬問,你還沒吃飯吧?
謝三兒說,還沒吃。老謝廖沙端來了烤牛排、里道斯和一瓶伏特加酒。張慧芬又把切好的列巴片端了上來。老謝廖沙說,孩子,你嘗嘗這個列巴,這是樺木炭烤的。烤這列巴的是哈爾濱最有名的俄國列巴匠維塔里耶,他已經(jīng)把他做列巴的方法和配料都寫了出來,交給我了,他還同意我們的列巴名字仍然叫維塔里耶列巴……就像中國人說的,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
謝三笑著說,不,是天上掉列巴。
老謝廖沙陪著謝三兒喝伏特加,看著兒子長得又高又大,心里有說不出的愉悅,他只是笑,不說話,將一杯伏特加喝干,他才說,你聽話就好。
張慧芬一直盯著兒子,說道,三兒,這次把你拉回哈爾濱,你肯定不會聽我們的安排。你可能會到列巴坊干幾天,用你的虛假行為哄騙你爹和我的眼睛,然后你會逃走,還會回那個荒蠻之地。如果你這次要是不聽我和你爹的,我們還有辦法整治你。不信咱們就走著瞧。
謝三兒說,我可以回哈爾濱,也可以好好料理這個列巴坊,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我要把我那兩匹心愛的馬牽到哈爾濱。
張慧芬說,哈爾濱這里街道密集,人也多,你想在這街道上騎著馬奔跑嗎?如果你真的這樣,警察會按妨礙市民生活罪,把你抓起來,還會沒收你的馬,把你的馬殺了吃馬肉,你不信就試試……
謝三兒說,我要在黑天的時候騎馬去哈爾濱的南郊,在那里的平地騎馬,誰也管不著我。
……
管家急忙推開張孝全的房門,說道,老爺,不好了,小少爺丟了,他的那兩匹馬跑回來了。平時小少爺走到哪兒,那馬就會跟到哪兒,現(xiàn)在馬回來了,卻沒見到小少爺,這會不會是南山的土匪張秀才綁了咱家的肉票。
張孝全說,不會的。張秀才這么多年還沒有招惹過我。咱們每逢過年過節(jié)都給他上貢,他已經(jīng)知足了。
管家說,那小少爺?shù)侥膬喝チ耍?/p>
張孝全笑道,不必惦記,我知道他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超不過三天,他就會回來的。
……
謝三兒在里邊的屋子里睡熟了。老謝廖沙和張慧芬沒有睡,他們在另一間屋子里將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商量如何應(yīng)對謝三兒。
張慧芬說,超不過三天,這小子就得跑,你說該咋辦。
謝廖沙說,愿意跑就跑吧。該做的咱們都做了,他不聽我們的,我們也沒有辦法。中國有老話,眼不見為凈,咱們原本是想在哈爾濱長期待下去,也是為了謝廖沙能有個出息,他不想出息,那咱們就惹不起躲得起。依我看,咱們把這兩處房產(chǎn)都賣了,然后回俄國。
張慧芬說,不,不能離開哈爾濱,我有辦法讓這個小混蛋改邪歸正。
在哈爾濱待了三天,謝三就趁父母不備,又逃回了姥爺家。老謝廖沙還要去山上找他,張慧芬說,不必找了,到時候他自然就回來了。
……
這里的冬天是漫長的,菲克圖鎮(zhèn)被雪覆蓋著,而不遠處的山里更是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在山上居住上山下山都很艱難,但謝三兒還是沒有讓馬歇下來,每天還要在很深的積雪中艱難地行走。端木恒葉看著積雪對謝三說,現(xiàn)在,馬也該歇歇了,如果讓它們過度疲勞,即便它們不生病也會消瘦,耗費身上的神氣。謝三兒認為端木恒葉說得有道理,就把馬牽到馬廄。眼見著快到春節(jié)了,端木恒葉跟張孝全請假,眼見得又到年根底了,我得回家過年了。張孝全說,回去吧,一會兒讓管家把工錢給你算清。你家離這兒也不近,從后院選一匹馬,騎馬回去。過完正月十五再趕回來,安德列賽馬場在二月二龍?zhí)ь^之日就該清掃賽馬場了,到了立春賽馬手就該陸續(xù)來了。咱們爭取今年開賽牽著馬進去,安德列肯定不會輕易讓咱們參賽,我得提前上哈爾濱去找警署的朋友,到時候你得跟我一塊兒去。
端木恒葉說,過了十五我準(zhǔn)時回來。
端木恒葉走了,臨走前他叮囑謝三要給馬兩個月歇息時間,馬也需要養(yǎng)精蓄銳。
端木恒葉離開張家大院,謝三兒就覺得無事可干了。冬天對于菲克圖人來說就是堆炕頭的日子,農(nóng)人這時候要在空地上打場,等糧食入倉,他們就貓冬了。謝三兒一騎在馬背上就像換了一個人,如果離開了馬背,他就顯得很無聊。張孝全見謝三兒無事可干,就勸他,你要到我的書房選一些書看,一個商人包括一個騎手,必須要多多知道世外的事情,更要知道做人的道理。
