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苦惱于精心設計了那么多的教育方式,主題班會、演講比賽等,但效果并不理想。
我想,不理想的原因,是不是恰恰在于你的設計過于“精心”了?
蘇霍姆林斯基在《給教師的一百條建議》中,給教師提的最后一條建議是:“保密……”
教育家這樣寫道:我在本書中所提出的一切建議,僅供教師知道,不必讓學生知道。學生了解教育,懂得教育,一般說來,是有害而無益的。這是因為,在自然而然的氣氛中對學生施加教育影響,是這種影響產生高度效果的條件之一。換句話說,學生不必在每個具體情況下知道教師是在教育他。教育意圖要隱蔽在友好和無拘無束的相互關系氣氛中。
沒有人會否定教育有著鮮明的目的性。教育要給人以積極的引導和影響,這是我們的教育使命使然。否定了這一點,就否定了教育本身。但是,教育目標沒必要天天掛在嘴上,或者唯恐學生不知道而不停地宣示。無數優秀教師的成功經驗已經證明,教育的意圖隱蔽得越好,教育效果就越佳。不動聲色、不知不覺、了無痕跡、天衣無縫、自然潤物、潛移默化……這些都是教育的藝術,也是教育的境界。蘇霍姆林斯基將其稱為“在自然而然的氣氛中對學生施加教育”,我將它姑且簡稱為“自然的教育”。
什么是“刻意的教育”
與這種“自然的教育”背道而馳的,便是“刻意的教育”——大張旗鼓、聲勢浩大、旗幟鮮明、開門見山、直截了當、聲淚俱下……生怕學生不知道是在教育他們。教師毫不隱瞞自己的教育意圖,甚至公開說:“我是為你們好哇!”班會比賽、征文比賽、演講比賽、板報比賽……都是“刻意的教育”的形式。當然,“刻意的教育”不一定都是說教式的,有的“刻意的教育”還設計成活動或游戲,也頗為“生動”呢!
我從《重慶晚報》上看到一張場面壯觀的照片——
大操場上,成百上千的人排得整整齊齊,橫看豎看斜看都宛如大型團體操表演;仔細看,是孩子正給家長洗腳——母親(或父親)坐著,腳伸進盆里,孩子蹲著,雙手正搓著母親(或父親)的腳。
這是最近幾年比較時興的一種教育方式,準確地說,是培養孝心的方式。在有的學校,校方還要求學生給父母洗腳時必須跪著。
類似的簡單化作秀般的“德育創新”還不少。比如,為了讓孩子體驗媽媽懷孕的不容易,便讓小學生在肚子上綁一天或一周沙袋;為了讓孩子體驗親情,便將全校學生集中在操場上,擁抱爸爸媽媽;為了讓孩子感恩,同樣是在操場上讓孩子們一起喊:“爸爸媽媽,我愛你!”然后齊刷刷地給爸爸媽媽下跪……
我很懷疑這種“刻意教育”能不能收到真正持久的效果——一時的感動是可能的,但我說的是“持久的效果”。當然,我知道教育必須通過一定的形式來做,或者說,一定的形式總是表達了一定的內容;而且我也相信,類似的活動之后,孩子們的作文中,一定會有許多諸如“通過這次活動,我真切感受到了……”之類的語言,但是如此一次性的“感人肺腑”,一次性的“震撼人心”,一次性的“催人淚下”,一次性的“強烈反響”……就真的能夠收到持久的實效嗎?
教育哪有這么簡單!
