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商、官辦以及民營的力量給中國近代繅絲業吹進了一縷工業革命的涼風,卻在國家命運的顛沛流離中煙消云散。
日本對中國的絲綢之路始終是抱有敬意的。幾個世紀以來,中國絲綢的燦爛文化傳播四海,全世界都曾為這種“世界上最好的衣服”而瘋狂。日本人對拍攝以絲綢之路為主題的視頻節目樂此不疲,在網上廣為傳播。
中國在絲綢業的領袖地位,曾在19世紀末的40年間,被日本超越。這個產業在日本迅速崛起,從傳統手工業轉向近代化,日本絲綢業在國際市場上嶄露頭角。甚至,出口到中國。甲午戰后,“東洋緞……成我華市場上最為適銷者?!?/p>
在1850年以來的幾十年間,日本逐漸成為生絲產量大國,并在1905年以后超越中國成為世界第一生絲產地,從1870年到1930年,日本的生絲出口所占比重始終在其外貿總額的20%到30%之間,成為日本外貿的一張王牌。絲綢業給日本帶來的巨大利潤,為日本近代化發展和軍國主義道路奠定了物質基礎。因此,絲綢產業在日本又被稱為“功勛產業”。
近代如此重要的一個產業,日本是怎樣超越中國的?那個時候,中國在做什么?
10年養成大產業
1873年,中國生絲出口量是日本的7倍;到1930年,日本是中國的3倍。
到了20世紀20年代,日本生絲壟斷美國進口生絲的90%。進入30年代,日本出口生絲不但獨霸美國市場,而且占據了世界生絲市場的3/4。與此同時,中國生絲出口雖然數量上仍維持增長的趨勢,但在國際生絲市場上的地位已大不如前。
日本從1869年開始重視生絲業,立為國策,政府出臺了獎勵養蠶的政策。隨后開啟了政府主導的系列動作。
從明治二年(1868)開始,京都府為了扶持生絲業推行的項目層出不窮:
1868年,救濟貧窮的西陣(一個以紡織為主營業務的地區)織戶,設立西陣物產會社。
1869年,設立舍密局和授產所,研究印染、陶瓷漆器等的制作工藝,這些都是京都傳統的支柱產業。
1870年,設置養蠶場,研究推廣新的植桑、養蠶、制絲技術。設置制革場。開設法語學校。
1871年,設置女學校。派遣西陣物產會社的佐倉常七、井上伊兵衛、吉田忠七到法國里昂學習和購買新式織機。
1872年,設置栽培試驗所,研究推廣桑、茶、草藥的栽培技術。
1873年,設置織工場,放置西陣物產會社的佐倉常七等人從法國購買的紡織機械,開始傳授技藝。佐佐木學習團從意大利學習防止蠶瘟的細菌學說,帶回最新的養蠶工具和顯微鏡。
1874年,全國規模征集學徒,在織工場內由佐倉常七等人傳授洋式紡織技藝。在舍密局內設置染殿,由留學歸來的中村喜一郎傳授西洋染色技術。
1876年,設置宮津舍密試驗所(舍密局分局)。向法國里昂派遣近藤德太郎等8名長期留學生。
密集的扶持措施讓人驚嘆于政府的決心。隨后,日本從技術面和商業面對全世界蠶絲業進行觀察和報道,光是對中國的就編成40冊。
這個由政府出資組織的會社,免費為民眾傳播技術,統銷統售,卻并未在短時間內取得好的成果。西方最先進的設備未必適應當地的使用,比如日本當時缺乏鐵器,用木頭替代的設備不能發揮作用,還有動力的使用并不方便等。
幸而日本人善于模仿和改造,他們的“發明創造”就是將別國的紡織技術不斷研究和本土化,“和洋折衷”,直到真正成熟、普及,這就花費了10年的時間。
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有融合法國和中國技術改造而成的提花機龍頭,以及適用于本土的動力織機。新科技的成果有使用豆餅當桑樹肥料,讓秋天不長葉子的桑樹一年四季多次長葉,蠶繭產量在夏秋兩季與春季相當。而中國長三角的蠶業一直沿用古法,被日本學者批評為老舊落后。