謝三兒說,爺,您整天看那本《螳螂祭》覺得有意思嗎?我不喜歡螳螂,也不喜歡螞蚱,也不喜歡老鼠,我喜歡山上的野兔子,更喜歡山上的野豬。野兔子跑起來會什么也不顧,我總覺得它像一匹沒有韁繩的馬。野豬什么也不怕,一只狼不是它的對手,群狼也難靠近,它捕獲的獵物總是把這個獵物的頭先咬斷,然后再吃這獵物身上的肉。野豬兇狠,它的兇狠怕是老虎難和它比高低。
張孝全說道,三兒,你越來越能看透萬物了。我也喜歡野豬,為了獵物,它可以不要命,人就不如野豬。在大山里我最厭惡的是狐貍和樺鼠子。狐貍一生都在暗算,樺鼠子一生都在逃竄。我有一本好書你可以看一看,叫《萬壽齒》,是弘遠寺大和尚弘覺寫的奇書。弘覺大師專會看齒相,他認為,牙齒里藏著善惡禍福,還有生死。
謝三兒說,什么善惡禍福,我并不在意,人的生死也是靠天命。爺,我想看足本《金瓶梅》,我爸有一本《金瓶梅》,他漢字認得不多,根本就看不懂,我看我媽不讓。
張孝全說,你是不該看《金瓶梅》的,看了以后你會萎靡不振,精神殆盡,你要想當(dāng)好一個騎手,必須天天都精神著。
謝三兒進了姥爺?shù)臅浚x了半天,也沒有他愿意看的書,最后他看中了一本畫冊,叫《百駿圖》,畫冊光有畫,沒有文字。這本畫冊沒有標(biāo)明畫者的姓名,但這一百匹馬姿態(tài)各異,也讓謝三兒大開了眼界。他在想,繪畫者肯定是一個出色的騎手,再不就是一個醫(yī)道精湛的獸醫(yī),或是一個有高超本領(lǐng)的馴馬師。馬是懂人語的動物,它知道什么是親近和疏遠,姥爺家里的馴馬師不會輕易地甩鞭子,所以姥爺家每次從內(nèi)蒙趕回的馬好像都對馴馬師充滿了敬意。也許是從馴馬師身上學(xué)到了這種善意的馴馬,所以他也不輕易地用鞭子抽打,他喜歡這兩匹馬。
很快就到了春節(jié)。姥爺對春節(jié)很看重,他在所有的門框上都吊起了燈籠,讓留守在張家大院的丫鬟和長工們都換了衣服。春節(jié)的五天里,長工們都不干活,張孝全每人又給他們發(fā)了五塊大洋,讓他們玩牌九,又讓丫鬟們把凍的山雞、豬排骨都化了,還在菲克圖鎮(zhèn)上買了半扇子豬肉和半缸菲克圖燒鍋房的燒酒,讓長工和丫鬟們都使勁解饞。謝三兒看完了《百駿圖》,又陷入了無聊,張家大院的節(jié)日喜慶也沒讓謝三兒喜慶起來,因為他不能騎著馬漫山遍野地去跑了。他非常盼望端木恒葉早點回來。
謝三兒想回哈爾濱,他不是想回去看父母,而是想去看跑馬場。他把他的意思跟姥爺說了,姥爺卻不同意,姥爺說,你現(xiàn)在不能回哈爾濱,如果讓你爹媽知道了也許就壞了咱們的事。我們現(xiàn)在等端木恒葉回來,把這兩匹馬打理得夠分了,咱們要牽著馬去安德列賽馬場,然后,我在哈爾濱找些人,疏通關(guān)系,這安德列不會阻止咱們的馬進入賽場。
謝三兒天天盼著端木恒葉快點回來,但正月十五過了,他還是沒回來;又過了二月二龍?zhí)ь^,也不見端木恒葉的影子。張孝全心里也有些急,就打發(fā)管家去端木恒葉家請他回來。端木恒葉在江北的巴彥鎮(zhèn)西,向西走一百二十里地就到了哈爾濱。夏天通水路,冬天只有一條沙土道上能跑馬車。管家到了巴彥鎮(zhèn),找到了端木的家,院子很冷清,三間房也都沒有生煙火。管家進了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坐在西廂房里,點著一個鐵火盆,火盆底下是樺木炭。小伙子坐在火盆旁邊,在火盆上烤著一個餅子和一塊肉。他吃著火盆里的烤物,又一口一口喝酒。管家進屋他也沒起來,抹了一下嘴巴問道,你找誰?管家說,我是江南菲克圖鎮(zhèn)的,你家端木恒葉獸醫(yī),被我們家張老爺雇去干活,他說要在正月十五后趕回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龍?zhí)ь^,仍不見他的影子,老爺就打發(fā)我來請他……
小伙子說,我是他的侄兒。我二叔到呼蘭縣相親去了。我二叔都四十多歲了,還沒有個媳婦,他臨走的時候跟我說,相成了媳婦,他就把人家領(lǐng)回來,相不成他就不回來了,估摸著可能他會去張老爺那兒。
管家回來,如實向張孝全稟報。張孝全搖搖頭說道,這端木恒葉未必是相親去了,也許他又另謀高就了。他在咱們這兒三年多,可能給他的工錢讓他覺得不滿意,愿意走就走吧,給人看病的先生少,但給牲口瞧病的獸醫(yī)到處都有,現(xiàn)在咱們也不大批從內(nèi)蒙往回販馬了,他每天和三兒調(diào)理這兩匹馬,也夠清閑自在了,咱們也沒少給他工錢,他不回來,咱們再也不找他去了。然后,他又叫謝三兒,三兒,端木喂牲口的草料和細料你都記住了嗎?