這些“刻意的教育”都很有創意、很新穎,容易引起孩子的興趣,這樣的教育形式偶爾用用也無妨。但關鍵是,切不可高估這些教育的效果——這種“刻意的教育”的效果肯定是有限的。當然,活動之后,孩子會紛紛寫作文說自己如何如何“深受教育”,“體驗到做母親的不容易”,“嘗到了鄉下勞動的艱苦”云云。但這些表白并不能作為衡量教育實效的真正依據。過了幾天,不孝敬父母的孩子照樣不孝敬父母,不愛勞動的孩子照樣不愛勞動。孩子在“當孕婦”時,在給媽媽洗腳時,在鄉下生活時,始終知道這是游戲,好玩、有趣,哪怕在鄉下呆一個月的確很艱苦,孩子也會對自己說:“不要緊,反正也就一個月嘛!”教育有時候需要游戲,但游戲本身并不完全等同于教育。
我們現在的教育,有時太刻意了,甚至太做作了。
教育應當自然而然
我們所提倡的“自然的教育”,通俗地說,就是培養孩子一種良好的生活習慣。愛的教育,就是培養學生懂得愛、表達愛和傳遞愛的生活習慣。學習教育,就是培養學生酷愛知識、勤奮讀書、樂于探索的生活習慣。勞動教育,就是培養學生在班級、在家庭乃至以后在社會中勤勞的生活習慣。吃苦教育,就是培養學生在平凡的日子不畏艱辛、以苦為樂、苦中尋樂的生活習慣……這樣的教育,同時又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生活,而且是師生共同的生活——要求學生做到的,教師當然也要做到,或者說,教師要以自己的品行自然而然地感染學生。這是“自然的教育”的最高境界。
比如關于感恩、孝敬的教育,這么多年的班主任工作中,我都是這樣做的:我特別注重讓孩子們在每一天的生活中隨時想到父母,隨時想到不要讓父母為自己焦慮、擔心,并力所能及地為爸爸媽媽做點什么。讓孩子們每天下午按時回家,不要讓爸爸媽媽一次次在陽臺上憂心忡忡地張望。回家后,第一句話是給爸爸媽媽說:“爸、媽,我回來了!”出門時,不忘記給爸爸媽媽說:“爸、媽,我走了!”在飯桌上多和爸爸媽媽聊班上的事,還有自己感興趣的事。每天晚飯后幫爸爸媽媽收拾碗筷,并洗全家人的碗。如果可能,每天早晨起來給爸爸媽媽做早飯……這些都不是老師規定的一次兩次“作業”,而是持之以恒的生活,最后變成習慣。20多年來,我不敢說我的每個學生都做得非常好,但的確有相當多的孩子學會了在平凡的日子里體諒父母、關心父母,并從生活的一點一滴之處回報父母。
我女兒也是這樣。她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每天晚上洗碗,無論中考日還是高考日都沒中斷,一直堅持到現在——現在她已經工作了,但只要在家吃飯,肯定是她洗碗。無論我的學生還是我的女兒,都沒有體驗過媽媽懷孕時的感覺,也沒有被我要求給爸爸媽媽洗過腳,但他們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學會了感恩與孝敬。這是一種“自然的教育”。我們自然而然地營造了一種洋溢著愛的家庭氛圍,這種氛圍必然滋潤著孩子的心。女兒在小時候曾天真而又認真地說:“我長大了要掙好多好多錢,讓爸爸媽媽過上好生活。”昨天,她說:“如果我現在去掙大錢不是沒有機會,但那樣就會常年在外不停奔波,時不時給你們寄好多錢回來。現在我沒掙大錢,卻天天和你們在一起,哪種生活更幸福?”我說:“當然是現在,因為幸福就是一種愉悅溫馨的感覺。”女兒說她“掙大錢不是沒機會”可不是吹牛。她留學國外,后來在香港讀碩士,完全可以在國外找工作,即使回國也可以去北京、上海,但她執意回到成都。她的理由只有一個:爸爸媽媽老了怎么辦?