到1896年,日本有了4367家機械繅絲廠。機械所產的絲又被稱為“廠絲”,質地更佳。
經過多年的實踐,西陣物產會社統銷的“官辦”形式被批評為不按市場規律辦事,缺乏經濟效益。明治政府及時發現弊端并果斷糾正,形成“民營官助”的經營方式,將會社私有化,政府只做好整個行業的管理和扶持工作,基礎知識的普及、教育、減稅、獎勵出口等,以促進行業的良性發展。
至此,日本的蠶絲生產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從傳統的手工絲到質量更佳的機械絲,這是日本近代工業化的成果,更是日本明治維新中,工業革命、平民啟蒙、經濟體制、教育體制等系統改革的成果。
同一時代的不同道路
日本人抱團、合作的精神值得稱道,在絲綢業的發展之路上也是表現如此。
由政府設置的西陣物產會社對蠶絲通過契約養蠶和收購,產品集中后,以專業的設備干燥儲存,政府為生絲業興建了專用鐵道進行運輸。
會社對出口生絲的質量嚴格把關,成立生絲檢查所,保證出口生絲在國際上的口碑與競爭力。
營銷方面,日本將手直接伸到國外,外派工作人員直接在海外成立出口業務商行,形成一個龐大的外貿業務網,力圖擺脫外國經銷商的價格控制,同時派出技術人員,方便掌握最新的市場動態,學習最新的技術。
相比日本,同時期中國長三角地區的蠶絲生產并無質的變化,家庭散養,自行處理,水路運輸,造成大量蠶絲質量不均、更沒有干燥保存;沒有現代化的工廠,還時不時遭遇政府的盤剝,抽取重稅。雖然數量眾多,但質量上良莠不齊。營銷渠道是絲綢行商,競爭激烈,造成以次充好降低成本,在國際貿易中,絲綢商的主要利潤被外國商人賺走。
茅盾1932年寫成的小說《春蠶》中,詳盡描寫了蠶農的境遇:蠶農養蠶是自發的,沒有政府或者行業的信息幫助;收成很好,卻賣不出去;自家用船運到更遠的地方去賣,被收購商壓低價格,最后忙乎一季,反倒欠了更多的債。
小說反映出的是中國絲綢業養蠶者、收絲者與絲綢行之間的剝離,更說明政府在其中的無所作為。
在對日本近代生絲業的分析中,專家認為明治政府在行業的發展壯大中是最為關鍵的推動力,最初的技術學習推廣都是光花錢不見效益的,但是政府堅持了10年之久;行業發展起來之后,政府放手給民營企業,同時還提供了運輸、管理、稅收等方面的便利條件。這些才是生絲行業最終成為“功勛產業”最根本的原因。
此時的中國真的無所作為嗎?中國從不缺乏有識之士,1872年,日本剛剛開始研究生絲,廣東人陳啟源就在廣東南海創辦了繼昌隆繅絲廠,采用了當時世界上先進的機器技術,以蒸汽機為動力,使用機器繅絲,所繅之絲粗細均勻,絲色潔凈。陳啟源“次年獲利頗豐”,卻被那些從未接觸過近代工業文明的親友們“危之”,“議之”,視為不祥之物。
1874年,有人在廣州開辦繅絲廠,四周地價大跌,被人認為是破壞了風水。
最極端的例子是1881年,手工業行會“錦綸行”的手織工人聚眾幾千人搗毀了裕昌厚絲廠,殺死3名絲廠工人。政府衙門也火上澆油勒令所有絲廠停工,查封機器。理由都差不多,認為西洋機械屬“奇淫技巧”,“機器與民爭利”,奪走了手工業者的飯碗。
陳啟源等開明的絲廠資本家最后不得不或遷廠出境,或停業。
此時的日本,正努力近代化、工業化,號召平民啟蒙、朝野一體、文明開化,生絲業勃發出欣欣向榮的生機。