謝三兒說,都記住了,他給馬喂了十三種中草藥,其中十一種我都識得,但還有兩種我不認得了。
張孝全說,我認得,是菟絲子和覆盆子。三兒啊,往后調(diào)養(yǎng)馬的事就歸你自己了,缺啥少啥讓管家邵景林替你辦。
七九河開,八九雁來。眼見得雪漸漸化了,河也有流水了。這時,張孝全感到去哈爾濱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他乘一掛四馬大車先去了哈爾濱。兩天以后,謝三兒和管家邵景林騎著那兩匹馬也直奔哈爾濱。
張孝全到了哈爾濱沒讓他閨女張慧芬知道,而是去找他在哈爾濱警署的朋友——署長孫占鰲。孫占鰲的老家也是菲克圖的,他的舅舅是原來菲克圖的鎮(zhèn)長范大胖子范洪疏。這些年張孝全和孫占鰲往來不斷,菲克圖鎮(zhèn)的范大胖子已經(jīng)死了,他的兒子沒繼任鎮(zhèn)長,而是當(dāng)兵去了直隸,據(jù)說現(xiàn)在是護國軍的團長,由于民國初年各地軍閥混戰(zhàn),范大胖子的兒子就一直也沒回菲克圖。范家的祖墳在菲克圖北的山坡上,每年孫占鰲要替代范家人給范家清掃墳塋地,清明節(jié)他要來燒紙。張孝全覺得這個孫占鰲在哈爾濱是個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就不會錯過為孫占鰲做事的機會,那天,他把孫占鰲請到家里,大魚大肉招待這個警察署長,又向?qū)O占鰲承諾,往后老范家的墳塋地由我們幫助清掃,這也是應(yīng)該應(yīng)分的,你舅舅活著的時候,我們倆是拜把子兄弟,你表弟當(dāng)國軍的時候還是我派四馬大車把他送到哈爾濱的,在菲克圖鎮(zhèn),張范兩家不分彼此。這話說得讓孫占鰲非常感動。往后只要孫占鰲到菲克圖鎮(zhèn)就必到張孝全家里,還要拎上四盒禮。張孝全到哈爾濱有事沒事也要到孫占鰲家坐一坐,順便也給他拎一些山貨,狍子肉、火雞,讓孫占鰲家總能有山貨吃。這天張孝全推開孫占鰲的家門,孫占鰲剛好也在家里,就站起來迎接,說道,二叔可有些日子沒到哈爾濱了,你要是再不來,我可要去菲克圖看你了。
張孝全坐下,臉上有喜有憂,也讓孫占鰲看了出來。孫占鰲就問,二叔,有啥不順心的?只管跟我說好了,在哈爾濱這個地界,我孫占鰲說話好使。
張孝全一聲長嘆,咳,一言難盡啊!我一天一天地老了,這輩子也沒個兒子,幾個女婿對我不冷不熱。我現(xiàn)在不做生意了,也不像過去那么寬綽了。好在我的孫子謝子良,也就是我大閨女慧芬和老毛子謝廖沙生的孩子,這孩子跟我親,往后我得靠他養(yǎng)老。這小子懂事孝順,還有能耐。這一年多在我這兒他迷上了一件事,就是玩馬,這孩子玩馬玩得不比安德列賽馬場上的騎手差。既然我孫子有這個偏好,我就得支持他,所以就讓獸醫(yī)也是馴馬大師端木恒葉幫我在內(nèi)蒙的查布選了幾匹馬回來。這些馬里有兩匹馬讓端木和我孫子馴服調(diào)養(yǎng)得很剽悍,我孫子總想到安德列的賽馬場去試一試,但這個安德列有點瞧不起咱中國人,更瞧不起咱這中國馬。端木恒葉幫我孫子調(diào)養(yǎng)的這兩匹馬是純正的蒙古馬,對它的調(diào)教也是費盡了苦心,馬的飼料有秘方,現(xiàn)在這兩匹馬的鬃毛油光锃亮。這兩匹馬在馴養(yǎng)的時候不在平地,而是在山上,它們登山如飛,跨躍河流壕溝輕如燕,如能去賽場上一決高低,我看也許會贏。安德列肯定要將我們置之于門外,這就得靠你去幫助周旋……
孫占鰲想了想說道,這個安德列也是有背景的,他跟哈爾濱的副市長鄭子豪關(guān)系不錯,他的表哥又是俄國駐哈爾濱領(lǐng)事館的領(lǐng)事……不過安德列這個小子對我也畏懼三分,他也不敢得罪我,如果他把我得罪了,我會把他賽馬場上的幾個騎手都抓起來,給他們加個罪名,叫亂黨。二叔,這個事你放心吧,過幾天你就可以把馬牽來,我想什么辦法也讓你的孫子和那兩匹馬能進賽場……
張孝全說道,賽馬者贏者萬金,輸者以淚洗面,這也是賽馬場的賭博所在。如果我孫子和那兩匹馬在安德列賽場上能贏,有百分之三的銀子歸你。
孫占鰲聽了很興奮,他知道賽馬場不同于普通的賭場,賭的都是大錢,這就更讓他對這個事上心起來。他說,你就在這兒待兩天,兩天之內(nèi)我會給你個準(zhǔn)信,咱們爭取只贏不輸。張孝全笑著說,不,開局要輸上一次,這會讓安德列能有個甜頭,就在安德列被喂得半飽的時候,咱們再全力以赴地贏第二局,至少一天賽三場,我們要贏兩場。
孫占鰲也笑了,二叔不愧是商人,知道放長線釣大魚。
……
張孝全在哈爾濱只用了一天多的時間,孫占鰲就將事情辦得很妥帖,他匆忙地趕回菲克圖鎮(zhèn)。初春的菲克圖鎮(zhèn)仍然顯得很冷清。他已經(jīng)很多天沒在菲克圖鎮(zhèn)上的大院里了。他進了大院,兩個家丁正在打掃院子,給幾棵杏樹培土澆水。見張孝全進了院,兩個家丁就放下手中的活,哈著腰說道,老爺回來了。
張孝全問,剛開春,幾個屋子里頭會泛潮,你們要給每鋪炕燒熱幾天,過幾天我要回來住。
兩個家丁說道,這幾天五鋪炕都點火了,就是今天老爺在這兒住也不會泛潮的。
張孝全又問,這些日子有沒有到這個院子里來的。
一個家丁說,端木獸醫(yī)昨天來了,他說要和小少爺一起在這兒住。
張孝全自言自語,這個端木到底還是回來了。他吩咐家丁,讓管家還有三兒和端木馴馬師他們下山都到這兒來。
兩個家丁剛要推門出去,卻見管家邵景林進來了。他見張孝全在這里,就說道,老爺這么快就回來了。這兩天把小少爺急得夠嗆,他要去哈爾濱找你,我陪他走了一半就返回來了。
張孝全對管家說,你到鎮(zhèn)上劉家熏肉館買些熏肉,再把山上的廚娘何嫂叫下來,讓她再帶條馬哈魚,兩只火雞,一只狍子腿,今兒個在山下吃飯。
管家去了,兩個家丁也上了山。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又有門響,是端木恒葉。他見張孝全在這院子里,感到很驚訝,說道,老爺,啥時候回來的?我和小少爺想搬到這鎮(zhèn)上來住。山上的雪化了,泥濘,騎馬馬都不愿意走。這一個多月都過去了,這馬也該遛遛了。
張孝全說,一切聽你的。兩個人進屋了。這間大屋子原來是張孝全和妻子住的屋子,這里的一切都沒有動,墻的北面有個香案,上面供著觀音菩薩。張孝全點了幾炷香,又磕了三個頭,才讓端木坐到炕上。張孝全也上了炕。這鋪炕果然被火熏過,炕面上還有溫?zé)帷?/p>
