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元,1982年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現為《文學自由談》副主編。曾在百余家海內外報刊發表各種文學作品和文學評論計二百五十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新華文摘》《作家文摘》等轉載,并十余次入選年度中國散文、隨筆選本。已出版長篇小說、文學評論集、散文隨筆集、作家評傳六種。
澳門回歸前,中國人的地理知識譜系是殘缺不全的。
我年少時,正趕上史無前例的那段歲月。一般說來,人們只知中國有二十九個省、市、自治區,以及幾處類似“紅色搖籃”“革命圣地”的地方,比如江西的井岡山和瑞金,貴州的遵義,陜北的延安,河北的西柏坡,等等,港澳臺的字眼則多已屏蔽,很難進入公眾語境。我或許屬于例外。原因很簡單,天津道路是以中國的省、區和一部分知名城市冠名的,其中就包括港澳臺和奉化。我居住的奉化道,一度曾被改稱韶山道,于是知道了蔣介石和毛主席的老家。我就讀于臺灣路小學,與臺北路一街之隔,與香港路和澳門路也只相距兩三站地,于是港澳臺被我和街鄰小伙伴掛在嘴邊,早已習以為常。我相信,在那個年代的中國北方城市,此情形比較罕見。
天津的所有道路,最不起眼的就是澳門路。它長不足百米,像一塊皺巴巴的小補丁,縫綴在五大道夾縫中的一處暗角,很像那個遙遠、陌生,與祖國母體斷裂的澳門本身,與我們的真實生活并不相關。隨著國門打開,港澳臺始現廬山真面目。不過在大眾心目中,這三個地區并非沒有區別。香港是東方明珠,臺灣是美麗寶島,澳門呢?充其量,恐怕只是博彩業的代名詞。比如我,很長一段時間,對澳門的認識就出于想當然,參照的是所謂“拉斯維加斯模式”。
澳門位于南中國海域的珠江三角洲西側,由澳門半島、■仔島、路環島和路■城四部分組成,這也只是地理學意義的解釋。澳門半島三面環海,最初孤懸海外,只因西江上游的泥沙沖積而形成沙堤,才與大陸一體相連。如今,它不足二十九平方公里的面積,生活著五十多萬人,成為全球居住人口密度之最,既神奇,也有些無奈。據說,香港的行車限速四十英里,對于澳門,那樣的限速還是不夠。干脆說吧,澳門壓根就不需要速度。
站在歐式的古炮臺上,道路纏繞,樓群密布,車流不息,人如蟻群,小城全景可以盡收眼底。這時候,你會懂得什么叫彈丸之地。而如此“彈丸”,卻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全憑厚積薄發的實力,使得世界上的任何文化名城都不敢小覷。小城有許多足以傲世的“之最”和“第一”,比如,中國境內年代最長、規模最大、保存也最完整的中西方風格建筑群,最早的教堂遺址、修道院,最久的基督教墳場,最古老的西式炮臺,有第一座西式劇院、第一座現代化燈塔和第一所西式大學等等,令人嘆為觀止,又豈是僅百年歷史的拉斯維加斯可與之相提并論的?
看似“彈丸”的澳門,卻濃縮著滄桑歷史,萬象紅塵,大千世界。澳門人的家國情懷很濃,卻很少大悲大喜的情緒跌宕,他們信奉順其自然、順勢而為的生活哲學。因其“彈丸”,大家只有互相扶助,彼此包容,才能同舟共濟,和諧并存。也因其“彈丸”,我們這些外來觀光客,置身小城,才會有擦肩接踵、恍若觸摸的感覺。在澳門,姿態各異的博物館隨處可見,諸如澳門科學館、澳門博物館、海事博物館、葡萄酒博物館、大賽車博物館、澳門藝術博物館、玫瑰堂圣物寶庫、天主教藝術博物館與墓室、澳門“國父”紀念館、澳門林則徐紀念館、土地暨自然博物館、消防博物館、仁慈堂博物館、通訊博物館、澳門回歸賀禮陳列館、龍環葡韻住宅市博物館、澳門茶文化博物館、路■歷史館、“留聲歲月”音響博物館、典當業展示館、澳門保安部隊博物館等等,幾乎見縫插針,無孔不入,讓人應接不暇,觸手可及,流連忘返。