自然而然的教育,培養的是孩子自然而然的善心與善行。
我們需要“沒有教育”的教育
說到“自然而然的教育”,我又想到,有時候我們需要一種“沒有教育”的教育。這話怎么理解?我的意思是說,教育者組織學生所開展的活動,并非每一次都一定要有急功近利的教育目的。比如,教師帶著學生在戶外的郊游活動,我看就不一定非要有什么“教育意義”不可。
關于這一點,請允許我多說幾句。
我一直喜歡和學生一起到大自然的懷抱里嬉戲玩耍。最初,我這樣做并沒有想到要有什么“教育意義”,而純粹是出于自己愛玩的天性。記得當年我利用寒暑假帶著學生去玩,近到郊區,遠到省外,家長感動得不得了:“李老師對我們的孩子太好了!這么辛苦這么累,犧牲這么多時間帶我們的孩子去旅游!謝謝您!”我總是說:“我還要感謝你們呢!感謝你們把孩子交給我,讓他們陪我玩!”
你看,我就沒有說什么“教育”。
我對《巴甫雷什中學》中的一段敘述感到特別親切:“每當學年一結束,我就跟孩子們一道去遠足旅行,去田野、森林、河邊旅行。跟孩子們一起在南方晴朗的星空下宿營,架鍋煮飯,述說圖書內容,講傳說和童話故事,這些對我來講,是一種幸福。”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這樣的幸福也是源源不斷的。回想從教以來,我最感到快樂的時候就是學生不把我當老師的時候。幾十年來,我的學生就是這樣給我以少年的歡樂和青春的激情。
我不是否認戶外活動的教育意義,自然環境的教育功能當然是不可忽視的。陶行知認為天然環境和人格陶冶有很密切的關系,在談到大學校址的選擇時,他曾把自然環境作為極其重要的因素。他認為校址的選擇應滿足這樣的標準:“一要雄壯,可以令人興奮;二要美麗,可以令人欣賞;三要闊大,可以使人胸襟開拓,度量寬宏;四要富于歷史,使人常能領略千百年以來之文物,以啟發他們光大國粹的心思……”(《杭州大學之天然環境——一封公開信》)陶行知多次大聲疾呼對學生要實行“六大解放”,其中之一的“解放”就是“解放他的空間,使他能到大自然大社會里去取得更豐富的學問”。(《小學教師與民主運動》)不僅僅是自然環境,還有人文景觀,如紀念地、博物館、歷史遺址等,教師有教育目的地帶學生去接受教育,也是必要的。
但是,我們不能把這種教育功能庸俗化。在這個問題上有的教育者有一種認識誤區,即總是希望每一次野外活動都有教育意義。似乎每一次外出,都要有一個名分,比如不能叫“玩兒”,而必須叫作“活動”——“綜合實踐活動”“愛國主義教育活動”“參觀考察活動”等。似乎叫“玩兒”,就不那么光彩,不那么理直氣壯。其實,我始終認為,不必將每次外出郊游都賦予什么教育功能,也不用那么多的“精心設計”,更不必貼上各種各樣冠冕堂皇的教育標簽。何必一定要有“教育意義”?從某種意義上說,對自然的接近,對自然美的感受,視野的拓展,胸襟的開闊,這就是教育。
成都有一個民營機構叫“素質教育陽光訓練基地”,每年都有很多學校組織學生去那里接受素質教育,其實也就是封閉起來搞拓展訓練、做游戲等——當然是要按人頭收費的。應該說有這樣的基地無可厚非,偶爾讓學生去接受一下訓練也不錯,收費也可以理解,人家是市場運作嘛!但每年學校一組織春游,就把學生往那里送,我覺得不妥。成都平原哪里沒有陽光?為什么舍棄大地上那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和原野上燦爛的陽光,卻要去那高墻里面接受“陽光訓練”?有校長告訴我,組織學生去那里不是去玩兒的,而是去接受素質教育的。我笑了:“有什么比大自然原野上的陽光更值得我們去親吻?師生追逐嬉戲,摸爬滾打,而且一分錢不花,還有比這更開心、更奔放的嗎?”那位校長搖頭:“不不,純粹的玩兒,這不是教育。組織學生外出,還是要有教育目的的。”我無語了。面對這樣太有使命感的教育者,我甚至想也許是偏激地對他說:對孩子而言,浪漫、情趣、舒心、撒野、怦然心動、熱淚盈眶、心曠神怡、靈魂飛揚……比教育更重要!