張孝全問,端木獸醫(yī),我打發(fā)景林過江北去找你,你侄說你相親了,怎么樣,相成沒有?如果相成了,你和媳婦可以搬到這兒來住,后面的三間房子歸你住了。
端木苦笑道,不瞞老爺說,這個春節(jié)我一共相了兩個女人。一個長得太瘦,三十多歲,結(jié)過一次婚,但不生孩子,這種女人我是不能娶的。另一個女人是個二十六歲的大姑娘,長著一雙霧蒙眼,不能干活,她父母張嘴就要五百塊大洋的彩禮。算了,這輩子打光棍也沒什么。
張孝全說,那不行,你娶親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你在我這兒干了四五年,我還真舍不得你離開這里,我就在菲克圖鎮(zhèn)子上給你找一個,將來把家安到這兒。
端木感激地說道,多謝老爺。
張孝全說道,三兩天后你們就可以去哈爾濱了,這兩天再把馬好好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三天后就可以到安德列的賽馬場去。賽馬場我已經(jīng)托人把安德列打點明白了,現(xiàn)在就看咱這兩匹馬和三兒的本事了。
端木睜大眼睛,感到很驚訝,說,想不到老爺能把安德列這個家伙說服了。咱們的馬不能指望到賽場上就贏,因為它們畢竟還不熟悉那里,尤其與那些陌生的馬為伍肯定也會影響它們的速度,我估計至少得一周以后,這兩匹馬才能在賽場上取勝。
張孝全說,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會這樣的,不過咱們在賽馬場上只要不跑在最后,咱們就算快勝了。
這天晚上,張孝全在菲克圖的宅院里給馬拴了新槽子,讓端木和謝三兒搬到這個院子里來住。一切準(zhǔn)備妥帖,張孝全就讓管家安排好晚飯,他要和三兒、端木一塊吃飯,也讓管家和院里的家丁坐陪。謝三兒顯得很興奮,說道,我終于盼到這一天了,如果我爹和我娘能看到我在賽場上的英武,他們一定會為我叫好,會夸我是真正的騎士,真正的英雄!
張孝全說道,三兒,咱們?nèi)ベ愸R場做出這個驚天動地的事情,絕對不會讓謝廖沙和你媽知道,更不會讓他們到賽場上去看你。
謝三問道,為啥?
張孝全說道,無論做什么大事情,我們都要仰仗貴人才能贏,如果遇到了小人,那就得輸。你的父母就是小人。當(dāng)年我看你的父親也是看錯了眼,他會開火車,我就誤以為他將來肯定會在遠東鐵路局謀到官職,誰知道他現(xiàn)在離開了鐵路局,就變成了一個廢人。你絕對不能走你爹的老路,你的性格脾氣稟性都比你爹強多了,如果我沒看錯,我孫子一定會有大出息。
謝三兒喝了一碗酒,擦擦嘴說道,爺,你看我是看準(zhǔn)了。你怎么能和我的爹媽比,他們不讀書,也沒什么本事。爺,你可和他們不一樣,你吃透了《螳螂祭》,也看透了這世道的底細,我有你的呵護,就一定能成就我的大事情!
……
安德列賽馬場又有了新氣象,賽馬場上的積雪被掃得很干凈,賽馬的跑道上露出了松軟的枯草,賽馬場上圍著的柵欄也刷了新的油漆。賽場的十幾個護場大漢都身著一身野豬皮衣服,腳踏水牛皮靴子,顯得很威武。賽場外階梯式的座位木架子也都擺得很齊整,上面坐著的押寶者們個個都很亢奮。賽馬場上的鼓樂隊開始奏樂。這時,安德列坐著轎車駛進賽場東邊的閣樓前。他下了車,上了閣樓。賽馬場上的大門開了,十幾匹馬都興奮地跑進賽馬場。騎手們沒有進去,賽場里的馬在跑道上自由奔跑,它們是賽前松弛身子。端木和謝三兒也把兩匹蒙古馬放進去。這兩匹馬對這里感到很陌生,尤其看著那些洋馬,它們好像顯得有些畏懼。謝三兒搓著手說道,這兩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家伙,不敢貼近那些洋馬,真他媽的沒出息!
端木恒葉笑著說,別急,超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它們就會跟這些洋馬廝混熟了。
端木果然說得不錯,不到一袋煙的工夫,兩匹馬就融入到了洋馬群里。
謝三兒見他的兩匹馬在洋馬群里不被嫌棄,就放下心來。他在等姥爺快點到賽場來,可鼓樂隊響起,他都沒有見到姥爺?shù)挠白印9臉吠V梗@時,又一輛車開到閣樓前,停下以后,車門打開,姥爺和一個警察從車上走了下來。兩個人上了閣樓,安德列急忙起身,哈腰說道,孫署長,百忙中你還能親自來,快快請坐。孫占鰲就向安德列介紹張孝全,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我的親戚,我叫他二叔。往后你得多多關(guān)照。
張孝全抱拳說道,安德列大人,給您添麻煩。
安德列打量著張孝全,說道,我好像見過你。你是哈爾濱東郊的張老爺……
張孝全說道,鄙人張孝全,是菲克圖的商人。
安德列說道,張老爺能看好我這賽馬場,也是我安德列的榮幸。我們賽馬場一共有三十匹賽馬,大都是洋馬,還從來沒有讓當(dāng)?shù)氐耐榴R進這賽場來。賽馬論輸贏,看起來像是游戲,其實賭起來也很殘酷。每個押寶人可以自由押寶,但馬的主人要押大頭。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是馬的主人押進去的賭金一場不能少于一千塊大洋。
張孝全一笑,一千塊大洋不多。我們到這里來可不是沖著賭大錢來的,我張孝全不缺錢,只是我的孫子小謝廖沙非要騎著他的馬在這賽場上露露風(fēng)采,這孩子的馬技不行,可這孩子敢出風(fēng)頭,不怕死,我攔都攔不住,這實在是給安德列先生添麻煩了,我孫子小謝廖沙,我叫他三兒。三兒騎的馬不會給安德列先生丟臉。
安德列說,我在這閣樓上早就注意到了你們的兩匹馬,這兩匹馬都是蒙古馬。長得小,也不俊,我擔(dān)心的并不是它能不能跑在最后,我擔(dān)心的是怕它馬失前蹄,被這些高大強悍的馬踩死。
張孝全說,不必擔(dān)心,如果它真是馬失前蹄,被洋馬給踩死了,我就把這馬拖出場外,往后就不再到這里來給你丟面子了。
孫占鰲說,安德列,我雖然不是這里的常客,可我也知道賽馬場上的善惡,如果兩個騎手想夾擊攔截一匹馬,這匹被攔截的馬就不會取勝。
安德列說道,這你放心,賽馬場上的騎手都是經(jīng)過我們調(diào)教的,如果他們當(dāng)中有使壞的,我要沒收他的馬,再把他趕出賽馬場!