同樣具有極高館藏價值的鄭家大屋,為澳門注入了厚重的人文底蘊。走進這套院落式大宅,仿佛步入了背景斑駁的時光深處。一步步踩著木梯拾級而上,腳底搖搖,身子顫顫,走進二樓正房,觸摸框壁,瀏覽文物,似覺百年前的歲月氣息拂面而來,像是置身于一部懷舊老電影的默片場景。鄭家大屋興建于1881年,具有鮮明的嶺南派風格,其主房區由兩座四合院式建筑組成,同時又顯示出中西合璧的造型風格。19世紀末,中國近代最早具有完整維新思想體系的啟蒙理論家,同時也是實業家、教育家、文學家、慈善家的鄭觀應先生,曾在鄭家大院心憂天下,思考變革,嘔心瀝血,伏案疾書,寫出了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易言》與《盛世危言》,直接啟迪了近現代中國的三位偉人康有為、孫中山、毛澤東,而這一切竟源于地處邊緣的澳門,發生在這樣一套老宅老屋,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很顯然,鄭家大院珍貴的文化遺產價值,已經不僅僅屬于澳門。
徜徉于肅穆的基督教墓地,觸摸黑色十字架旁的碑石和浮雕,指尖傳遞出的絲絲涼意,令人聯想到冰冷的死亡與無聲的信仰。繼續漫步,便是大三巴牌坊了。那是一處天主教圣保羅教堂前壁的遺跡,整體設計具有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風格,有“立體的《圣經》”之譽。“三巴”是“圣保羅”的譯音,因其前壁遺跡頗似中國傳統的牌坊,故稱為大三巴牌坊。此處曾于1595年、1601年和1835年三次慘遭大火焚毀,見證了世事的無常和莫測。與之毗鄰的古炮臺,十余門鑄鐵古炮威嚴不減,輕輕觸摸,手指沾滿了歲月塵埃。
大三巴牌坊的右側,一株株老榕樹蒼勁茂盛,濃蔭覆地。繼續走,兩旁是充滿歐陸風情的建筑物,中間是一條約五十米長的行人步行區,這個小小區域有著九十年的歷史,它還擁有一個浪漫名稱——戀愛巷。當年拍攝電影《伊莎貝拉》《游龍戲鳳》,曾在這里取景。據民間說法,凡是走過戀愛巷的人,就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墜入情網。于是人們相信心誠則靈,充滿遐想地頻頻光顧,戀愛巷遂成了風水寶地,不僅一對對新人特意到此拍婚紗照,祈福未來,更吸引許多外來游客,再三流連,試試愛情運氣。
走在小城的葡式碎石路上則是另一種感覺。葡式碎石路,顧名思義,是用從葡萄牙移植過來的大理石、花崗巖石塊,用葡式工藝鋪砌的路。二十多年前,澳門當局不惜花費重金,請來葡萄牙技師現場指導,不斷擴大鋪砌面積,像媽閣廟前的場地,崗頂的外圍,嘉模圣母堂,塔石廣場,還有海邊、公園和一些人行道,都有這種路面。寸半見方的大理石、花崗巖石塊,精心刻著許多與大海有關的圖案,有鯨魚、海馬、貝殼、海參、海蝦、章魚、船帆等等,既有技術含量,又不乏造型特色。碎石路的基調以白色為主,黑白相間,紅白相間,藍白相間,搭配精致,簡潔美觀,極具裝飾效果。遠遠看去,路面起起伏伏,深深淺淺,好似細流蕩漾,給人一種賞心悅目的視覺動感。穿上軟底鞋,踩著凹凸不平的碎石,你會覺出雙腳有輕微的麻脹感,那是碎石與足底穴位親密接觸在起作用,堪比足底按摩師的功效,同時也在提示我們,葡萄牙的影響依然還在。
葡萄牙與澳門的關系,是一種繞不開的歷史存在。葡萄牙位于地球的大西洋沿岸,雖為歐洲小國,卻掌握了當時最先進的航海技術和地理知識。早在1445年,葡萄牙的航海探險就取得了重大收獲,他們在穿越沙漠海岸途中發現了非洲的塞拉利昂;此后,航海家兼船長的迪亞士再接再厲,又先后發現了新大陸好望角和南美洲的巴西。另一位航海家達·迦馬亦不甘示弱,在一次向南航行途中,乘船成功抵達了印度的卡利庫特港口。葡萄牙人麥哲倫更是以舉世震驚的環球航行,證實了地球是球形狀體的事實。最近,有美國學者通過對醫學、史料與DNA科學技術的考證分析,確認哥倫布的國籍為葡萄牙,而不是意大利熱那亞望族子弟,這個結論推翻了幾百年來的傳統說法。
