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與自我

寫作是表現自我的，文中有了自我，也就有了一份獨特。

寫作是表現自我的，文中即使不出現“我”，也是處處有“我”，就像巴金所說“我的任何散文里都有我自己”。

但是，對初學寫作者來說，“自我”往往處于沉睡狀態，他們所寫的都是人人皆能看到和想到的東西，這就是自我的缺失。正如高爾基所說，任何事物在不同人眼里都有區別，要相信任何人都有其與眾不同之處，文中有了自我，也就有了一份獨特。

王勃寫《滕王閣序》，本是為官員所寫的應景之作。一般來說，文中少不了歌功頌德、逢場作戲，但他卻大膽地把自己“擺”了進去，大膽地表現真實的自我和悲愴的情懷。可以說，它是一篇“跑題”之作，但正是因為作者抒發了自己作為一個文人或曰“知識分子”的情懷與氣節，才使之有了一種魅力，能夠打動人心。

這種明顯“跑題”的作法，實在是其自由心態的另一種體現。你看，在寫盡了眼前美景之后，作者筆鋒一轉，開始了文人情愫的釋放：“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只用幾筆便將感情由酒酣耳熱的投入逆轉到孤獨難奈的悲涼之中。描述對象的轉變抑或真會讓讀者莫名其妙，于是作者進一步闡發：“嗟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寫得多好啊！此時，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一個在眾聲喧嘩中孤獨徘徊的詩人形象。除了傳達一般的文人感懷外，王勃居然直接寫了自己：“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中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一個空懷大志、報國無門者的形象躍然可見。一句話，《滕王閣序》之所以能直達人心、蕩氣回腸，除了文采，還有就是作者對自我內心淋漓盡致的抒寫。

好文章皆有一種靈魂的氣息，這種氣息來自對自我的喚醒。

有個女孩去麗江，回來寫了多篇游記，她知道我愛麗江，便給我看，我看后覺得內容平平。后來，她索性把在麗江寫的日記叫我看，卻引起我的共鳴，其中一篇如下：

……當我走進古城任何一條小巷，全然看不到歷史的脈絡。成片古樸的納西族四合院里，幾乎全被酒吧、客棧、商店占據著。店家的叫賣，酒吧的搖滾樂和市井的喧囂充斥著整個古城。內心是矛盾和復雜的，我幾乎已不知來麗江的意義何在？——是隨著大多數游客歡呼現代商業的勝利，還是以批判的目光否決周圍的一切？在幾個小時過后，當落日的光輝灑向了不遠處的玉龍雪山，整個古城被籠罩于金色霞光，此刻還在城中探尋的我忽然像是找到了答案：這個世上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只有內心的包容才能彌補缺憾。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貢科坊后的山腰上，重溫著早上見到的一幕，還是那灰瓦院落一片連著一片，古樸而統一。只是夜色襲來，溫馨的燈光點綴其中，是另一種整體的古典美。

在這篇日記中，女孩的主體地位和個性特點得以強化。我們看到的不僅是麗江的景，還有一個理性而懂得審美的女孩。文章散發著靈魂的氣息，也引起我的回憶和共鳴……

余光中先生說，文章中的“我”，并不是本我，而是愿望之我。這句話揭示了一個重要的寫作之道：寫作是一種審美，是一種精神提升和自我完善。作文，須表現真實而美好的“自我”。

提筆寫作，需要有寧靜愉悅的心情。擺脫煩躁焦慮，摒棄塵念俗慮之后，方可凝神定氣、馳騁思想，這時才可進入美好的意境，并把它表現出來。

提筆寫作，更需整理思想，使之條理化、清晰化，甚至需作一番自我的審視、反省。此時，頭腦處于敏感活躍狀態，精神世界一片澄明清澈。

平時講話可能信口開河，但寫起文章來卻要字斟句酌，使表達更為恰當和完美。平時也許會說：“你聽不聽得見？”寫作時則會想：“我的表達是否清晰？”平時也許會說：“他妒忌我。”寫作時則會想：“我可能有叫他不順眼之處。”所以，經常寫作的人，其思想素養和生命品質就能得以提高。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文章表現了真摯深沉的父子之情。其實，他們父子雙方曾因經濟上的沖突而鬧得很不愉快。朱自清先生在清華教書，按月往家寄錢，父親連信都不回，關系一度很是緊張。《背影》中說“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都表明他對父親曾有不滿，但是在寫《背影》一文時，作者不僅隱去了這些，而且觸發了對父親的真情，以平和理性的心態表現了對父親的思念和感恩，可以說就是一個懺悔和完善自我的過程。他孝敬、真誠的一面終于也打動了父親。據家人回憶，1928年，身居揚州東關街的老人接到了開明書店寄贈的《背影》散文集，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誦讀著兒子的文章，“只見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昏黃的眼珠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背影》一文中“兒子”是那樣深愛著父親并牢記其滴水之恩，可以說，這是朱先生對自我的完善。