孫占鰲說,沒收他的馬是你的事,懲治這個騎手那就是我的事了。說著,他把腰間的手槍拿出來,在手指上晃了一圈兒,又別到腰里。
日上三竿,鼓樂又響起,賽場司儀鳴鑼開始。司儀要鳴三聲鑼,一聲鑼騎手進賽場,二聲鑼騎手要騎在馬上,找自己的起跑位置,三聲鑼是賽馬開始。一聲鑼過后,騎手們都進了賽場,這些騎手一半是洋人,也有一半是中國人。他們的衣著并不都一樣,洋人騎手大都是皮衣皮褲,馬鞍子和韁繩都很花哨。中國的騎手都是皮毛朝外的緊身上衣,腰間扎著很寬的腰帶,腳下蹬著■■,腿上都纏著綁腿。
謝三兒要進場,他不知該騎哪匹馬比賽,就問端木,你說我該騎哪匹馬。
端木說,第一次上場,要賽出速度。最好騎短尾巴馬。
謝三兒說,這馬長得不俊。
端木說,俊丑不主要,咱們要的是頭一場的勢頭。
謝三兒說,明白。謝三兒的衣著不太講究,他也穿著皮衣服,只是這皮衣服不是賽馬手穿的,是火車司機穿的,因為皮衣的胸襟縫著世界通用的鐵路符號。他穿著的褲子也是皮的,是姥爺年輕時候穿過的鹿皮褲子,這褲子褲腿很肥,又扎不了綁腿,但卻能系五只銅扣。謝三兒的這身打扮不算土氣,只是騎在馬上不如平時靈活。謝三兒進了賽場,找那匹短尾巴馬,兩匹馬好像都認得謝三,向他跑過來。謝三拍了拍花腦袋,讓端木給它牽到場外。
謝三兒飛身上馬,短尾巴馬好像知道它要和這些洋馬們一比高低,興奮地騰起前肢,打著很響的響鼻。二聲鑼響后,謝三兒騎著短尾巴馬到了指定的跑道。這個跑道的位置對謝三來說還算公平,他在中間的位置。短尾巴馬對身邊的幾匹馬好像不屑一顧,仍然興奮著,躍起前蹄,謝三兒碰了碰它的頭,它才穩(wěn)定下來。謝三兒手里握的不是皮鞭子,而是青麻鞭子,青麻鞭子是用剛割下的青麻經(jīng)過半個多月河水浸泡后生剝下來的麻皮,搓成麻繩,然后用豆油浸泡三天。青麻鞭子抽在馬身上,馬不覺得疼,但馬會感覺出清涼,便知道是主人是讓它快跑。三聲鑼的鑼聲剛落,馬像瘋了似的狂奔,短尾巴不甘示弱,它跑在馬群的中間位置。這場賽馬是一華里的距離,需要繞跑道十二周,每兩周的時候,司儀放下鑼,改用鼓鳴響。這些洋馬的速度果然很快,在它們跑到第九周的時候,短尾巴馬漸漸有些拖后。起跑以后,謝三兒始終舍不得抽他的馬,但賽事已經(jīng)進行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短尾巴馬也該到加勁的時候了。他連抽了它三鞭子,短尾巴馬像突然醒來一樣,發(fā)瘋狂奔,到最后一周的時候,短尾巴馬竟然跑到了第二的位置!場外一下子沸騰了,有幾個人在齊聲大喊,蒙古馬!蒙古馬!
閣樓上坐著的張孝全顯得很冷靜,他看著孫占鰲說道,占鰲,三兒和他的馬沒讓你丟面子。安德列也說道,真想不到,這匹蒙古馬竟然有這么快的速度。
第一場過后,騎手和馬要歇息五分鐘。謝三兒騎著馬到了賽場圍欄跟前,他看見了端木恒葉,說道,咱們離贏只差一步。
端木恒葉說,不,你已經(jīng)贏了。
謝三兒說,一會兒又要起跑了,你還有什么叮囑的?
端木恒葉說,這一場你一定要讓短尾巴贏,下一場讓它輸。第四場的時候換馬,讓花頭上,花頭也要像短尾巴一樣贏一場輸一場,平一場。
謝三兒忍不住說道,端木,你真不愧是大師。
……
謝三兒和他的馬首次進賽馬場,就三贏兩輸一平,這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賭頭了。場外的押寶者因為不熟悉這兩匹蒙古馬,所以謝三兒和他的馬并沒有掙到錢。不過這樣的開局也預(yù)示著場外的押寶者們在下次比賽時會看好謝三兒的兩匹馬。
安德列賽馬場的賽程是一周兩天比賽,今年卻改為逢一、三、五為賽期,其他時間騎手和馬都歇息。
張孝全沒有讓謝三兒和端木回菲克圖,在他們哈爾濱的南郊距安德列賽馬場二里多地的屯子租了一個院套。他怕馬和三兒累著。張孝全趕回菲克圖讓管家用三掛大車往這里運馬料。為了照顧謝三和端木的飲食起居,他又把山里兩個會做飯的丫鬟送到了哈爾濱。事也不湊巧,草料和丫鬟都來了,端森恒葉的侄兒也找到了張孝全剛剛租下的房子。端木恒葉問他侄兒,你咋找到這來了,一定是有啥急事吧?他侄說,呼蘭鎮(zhèn)過來人了,你相中的那個霧蒙眼姑娘她爹找你,要把閨女嫁給你,彩禮可以不要,只要給她兩頭牛就行。我到菲克圖找你,是張老爺告訴我你在這兒……你看是不是該回去,把這個事給定下來。
謝三兒說,暫時端木大師不能走,因為我和馬都離不開他。如果女方有誠意,他們可以到這兒來,來回的盤纏錢我掏。
端木的侄兒說,這樣恐怕不好,讓女方覺得咱們端架子。
端木說,小少爺,我侄說得對,我快去快回,不會耽誤下場賽馬。
謝三說,那你就快去快回吧。說著,又從兜里掏出二十塊大洋給端木,來回坐出租的洋轎車,還能快點,省得遭罪。
端木接過大洋說道,我聽小少爺?shù)摹?/p>
端木走了。謝三兒每天只顧馴馬,給馬料添加精飼料,他還不能算太熟。任憑馬使勁吃,使勁喝。每天他騎著兩匹馬在村里村外來回游走。這里沒有山,也沒有河,都是平川地,這兩匹馬好像跑起來不過癮。天快黑下的時候,謝三騎著花頭馬,不由自主地奔向了賽場,賽場的大門緊閉著,有兩個壯漢正在看護賽馬場東邊的閣樓。見謝三騎著花頭馬奔過來,其中一個大漢趕過來,攔著謝三兒說道,這里是安德列賽馬場,不開賽任何人不得闖入賽場。謝三兒下馬問道,你沒看出來我是誰嗎?