還是讓我們暫時回到16世紀中葉南中國海域的歲月背景吧。1513年,第一艘抵達中國口岸的葡萄牙船只駛進廣州港,這是自馬可·波羅之后,第一次有文字記載的歐洲人對古老中國的問候,但也僅限于此。1554年,一群葡萄牙商人在浪白澳靠岸,立即就被這里的亞熱帶風光所吸引。他們見到時任廣東海道副使汪柏示以友好,并獻上異國情調的小禮品,汪柏的眸子亮了,破例讓他們登陸,搭建房屋,短暫棲身。那一刻,無論汪柏,還是那群葡萄牙商人,都沒有意識到,澳門歷史已被悄然改寫。
隨之,明朝政府正式劃出澳門半島西南部一塊地段,供葡萄牙商人居住,并從事貿易。四百多年間,歐美亞各種膚色的老外絡繹不絕,花花綠綠地在這里蓋房子、建教堂、修馬路、筑炮臺、辟墳場,帶來了不同文化、技藝和風俗。澳門哪里見過這種陣勢?幾乎不堪重負,卻終于站穩腳跟,得風氣之先,同時也扮演了對外通商的重要角色。鴉片戰爭后,英國宣布香港為“免稅自由港”,《南京條約》的簽訂,又迫使清政府開設了廣州、福州、廈門、上海、寧波等多個通商口岸,澳門外貿地位由此一落千丈,卻意外地激活了本地流氓、地痞、把頭另類“貿易”,他們借機設賭斂錢,澳葡當局也因勢利導,“優惠”扶持,到了20世紀60年代,專營公司的群雄逐鹿,推進了澳門賭業在設備、管理方面的現代化,賭稅也逐漸成為澳門最重要的經濟支柱。1999年澳門回歸,基本法允許其“一國兩制”,神不知鬼不覺之間,澳門居然超越拉斯維加斯而成為世界賭城之最,其中妙意,并不深奧。就連澳門的小學生都懂得一個道理:只有把賭場做大,才能吸引世界游客來此消費,政府才有財力發展民生事業。
有道是百聞不如一見。一個夜晚,幾位作家朋友相約,打的直奔新葡京。這家富麗堂皇、光怪陸離的超級娛樂場,內設會所、餐廳、品牌商店、宴會廳等數十項豪華服務設施,可使人有賓至如歸的幻覺,終至樂不思蜀。但這一切與我們無關。大家穿行在迷宮般的殿堂。這里太大了,大得讓人眼暈。我們一路東尋西問,山重水復,終于柳暗花明,喘息未定地在一個老虎機前圍成一團。經服務人員指點,葛一敏、喬葉、謝倫和我,投入紙幣,輪流上陣,觸摸按鈕,隨著屏幕圖案疾速變幻,樂曲節奏閃轉跳蕩,每個人的表情在光影中變得迷離,時而驚喜,時而沮喪,時而相視苦笑。大家明白了,面對冰冷的老虎機,智商已經失去了意義。
花掉兩百多元港幣,心里反而輕松了。注意,是花掉而不是輸掉,區別在于整個過程是不是具有一種娛樂精神。而有了這樣的娛樂實踐,對于澳門的觸摸,就稱得上完整而無憾了。事實也是如此,如果剔除“賭”的程序,老虎機與游戲機的自娛自樂性質,其實并無太大區別。
我們從新葡京出來,華燈璀璨,星空深邃。走在夜風輕拂的街頭,彼此的眸子熠熠閃爍。作家見識賭場,操作老虎機按鈕,不為了刺激,而是體驗另一種觸摸帶來的感覺,以滿足對人性的某種好奇和探究。據說,如今全球的博彩業生意都還不錯,細觀之可以發現,賓客盈門的各大賭場多以亞洲人,特別是華人為主,或者說,是龐大的華人客源支撐著博彩經濟產業。華人何以嗜賭成癖,任其沉迷?我沒有想過。但我相信,人生過程本身就是一次豪賭。越自視無所不能的人,越容易陷入非理性狀態而難以自拔,以至于血本無歸,這是由于,他們往往忽略或無視一個鐵律,即任何賭博,都是可以被精密的數學計算所控制的,且無一例外。這個事實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個世界并不存在超人,也不會有任何必贏絕技能夠擊敗概率。而概率,正是可以永遠征服人性弱點的秘笈。
澳門就是這樣一座可以觸摸,也歡迎被觸摸的小城。也只有通過一次次身心觸摸,我們才會懂得澳門的價值,享受澳門的詩意,從而親近澳門,熱愛澳門,無論相距多遠離別多久,也都會夢縈澳門,系念澳門。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