作家路遙說過一句深刻的話：寫作者最是“慎獨”——作品里就有你寫作時的影子，你的情緒、心態乃至精神狀態都存儲其中，發表出來，大家就都感覺到了。陳忠實也說過，一名作家可以不注意外表的修飾，但一定要注意心中的自我意象。

下面這篇學生的生活札記，也許更能讓我們看清寫作是對自我的一種完善。

今天，又和媽媽吵嘴了。為了點小事，她沖進我房間罵我。我越想越氣，真想把她罵我的那些話還給她，但我又不會罵人，心中大為不爽，只好抓起身邊那些摔不破的瓶瓶罐罐向墻壁砸去……氣撒完了，隨手抓起一件東西，原來拿起的是生活札記本。看著以前的札記，第一次發現我原來是那樣理性和陽光，總想把自己美好的一面留在紙上。我還是一個善解人意、頗有孝心的人，會因為母親的一個尋常舉動而心存感激，會因為發現她白發的增加而暗自難受。然而，有誰知道，生活中的我竟有如此野蠻粗暴的一面。近來母親脾氣不好是有原因的，——廠子不景氣，工資減少大半，父親的老病又加重了……本來我想以《青春期不幸遭遇更年期》為題記下今天的事，可是提起筆來，寫下的卻是——《我要為母分憂》。

真正的寫作，是一種反思，一種對自我的完善，一種精神的凈化。它要用理性去修剪偏執的情緒，用良知去審視自身的不足，用溫情去消除心中的塊壘。讓思想從感性走向理性，讓自我意象變得積極向上、健康美好。

最近，讀到一首小詩《不同時期的夢》：

童年時的夢/是一頓飽飯/爸爸一碗/媽媽一碗。

少年時的夢/是平房變樓房/屋里有空調/冬暖夏涼。

青春期的夢/是找個好對象/勤勞樸實賢惠/通情達理善良。

中年時的夢/是公平正義相伴/民主與法治/不再是奢望。

它的前三句均為鋪墊，最后一句超越了“自我”，寫的是全體人民的“夢”。

這首小詩啟示我們：如果沒有對自我的超越，寫作只是囿于個人小天地，表述的僅是個人訴求，那是遠遠不夠的。

也許人們就像這首詩寫的那樣，起先關心的是自我，是身邊之事，后來才關注到整個社會，視野變得開闊了；起先只是就事論事，后來才高屋建瓴，抓住了全局的關鍵。總之，正是在一次次對自我的超越中，我們的思想才從幼稚走向成熟，從膚淺走向深刻。

下面，我試從一篇作文的具體構思過程來說明這一道理。寫作，原本就是一個不斷探尋，不斷擴展視野、更新思想的動態過程。

《我想握住你的手》是道高考作文題。許多人要握住的是老師、父母或朋友的手，唯有某生想握住的是自己的手。問他原因，他說有位名人說過，一個人要學會與自己相處。“我”其實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而他自己其實是個“失敗者”——最近一次考試，數學不及格；愛好寫作，兩次參加市里的作文競賽，但接連敗北；競爭學生會主席，因口才欠佳而功虧一簣；喜踢足球，卻始終只是個“替補”……，嚴重的挫敗感、委屈感使他特別想寫一篇作文撫慰自己，但是，他轉而想到，世上的失敗者多矣，豈止是區區的我？

是啊，世上的成功者和勝利者畢竟是少數，而失敗者是一個人數更為眾多的群體，他們默默無聞，備受冷落孤苦。想到這里，他改變了思路——與其握住自己的手，還不如握住“失敗者”的手。

可以說，這是一次對“小我”的超越，是一次思想境界的提升。

接下來他又想到：如果對失敗者僅僅是進行一番勸慰鼓勵，也是遠遠不夠的，而且也沒多少話可寫，更重要的是，失敗者并不可憐，他們不需要同情，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們身上實在有著許多可貴可敬之處。成功者固然令人羨慕，而失敗者則令人起敬。想到這里，他的精神為之一振，感到許多壓抑已久的思緒即將噴涌而出。最后，他充滿激情地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我想握住你的手，——最能體現人類精神和生命本質的是默默無聞的失敗者，以積極的態度抒寫生命、創造人生的是失敗者。盡力攀登而未能登頂的人不需要同情的眼淚，他們理應接受人們仰視的目光。

我想握住你的手，——人生體驗最豐富、頭腦最清醒的是失敗者。失敗了，生命不再被注目，一切虛浮的光環散去，面對冷峻的現實，能夠收獲許多平常沒有的思想。

我想握住你的手，——歷經苦難而又無怨無悔的是失敗者，對人生大徹大悟的是失敗者。即使是勝利的英雄，面對未曾達到的目標和浩瀚的未知世界，也仍然是一個失敗者。成功和失敗，對人的一生來說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奮斗的過程。

從握住自己的手而想到握住失敗者的手，又從對失敗者進行勸慰想到要向他們表示敬意。因為有了這兩次對自我的超越，文章的境界提升了，思想深邃了。作者，也不是原先那個多少有點自卑的孱弱者，而儼然已是自信滿滿、準備重新啟程的跋涉者。