那個漢子說,我沒看出你是誰,但我認出了你的馬。
謝三兒從兜里掏出兩塊大洋扔到漢子的腳前,把門打開,我不會虧待你。漢子把大洋檢起來,沒敢揣進兜里,說道,我們是安德列賽馬場的侍衛(wèi),安德列如果知道我們擅自給你開門,他會把我解雇的。
謝三兒說,安德列住在香坊,賽馬場沒有賽事他從來不來。說著,就又從兜里掏出兩塊大洋扔給他。漢子把大洋揣進兜里說道,你可以進去了,但不能超過兩袋煙的工 夫。
謝三兒上馬進了賽場,在賽場的跑道上,謝三兒揮起他手中的麻繩鞭子抽了馬一下,馬就跑了起來。這匹花頭馬在賽場上好像不太興奮,跑了一段路就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謝三兒就又抽了它一下,這花頭馬又有氣無力地跑起來,跑了一段,它停下來,在原地踏了一圈兒,忽然臥倒了。謝三兒也下了馬,扳著馬的頭仔細看了看,自言自語,是咋回事,是天暗下來的原因嗎?仔細一想,覺得不對,原來在菲克圖的東山謝三經(jīng)常晚上騎馬在山上兜圈子,又在山下來回奔跑,也沒見這馬停下來。謝三兒想了一會兒,自己說道,看來它是沒吃飽,我喂它們不如端木內(nèi)行。謝三兒把馬拉了起來,牽出賽場,他又翻到馬背上,那位侍衛(wèi)漢子說道,還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你可以再多跑一會兒。謝三兒說了一句,今天不順!就策馬離開了賽馬場,回到了他們的臨時駐地。他把馬牽進院子,丫鬟過來說道,小少爺,你那匹短尾巴馬趴下了,還總打著響鼻,不知是咋地了。
謝三兒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他必須把端木找回來,看來這兩匹馬是有病了。于是他讓丫鬟和廚娘照料好兩匹馬,在村子里臨時借了一匹馬,連夜趕回菲克圖。張孝全回到了山上,他覺得安德列賽場已經(jīng)安排妥帖,下一步就要看外孫子的運氣了,他有把握,謝三兒和他的兩匹馬一定會贏的。現(xiàn)在張孝全并不僅僅指望孫子在賭場上能夠掙多少錢,他的用意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如果這兩匹蒙古馬連勝不敗的話,他就會和安德列做另一筆生意。他要讓端木和他一塊兒繼續(xù)到內(nèi)蒙去選馬,用最低的價格買回來,然后經(jīng)過調(diào)養(yǎng),再高價賣給安德列,這個高價不僅僅是普通馬的交易,而是良品專用賽馬的價格。他在哈爾濱已經(jīng)打聽到,一匹純血馬可以達到三萬塊大洋,夸特馬可以達到兩萬五千塊大洋。如果他把蒙古馬賣給安德列,向他要價也不能少于兩萬塊大洋,如果賣給安德列十匹馬,他張孝全可就不是一般的財主了,他可以買下菲克圖小鎮(zhèn),可以在這個小鎮(zhèn)上當(dāng)無冕的皇帝。他越想越興奮,在炕上站起來,光腳踩著很熱的火炕,大聲地背誦《螳螂祭》的段落:“一秋一輪回,一草一生命。死而復(fù)生,生而復(fù)死。乃是輪回之大悅。瑞雪款款覆蓋吾身,白銀浩浩撫平吾魂。嗚呼,乾坤。”
謝三兒推門而入,他為了趕路,已大汗淋漓。
張孝全問,三兒,咋地了?
謝三兒說,端木一走就出事了,兩匹馬都趴窩了,不知是什么原因。
張孝全下了炕,沖門外喊,景林,快來。
管家邵景林急忙過來。張孝全說,你要領(lǐng)兩個強壯的家丁連夜過江北去找端木恒葉,不管他是在巴彥鎮(zhèn)還是在呼蘭鎮(zhèn)都要把他找到,然后讓他速去哈爾濱南郊!
邵景林說道,放心老爺,我們馬上起身,天亮以前一定要把端木恒葉找回來。
管家走了。張孝全也穿好衣服,對謝三兒說,這是大事,耽誤不得,我們趕快去哈爾濱南郊。鎮(zhèn)上的高三寶也懂獸醫(yī),把他也帶著。張孝全,謝三兒和高三寶連夜到山下的小火車站,他們打算坐火車去哈爾濱。火車要在半夜十一點才能停在小站,剛好他們到火車站的時候,就已經(jīng)快到十一點了,火車進站停了半個多小時,司機要給火車加水。等車開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后半夜的一點多了。天蒙蒙亮的時候,火車到了哈爾濱。他們下了火車,又坐上出租的洋轎車,一氣奔到哈爾濱的南郊。他們到了租的院子里,見院子里還有燈籠在亮著。廚娘和丫鬟見是主人回來了,都哭了起來。廚娘說,短尾巴馬死了。丫鬟說,我們一宿也沒睡,不知這馬怎么了。張孝全讓高三寶趕快看馬。他把短尾巴馬的嘴掰開,又看了馬的糞便,不禁一聲長嘆,可惜,可惜呀。
張孝全問,咋回事?
