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
作者:王安憶
新星出版社
定價:28.00元
內容簡介:《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收錄了王安憶多篇散文佳作。身為中國當代文學大家,王安憶以其對生活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厚的寫作功底,創作了一篇篇具有濃郁海派文學特色的優秀作品,給讀者以酣暢淋漓的閱讀快感。本書用白描的手法記錄了上海這座城市以及生活于其中的男男女女,王安憶對上海的書寫幾乎帶有隱私意味。本書中還收錄了她對同是海派女作家的張愛玲和蘇青的精辟評論。
上海和北京是我國的兩個規模最大的城市。北京是一個歷代國都,這個城市很清楚地劃分為兩個世界:一個是平民的,一個是官僚貴族的。在貴族官僚的世界里,擁有一切權利,包括文化教育。在這個京城里,時常舉行盛大的典禮,這些禮儀繁復而又壯闊凜然的形式,無疑醞釀了一種皇家文化。清政權又強制地帶來外族的異域的文化,有力地楔進北京的世界。丞相們在朝中運籌江山,皇親貴族則吃著一份俸糧,日日夜夜地培養著北京的文明。
辛亥革命瓦解了封建帝國,貴族的沒落則又給北京添上了一層傷感與懷舊的情調。這種占了主導與統治位置的文化,在長久的時期里,無疑地成了北京市民的榜樣。
北京確成了美麗的城市,正如老舍先生寫到——“最愛和平的中國的最愛和平的北京,帶著它的由歷代的智慧與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宮殿、壇社、寺宇、宅院、樓閣與九條彩龍的影壁,帶著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橋梁,與四季的花草;帶著它的最清脆的語言,溫美的禮貌,誠實的交易,徐緩的腳步,與唱給宮廷聽的歌劇……”
上海是什么?400年前的一個小小的荒涼的漁村,鴉片戰爭一聲槍響,降了白旗,就有幾個外國流氓,攜了簡單的行李,來到了蘆葦蕩的上海灘。呼嘯的海風夜夜襲擊著他們的蘆棚,纖夫們的歌唱伴著月移星轉。然后就有一群為土地拋棄或者拋棄了土地的無家可歸又異想天開的流浪漢來了。他們都不是好好的、正經的、接受了幾千年文明教養的中國農民,他們一無所有,莫不如到這個冒險家的樂園來試試運氣。
這是一個無賴的世界:生意人、工廠主以及租界上的巡捕房,如沒有黑幕的背景是寸步難行的,俗話便叫作“拜老頭子”,也就是人幫會。像“青洪幫”這樣的民間的秘密結社,竟在一個城市里坐了天下。
很多人,尤其是上海人自己,以為上海是一個優雅的城市:法租界的林蔭道,外灘沿江的古典風格大樓,海員俱樂部的爵士樂,咖啡館的著洋裝說洋文的侍者……這些歐洲的風味的確賦予上海一種格調。然而,暫且不說這僅是表面的裝飾,就是這些貨真價實的歐美人,在我們這些源遠流長的北京人眼里,也已是夠粗鄙的了。如在林語堂先生的《京華煙云》中寫到一位北平的老哲學家在看一部西洋電影時,忽從坐位上立起,向觀眾說“……看那些洋女人,上半身兒滿滿的,卻毫不遮蓋;下半身兒空空的,卻偏要遮羞。在上邊兒沒褂子;在下邊沒褲子。”
書中另有一位老先生認為——“洋人制造精巧的器物,只能表示洋人是精巧的工匠,低于農夫一等,低于讀書人兩等,只是比商人高一級而已。這等民族不能算是有高等文化,不能算是有精神文明。”沒有根基的上海人是很摩登的,他們不排斥這些外來的東西,并以此為雅為榮。而摩登的上海人在北京人眼中,就如林語堂先生書中寫到的那位來自上海基督教家庭的女生——“她坐著的時候兒,像男人一樣,也會顫動她的腿。在學校沒有胡琴兒,可每逢在寢室哼哼幾段兒京戲,她就用手指頭在膝蓋上敲板眼,嘴里哼哼胡琴的調兒……”