對中學生而言，“自我”還應是認識對象和寫作內容。古人云，吾日三省吾身。而寫作正是省察自我的一種方式。

寫一些以“自我”為話題的作文，可以引導學生愉悅地接納自我、理性地認識自我，思考自己應成為怎樣的人，如何做個最好的自己等，這些對于成長都極有價值。人，只有把“自我”打理好了，才能更好地面對外部世界。自從讓作文涉及“自我”這個話題，學生的作文似乎有了一方新的天地。

——有位學生寫了篇《讓自己成為風景》。文中寫道：

人都喜歡看風景，其實這世上最多最美的風景是人。我們做人做事，目的未必是要給別人看，但畢竟躲不開別人的注視，正如卞之琳的詩所寫：“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做風景不是我們的目的，但做人卻是我們的根本。做人做得體面、光明磊落，自然就是好風景。

相貌美、身材美、衣著美是風景。言行合乎禮儀、氣質優雅高貴、生活習慣健康文明是風景。這些都是在短時間內就可以讓人感受到的，而要做到這些也并非易事。人作為風景，似乎還應有其豐富深刻的內涵。它能經得起歲月的磨洗，具有歷久彌新的魅力；它的美麗不僅給人帶來愉悅，更有震撼心靈的作用。

——有位學生寫了篇《享受孤獨，認識自我》。文中寫道：

生活中常見到一些獨來獨往的人，他們一個人用餐，一個人運動，甚至一個人背包旅行，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以前，我會可憐他們沒人陪，認為其人生淡薄無味，但現在，我慢慢地意識到，其實他們很多人都過得很充實、很幸福。而且我也越來越佩服他們，覺得他們的一些性格特點和人生觀值得自己學習。他們心智成熟，有鮮明的人生目標，瀟灑、勇敢，并且充滿自信。

這些人都很享受和珍惜獨自一人的時光。他們會利用這些時間做自我反省，發掘自己的潛能，理清自己的心思。他們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會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會輕易被他人所影響。他們覺得，如果過多地與別人接觸，忽略自己，反而會讓我們失去獨特的自我。

如今的我，受到其啟發，也時不時劃出一些時間給自己，讓自己獨處，我特別喜歡找一個無人打擾的角落閑坐或讀書。這過程中，我學習與自己對話，做一些自我反省，讓自己清凈清凈。我由此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幸福。

等我越來越習慣一個人獨處，勇氣和膽量越來越大，以后我還計劃獨自一人去背包旅行，自己一個人出去闖一闖。有經驗的人都告訴我，在那幾個星期的單獨行程里，會有很多奇妙的感受和經歷。人本質上是孤獨的，別總是想著要消滅孤獨，而是換個心態和角度來享受孤獨，認識自我。

——有位學生寫了篇《給自己一個擁抱》。文中寫道：

個人的情緒波動，往往需要轉移來獲得緩解或尋找外物藉以發泄。如果尋求別人的理解和安慰，必會打破他人的寧靜。此時此刻，何不伸出雙臂交叉著抱住自己的肩膀，清理下雜亂的思緒，深深地呼吸幾下，擁抱自己，給自己一個最簡單的撫慰或是鼓勵？

一個簡單的擁抱甚至勝過物質的饋贈。因為擁抱傳遞的是無價的關愛。在困苦時，送去的是力量；在迷惘時，送去的是希望；在恐懼時，送去的是勇氣。其實，擁抱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擁抱別人，卻不會擁抱自己，對自己實在是一份虧欠。

生活是復雜的。自己默默地做了好事，自己都被自己感動得幾欲墮淚，卻無人知曉，更無人提及；當自己取得驕人的成績時，迎接你的卻是周圍人滿臉的冷漠甚至無情的嘲笑，受的委屈傷及心靈，又能向誰人訴說？——這些都不要緊，只要給自己一個真誠的擁抱，一切也就釋然了。“未曾長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是一句我喜愛的名言。它使我懂得漫長人生路上總有深刻的傷悲和寂寞存在。但我又想，能夠慰藉心靈的只有我們自己。與其向隅而泣，不如給自己一個擁抱；與其長夜痛哭，不如自己給自己一句真誠的告誡或是勸勉。

不管有沒有功成名就，我們最清楚自己的付出和遭遇的苦厄，所謂“甘苦自知，榮辱獨嘗”。我們要做自己的知音，為自己鼓掌，然后給自己一個熱情的擁抱。

談到寫作，我們總會習慣地把目光投向外部世界，其實，有時不妨收回目光對準自己的內心。觀察他人，也要關注自我。這樣，一是可以把心理調整到適合寫作的最佳狀態，因為文章是自己精神的產物；二是這樣可以對自我作一番省察，更好地認清并規劃自我以助己之成長。如果缺少了第一條，我們對寫作的認識就不會是全面的，不能離開“人”而專談文，缺少良好的內心機制而只講技巧和方法，無論如何是寫不出好文章的，“以其昏昏”豈能“使人昭昭”？缺少了第二條，則少了一面有益人生的“鏡子”。

（責 編 流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