高三寶說,這馬吃了狼毒草,是藥死的。
張孝全說,哪來的狼毒草,就是在咱們菲克圖的東山上,也難找到這種草。
謝三兒說,會不會是藥堂給拿錯了草藥。
張孝全說,不會拿錯,端木恒葉每次到江北去抓藥都要去濟世堂,濟世堂的坐堂醫(yī)是清末的御醫(yī),那些抓藥的伙計也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在濟世堂干了半輩子的伙計。
高三寶說,江北的濟世堂沒有狼毒草。
謝三兒問高三寶,這匹馬還沒咽氣,能救活嗎?
高三寶說,有點晚了。狼毒草三小時內(nèi)起藥效。這兩匹馬的生命力極強,要是普通的馬三小時內(nèi)斃命。這匹花頭馬如果救活了,恐怕也不能干力氣活了。狼毒草最大的藥性就是讓人或馬的腸子黏連潰爛,以后不能吃干草,就是吃青草,也得將其絞碎……
張孝全一揮手說道,別救了,把這兩匹馬雇車?yán)厝ィ竦皆蹅兎瓶藞D東山上。
謝三頓足大哭,他姥姥的,可惜我的這兩匹馬。
張孝全讓廚娘做點面湯,他和高三寶、謝三兒進了屋。一會兒一盆面湯端了上來,又炒了一盤雞蛋,煎了一盤子白鰾子魚。張孝全對丫鬟說,小香,再拿一壺酒來。
三個人喝了一盅酒。謝三兒問,這兩匹馬死了,一定是人干的事兒。
張孝全說道,三兒,你總算把事情看明白了。說得對,是人把馬害死的。是誰你也該知道了吧?
謝三兒說,難道會是端木恒葉,咱們家對他不薄啊。
張孝全對高三寶說,三寶,這里邊肯定有來龍去脈。你雖然沒看見,但你肯定能斟酌出一二來。
高三寶說,感恩老爺今天能讓我說話。端木恒葉的本事我們都佩服。但他是一個很詭道的人,他說春節(jié)回家相親其實是撒謊。他的鄰居是我家的親戚。他回巴彥是干一件掙大錢的事,聽說他跟一個販大煙的有了來往。煙販子把大煙交給他,他再把大煙送到哈爾濱指定的地點,他倒騰一趟大煙可以掙一百塊大洋,這樣的事端木恒葉不會不干。其實端木恒葉有老婆,在雙城堡,在那里也有他的家。他之所以要把這兩匹馬藥死,其實并不是他的本意,我估摸著是有人收買了他。
謝三兒說,三寶說得對。如果沒有大的便宜可占,端木也不會干這種缺德事,其實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一定是安德列把他給收買了。
張孝全點點頭說道,說得對,安德列給他的錢也不會少。
謝三兒問,安德列為啥收買他,讓他害咱們的馬?
張孝全說,安德列為啥要收買他,我心里有數(shù)。往后他可能就要在安德列的手下做事情了。說起來這件事我也覺得有些對不住他,他每年的收入只比長工多二十塊大洋,這確實是有點少了。現(xiàn)在我們要想盡一切辦法再把端木恒葉拉回來。
謝三兒說,端木恒葉的人品不好,我看就別再拉他了。
高三寶說,端木恒葉確實是一個好獸醫(yī),醫(yī)術(shù)沒比的。老爺,我有個主意,不知您意下如何。我哥高二寶也是獸醫(yī),他的師父是滿族王府的獸醫(yī),和端木恒葉的師父是師兄弟,他們都在京城干過,大清倒了以后,他們兩個都到了關(guān)東,為了各自的醫(yī)道領(lǐng)地,他們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我二哥和端木恒葉也熟悉,只是我二哥不如端木做事活泛。如果我二哥能給老爺效力的話,也不照端木恒葉差。
張孝全說,那就讓你二哥有空過來,我們倆個先嘮扯嘮扯。
高三寶說,老爺您放心,我二哥不貪,給多少工錢都行。現(xiàn)在的獸醫(yī)都有活干,但走南闖北夠辛苦的,如果能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做事情,我二哥就不會那么操勞了。
張孝全說,你放心,如果我相中了你二哥,我不會虧待他。
謝三兒說,我們不能這樣讓安德列欺負,咱們得給他點顏色瞧瞧。爺,最好能讓警察署的孫占鰲把端木恒葉抓起來,他惹不起安德列,可也讓安德列知道咱們并不服他。
張孝全說道,這些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由我去安排。
一會兒他們就吃完喝完了,張孝全說,咱們都歇息吧,累了一整夜了。謝三兒一直在憂傷中緩不過來,躺在炕上也睡不著覺。張孝全卻顯得很淡定,他對謝三兒說,明天看看管家能不能把端木找回來,如果能找回來的話,以前的事就一筆勾銷,咱們也不責(zé)怪他,但也讓他知道他干的缺德事我們已經(jīng)完全清楚。如果他能留下來,我可以給他加工錢;如果他不再給咱們干,那就讓他滾蛋,并讓他賠償這兩匹馬的錢。
謝三兒說,我估計他不會再和我們見面了。
張孝全說,咱們多次到哈爾濱,也沒到你爹媽那兒看看,等把這個事情處理完,咱們到你媽那兒看看。
謝三說,看不看他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要繼續(xù)當(dāng)騎手,如果這兩匹馬不死,這個月我就是安德列賽馬場的大英雄了。
張孝全說,三兒,你得能進能退,就像螳螂,當(dāng)它吃別人的時候它會坦然自若,別人吃它的時候,它也會不動聲色。人生的輪回不能只有風(fēng)光,也有慘淡。
謝三兒說,我聽你的。
第二天,快到晌午的時候,管家邵景林和兩位壯漢也都來了。邵景林對張孝全說,老爺,下人沒把事情辦好。我們把巴彥和呼蘭找了個遍也沒見到端木獸醫(yī)的影子。他侄子給他看家護院,他說,根本就沒見他叔回來。他相親的那個人家也是瞎扯淡,他在呼蘭根本就沒有相什么親。后來我們才打聽出他現(xiàn)在就在哈爾濱。
張孝全說,果然如此。
管家問,我們怎么辦?