不要刻意追求教育意義
不要誤以為我反對在郊游活動中有目的地進行某種教育,我反對的是每一次對大自然的親近都帶有濃重的功利主義色彩。動輒強調活動的意義,甚至牽強附會地把郊游同什么“社會調查”“愛國主義教育”“熱愛大自然”“了解家鄉的巨大變化”“感受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捆綁在一起,而且每次臨出發之前都要給孩子們打招呼:“要仔細觀察!”“要認真做筆記!”“回來要寫作文的!”“每一個人都要交一篇調查報告!”……這只能敗壞孩子們的“胃口”,有孩子說:“老師們,我們還是寫了作文再去吧!”對大自然的向往,被寫作文的負擔甚至恐懼所取代,這難道就是我們應該追求的教育意義嗎?
如果一定要說“教育”,那我們也完全可以把教育的內涵理解得豐富一些、廣義一些。學生受到教育的標志不僅僅是提高了什么什么認識或獲得了什么什么啟發,還應包括心靈更加寧靜,胸襟更加曠達,眼睛更加清澈,耳朵更加靈敏,觸覺更加細膩,體格更加健壯,感情更加豐富,幻想更加奇特,思緒更加飄逸,情懷更加浪漫……
不用刻意去追求什么外在的教育意義,因為大自然本來就蘊含著豐富的教育意義:“我竭力要做到的是,讓孩子們在沒有打開書本去按音節讀第一個詞之前,先讀幾頁世界上最美妙的書——大自然這本書。……到田野、到公園去吧,要從源泉中汲取思想,那溶有生命活力的水會使你的學生成為聰慧的探索者,成為尋求真知、勤于治學的人,成為詩人。我千百次地說,缺少了詩意和美感的涌動,孩子就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智力發展。兒童思想的本性就要求有詩的創作。美與活躍的思想猶如陽光與花朵一般,是有機聯系在一起的。詩的創作始于目睹美。大自然的美能銳化知覺,激發創造性思維,使言語為個人體驗所充實。”(蘇霍姆林斯基:《把整個心靈獻給孩子》)
在這里,蘇霍姆林斯基把大自然比作一本書,我認為,如果不讓孩子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便打開這本書閱讀,這不但是我們教育的缺失,也是孩子們人生的遺憾。
完整的學校教育,既應該有一些目的性甚至時效性很強的戶外教育行為,比如類似中央電視臺崔永元搞的“重走長征路”——這是必不可少的,也應該有一些似乎沒什么“教育因素”的野外活動。我說“似乎沒有”,其實還是有的,只不過這些“教育因素”很隱蔽、很自然,潛移默化,潤物無聲。因為無論是小橋流水的幽雅情趣還是大江東去的磅礴氣勢,無論是朝陽初升時小草上的一顆露珠還是暮色降臨時村落里的一縷炊煙,都能使我和我的學生深切地感受到:“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臥在宇宙的搖籃里。”(冰心:《繁星》)
寫到這里,我還得著重聲明一下,我絕不是反對教育意義。我當然知道,有時候學生也需要一些專門的教育,比如我前面提到的主題班會、演講比賽什么的;有時候針對學生中出現的普遍問題,我們可能會、也應該給他們開設一些專題講座,比如青春期教育,還有其他勵志教育等;甚至在某些特定時候,教育也需要一些聲情并茂、慷慨陳詞、震撼心靈、催人淚下的情景。所以,“刻意的教育”也不是絕對可以排除的。
我只是說,要盡量減少這種“刻意的教育”。
因為,“我堅信,把自己的教育意圖隱蔽起來,是教育藝術十分重要的因素之一”。
你以為然否?
(本文選自李鎮西《給教師的36條建議》,略有刪改。《給教師的36條建議》為長江文藝出版社推出的“大教育書系”之一,2013年9月出版)
(責 編 盧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