歐美的文化生落在粗鄙的江湖之中,得到一種奇妙的結合。這樣的結合表現在上海的很多方面,如上海的語言里,常常有一些外來詞。而這一些外來詞又往往用作一種流氓的切口:比如face(臉),此人的“番斯”好,或是不好。比如colour(顏色),這件東西很“克臘”或者這樁事情很“克臘”。再比如chance(機會)——直到如今的沒有機會可言的上海人,依然保存了這樣一個切口似的口頭語:混“槍司”、撞“槍司”,用法十分靈活——向姑娘求愛叫做“撞她的槍司”;去日本留學帶打工,便是出國混混“槍司”。
上海是一個機會的世界,一夜之間,富人可變成窮人,窮人也可變成富人。傳說有一蘇州人,叫做沈萬三,拾到大批的烏鴉石,平地一聲雷成了大財主。還傳說有一逃難到上海的小商人,租了幾十幢房子,供逃難到滬的人住,當他見這些房客的身邊都有些錢款,既不打算長住在上海再進行投資,放在身邊又怕被盜搶,便借來大買五金、顏料,一年之后飛漲起來,成了大富豪。然而某年某洋商的橡皮公司招股,橡皮股票旺行一時,不料一落千丈,傾家蕩產者不知其數。北京使人想到“愛”,北京人說“我愛北京”;上海則令人想到機會,“愛”這個詞與上海是不合適的。北京的貴族們有著遙遠的過去可供回想;上海的新人們則只有眼前。生存的競爭是那么激烈,利欲之心日消夜長,上海已沒有一點余暇留給情感做游戲了。因此,北京是一個人文的世界,上海只是一個功利場了。
上海人有個理想,叫做“發財”:北京人也有個理想,那便是“做官”。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幾十年里,消滅了私有資本,生產資料全歸國有,抑制了上海人的發財夢,這發財夢轉變為一種小康心理。而北京人的“做官欲”,則在幾十年強調公共道德的教育下漸漸消滅,上升為一種天下為公的浪漫主義理想。
在“文革”的初期,北京的市民最最痛恨的是上層官僚主義者,而上海市民中最激烈的仇恨則指向了一些相對而言的富有者。在上海人的這種情緒里,是沒有政治標準和政策界限的,凡是富有者,不論是當年的資產者、小業主,還是一個個人開業的名醫,或者只是因勤儉持家而積蓄了財物的普通職員,都會遭到仇恨和查抄。而這兩種不同性質的矛盾其實包含了兩種不同的人生理想的同樣的失意心理。
曾經有一個時期,上海因為是一個新興的城市,因為租界的國際關系,因為資本主義因素在此發生并發展,因為人口無計劃、無管轄地自由流動,曾經是一個比較安定與自由、也比較容易生存的地方,于是便吸引了許多文化人,合成了中國新文學的半壁江山。然而,切莫因為上海曾經聚集過一批優秀的文人,而就以為上海有了文化。
北京有著兩千年的舊事可以追懷,而上海呢,一百年的時間在歷史中只是一瞬,樣樣事情都好像發生在眼前,還來不及賦予心情。
當我們面對了這種差別,我們本能地選擇了北京的、正統的、我們所習慣的、已擁有了批評標準的文化,而抵觸上海的那一種粗俗的、新興階級的、沒有歷史感的、沒有文化的文化。面對了這種文化,我們束手無措,不曉得應該如何對待,失去了評判的能力,還來不及建設全新的審美觀念。
況且,如我前面已經說過,解放以后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改革以及公共道德的強調,使得這兩個城市的文化又出現了更加復雜的情況。上海人的小康心理更削減了人文藝術的想象力與氣質,而“天下為公”的理想,則具有偉大的道德感與使命感,也富有浪漫的激情。這種情況使我們更加困惑,卻也更堅定了立場,而使得上海更加拋荒了。
黃浦江畔的纖歌早已為輪船汽笛替代,外國殖民者攜帶了財富滾了回去,闖蕩江湖的流浪漢亦安家樂業,痞子無賴西裝革履地斯文起來,一吊大錢兩串草鞋來到此方的鄉下佬終成卑微的過去,留下一批安分守己的市民。我們不幸地出生在平庸的市民之中,僅僅是隔代的祖先的熱血已在血管里冷卻。一百年的上海就好像是一個短夢,留下了可怕的夢魘和美麗的幻境,而身后江水長流。
(摘自《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