張孝全狠狠地說道,不找了,就當(dāng)他死了。
……
張孝全和謝三又坐著出租洋轎車去了哈爾濱市區(qū)。在老謝廖沙的老宅子沒有看到老謝廖沙和張慧芬,謝三兒說,他們?nèi)チ邪头苛恕K麄儾叫腥ブx廖沙剛買下不久的列巴房,正走著,忽然,謝三兒拽住張孝全,爺,你看這個王家小酒館里面坐著的是誰?
張孝全仔細看了看,怔住了,端木……
謝三兒說,爺,咱們進去,逮住這個端木。
張孝全拽著謝三兒,別動,看看他吃完飯以后出來到哪兒去。
謝三兒和張孝全分別躲在對面的兩棵大樹后面,等了一會兒,就見端木走了出來。謝三兒對張孝全說,爺,他肯定要去安德列賽馬場。
張孝全按住他不讓他動,不一定,我們一定要跟緊他。
端木從酒館里走出來,并沒有馬上走,他好像在等人。果然從酒館里又走出來兩個人,這讓張孝全和謝三兒大吃一驚,是謝廖沙和張慧芬。
張孝全和謝三尾隨著他們。
端木和謝廖沙張慧芬一起去了他們的列巴坊。
謝三兒說,有些奇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孝全說,三兒,你從來沒有糊涂過,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謝三兒想了想,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張孝全說,看來端木把馬害死了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如果他是和你爹媽做了這筆生意,他也不會得到更多的錢。你爹和你媽能拿出多少錢,我心里有數(shù)。
謝三兒說,我們進列巴坊,既讓端木下不來臺,也讓我爹媽無話可說。
張孝全說,不能進去,你靈活,你想辦法躲在列巴坊的后院,聽聽他們在合計什么事。我在剛才的那個酒館等你。
張孝全進了小酒館,只要了一盤炸蠶豆,一壺酒,一邊喝一邊在琢磨如何應(yīng)對閨女和謝廖沙。把馬害死一定是閨女慧芬的主意,謝廖沙是個沒有主見也做不成大事的老毛子。慧芬小時候就是一個不服管教可也沒有多少心眼兒的丫頭,想不到嫁人以后她變得狡猾起來……
一會兒工夫,謝三兒就進了小酒館,他坐在張孝全的對面,急著對他說,想不到我爹媽要把端木恒葉拉下水,你猜他們在一起合謀什么事情?我娘在蛇盤山的深處有一個黑作坊,是熬制大煙的。我媽讓端木恒葉每月到黑作坊去一次,然后,把大煙膏子托運到哈爾濱,再賣給哈爾濱的大煙販子。端木恒葉每次上山下山把大煙膏子運到哈爾濱,我媽就要給他一百塊大洋,所以,這端木恒葉就投靠她了。
張孝全笑了,果然如此,如果是這樣,我就該知道如何對付他們了。
從小酒館出來,張孝全攔住了一輛出租車。謝三兒問,爺,我們?nèi)ツ膬海?/p>
張孝全說,去警署孫占鰲那兒去。
……
從哈爾濱回來,張孝全一病不起。謝三兒說,爺,你可得活呀,如果你對我撒手不管,我就沒有退路了。我娘進了哈爾濱的局子,要被關(guān)押六年,我爸謝廖沙也回俄羅斯了,我可咋辦!
張孝全攥住謝三兒的手,三兒,世間,我們這些會喘氣的東西總是要輪回的。你在我這兒待這幾年,肯定也長了見識。其實世間沒有什么善良和丑惡,善良的背后一定藏著丑惡,而丑惡的背后除了藏著無奈,也許也藏著美好。我活了將近七十年,我五個閨女沒有一個不在恨我,可我心里明白,等我死了以后,她們都會念我的好。我讓管家已經(jīng)把張家的所有財產(chǎn)分成了六份,你四個姨各占一份,你和你娘也各占一份。三兒,啥叫輪回,輪回就是人在這世上走上一遭,把樂趣賺足了,而這一輪回的盡頭,所有的財產(chǎn)都不能帶到陰曹地府。
謝三兒說,爺,我敬佩你。可我對你漸漸地有些懼怕。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把我娘扔到監(jiān)獄坐上六年牢呢,我有四個姨,你為什么都不和她們親近?
張孝全說,我讓你娘坐上六年牢,是為了你。我怕將來你被她拉下水,也去販賣大煙。你爺我這輩子從來沒殺過大牲畜,也沒賭過,更沒抽過大煙。因為我知道,人的輪回如果背上了骯臟的包袱,就是到下一輪回也難以卸載下去。
謝三兒說,這些天我也在想,我娘為啥要雇端木把馬害死,其實也是為了我。她怕我死在賽馬場上。如果不是為了我,她也不會去販賣大煙。再回頭想想,我為啥癡迷賽馬,是爺您把我領(lǐng)到了安德列賽馬場,讓我成為英雄。其實現(xiàn)在我才想明白,讓我成為英雄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是在賭,在大賭,用我來做賭注。我說到這兒,爺您就該明白了,咱們一家人的悲劇是誰勾起來的……
張孝全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謝三說,往后我決不會再玩馬了,也不會去安德列賽馬場了。我要回哈爾濱去經(jīng)營我家的列巴坊,我要讓我媽從監(jiān)獄里出來,讓她看到小謝廖沙已經(jīng)是個懂事的孩子,也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張孝全不敢正視謝三兒,他望著天棚,輕聲說道:“彌彰紅塵,唯吾獨尊。食吾身,吞吾魂。螳螂悅?cè)唬瘣碓谛摹!?/p>
節(jié)氣不饒人,立夏這天,張孝全無疾而終。張孝全臨終前把管家寫的遺囑按了手押,交給了謝三兒。謝三兒立即讓管家安排人去給他的四個姨送信,但他的四個姨沒有一個人回來。看來她們都放棄了對老爺遺產(chǎn)的繼承。謝三兒讓管家照看山上的張家大院,他把菲克圖鎮(zhèn)上的那座張家大院給賣了,這個大院是張孝全臨終遺囑中分配給謝三和他娘的。他拿著賣房子的錢回到了哈爾濱,他的列巴坊也擴大了,又在馬迭爾俱樂部請了兩個列巴師,從此,在哈爾濱的市面上又多出了個出名的食品,謝廖沙列巴。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