愚昧阻礙了中國繅絲業的進展,歷史卻不會停滯。海外資本家投資興建的近代化機械化繅絲廠在長三角地區頗有成效。1861年開始,外商在長三角甚至山東省普及使用“新式外國機器”,生產的生絲用于出口,價格比土絲高出20%到50%。盡管外商的目的是賺取高額利潤,但歷史的演進總是那么辯證,先進技術和開化理念逐漸在長三角地區得到普及。
另一方面,中國也不缺乏有遠見的官員。李鴻章、梅啟照、張之洞都曾經驚嘆于機械繅絲的神奇,曾致力于創辦近代繅絲工業。外商、官辦以及民營的力量給當時中國的繅絲業吹進了一縷工業革命的涼風,卻在中國近代國家命運的顛沛流離中煙消云散。
一個遠去的產業
上世紀80年代,日本放棄了這個曾為日本帶來巨大回報的生絲產業。從1975年到1998年,日本蠶絲產量從兩萬噸直降到一千噸,用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生絲業這種勞動密集型產業,在現代日本已經無利可圖。
事實上,從二戰伊始,由于日本國內的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和外貿結構的變化,生絲業已經逐漸失去發展的動力。
1980年至1993年,從出口增長看,貌似中國絲綢又一個外貿黃金時代到來。日本放棄了產絲,中國絲綢出口額又迅速增加,成為世界絲綢出口大國。因為國際上的絲綢消費量并未有大的波動,包括日本在內,他們雖然不生產絲綢,但仍然消費絲綢,導致大量絲綢進口。
在業內人看來,中國并未抓住那個黃金時代,令絲綢業重新輝煌。大量劣質絲綢充斥市場,損毀了中國絲綢的千年美譽。那個剛剛從貧困中走出來的中國,一是沒有質量意識,二是尚未意識到“奢侈品”這個概念會有多值錢。
直到現在,中國絲綢在國際上仍被定位于“中低檔”產品。
不管是日本還是中國,都已將蠶絲業視為低端產業。日本選擇了放棄,中國選擇了向西部轉移:“廣西干得正歡?!?/p>
從未消失的美
絲綢之美從未消失過。法國、意大利仍然有著最先進的養蠶和紡織技術,將這種世上最美的布料用于華麗的服飾和室內裝飾,歐洲皇室仍延續著大量使用絲綢和絲絨的傳統。包括日本在內,從未停止過鉆研,如何運用高科技織造出更美麗耐用的絲綢。
法國的絲織業曾經在城市的繁榮中占有過十分重要的地位。自16世紀起,它就是里昂最重要的手工業。絲綢生產給城市帶來了最早的一大批財富和不可忽視的政治地位。直到今天,里昂依然是世界高級絲綢的重要產地。
法國政府也在努力以各種形式保護其所剩無幾的絲綢企業。2006年法政府頒布“充滿活力的遺產企業”新政令,以保護“特殊和稀少的工藝技能,能夠形成經濟遺產的著名的或者祖傳的小企業”。
這個稱號主要頒發給了里昂地區絲綢和繡花行業中的中小企業。
意大利,目前似乎成為了絲綢業的焦點。根據國際絲綢協會統計,意大利目前進口生絲在歐盟國家排名第一位,每年進口生絲3800噸左右。按照歐盟內部分工,歐盟絲綢行業的重點現在在意大利,原設在法國里昂地區的國際絲綢聯合會也已經搬遷。
日本的絲綢研究除了養蠶、絲織、染色等絲綢科學外,還涉及到了人造皮膚、生物傳感器以及機器人制造業的應用。
以經銷高檔絲綢圍巾而聞名世界的法國愛馬仕集團,收購了專為奢侈品公司供應絲綢產品的企業Bucol,在絲織業最不景氣的時期實現營業額40億歐元。
絲綢,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她美麗而高貴的品質,脆弱的生物蠶絲必定要經過高科技的洗禮,成為更加耐用與高檔并存的奢侈品。
日本、法國與意大利都已經在路上,不知道中國是否還會錯過這次歷史給絲綢帶來的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