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文本解讀

【摘要】魯迅先生曾說：“凡是已有定論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說明著‘應該怎樣寫’。只是讀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領悟。因為在學習者一方面，是必須知道了‘不應該那么寫’，這才會明白原來‘應該這么寫’的。……應該這么寫，必須從大作家們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領會。那么，不應該那么寫這一面，恐怕最好從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學習了。”而魯迅先生自己恰好有《風箏》的對照閱讀版本《我的兄弟》。本文試圖通過對照、還原、切入矛盾等角度來分析《風箏》。

【關鍵詞】風箏 我的兄弟 對照 還原

【中圖分類號】G6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3089（2013）11-0086-02

《風箏》是一篇寫回憶的文章。文章中有明顯的句子“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暗示了這點。“其時”是在那個時候，也就是作者寫文章的時候或者說是在“我”想到補救辦法的這個時候。這篇回憶的文章并沒有上來就開始回憶，而是出現了兩段描寫。但很有趣的是，在原稿《我的兄弟》中，卻沒有這兩段景色描寫。那這兩段描寫是否可有可無呢？我們來仔細閱讀一下。

作者首先說北京的冬季：“地上有積雪”，樹枝是禿的，灰黑色的，很顯然是冷色調的。而在這樣的環境中，“我”看見了遠處浮動的風箏，感到了“驚異和悲哀”。“驚異”可以從下一段找到答案：在故鄉是春季三月的時候才見風箏，而北京在冬季就見到了風箏。那悲哀呢？從何而來呢？要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還得進一步研讀課文。

下一段是作者對故鄉的“春天”進行的回憶。那么故鄉的春天是什么樣子呢？從第二段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我”記憶中的故鄉是明亮、多彩的：有“淡墨色”與“嫩藍色”的風箏，“發芽”的楊柳的黃綠，“多吐蕾”的山桃的嫣紅。由此而產生了一個鮮明的對比：北京的“嚴冬的肅殺”與故鄉的“春日的溫和”的對比。而透過作者的描述，我們感到肅殺不只是嚴冬給作者的感覺，也是作者所處環境、生存狀態帶來的感覺。在一種肅殺的環境中人想尋找心靈的寄托，當然會情不自禁地去心中最溫暖的地方，在文中的“我”而言，就是“久經訣別的故鄉的久經逝去的春天”，因此這樣的回憶“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那么作者究竟找到什么回憶了呢？我們來看下面的文字。

作者在《風箏》的三四段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回憶的關于風箏的故事，是文中的“我”及“我”的小兄弟之間的故事。但是《我的兄弟》中，這個故事卻敘述得十分簡單，三句話三個自然段就我們介紹了故事的全過程。對比著再來看《風箏》，馬上會覺得《風箏》中的人物形象十分豐滿。

我們先來看文中“我”的小兄弟。《風箏》中說，這是一個大約十來歲，“多病，瘦得不堪”的孩子，他喜歡風箏到癡迷的地步，自己買不起，哥哥又不許放，他“只得張著小嘴，呆看著空中出神，有時竟至于小半日。遠處的蟹風箏突然落下來了，他驚呼；兩個瓦片風箏的纏繞解開了，他高興得跳躍。”他在被哥哥抓到偷做風箏，進而踏扁風輪的情況下，只是“驚慌地站了起來，失了色蕭瑟著”，最后“絕望地站在小屋里”。當然這也與前面的“多病”，“瘦得不堪”的鋪墊相呼應。文中也明確地說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所以“我”勝利了。從這些“張著小嘴”“呆看著”“驚呼”“跳躍”等描寫中，我們隱約窺見一個可愛的善良的純真的小男孩。然而正是這樣一個純真善良可愛的小男孩在最后很“絕望地站在屋子里”，可見他受到的傷害之深，是不是讓人感到很心疼呢？而文中作為兄長的“我”卻“傲然走出”，對他后來怎樣全然不知，這就為下文的“精神的虐殺”做了鋪墊。那么“我”真的對自己的兄弟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我們再來還原文中的“我”的感情，“我是向來不愛放風箏的，不但不愛，并且嫌惡它”，嫌惡的原因是“我以為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意。”文中的兩處出現了風箏是“沒出息孩子的玩意”。作者在強調什么呢？作者不愛自己的弟弟嗎？很顯然，作者是愛的，愛自己的弟弟，所以不希望他做這些沒出息孩子的玩意。文中的“我”是在后來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而當時“我”是一直恪守傳統的觀念的，風箏都是沒出息的孩子的玩意。所以不能讓自己的兄弟玩。這不能說文中的“我”不愛自己的弟弟，正是因為愛才會把自己認為對的也教給弟弟。從后文中，我們可以看出“我”對自己所犯的錯誤進行了積極的補救，雖然最終沒達到心靈的解脫，但我們仍然能感受到“我”對小兄弟的愛，我們更會被文中“我”敢于面對錯誤，祈求原諒的精神所感動。

這兩段作者的用語也很精妙，包含了明顯的感情色彩。像“恍然大悟”，作者是真的認為自己當時很聰明，恍然大悟“破獲”弟弟的秘密嗎？當然不是，這個詞形象地寫出了作者當時的感受，也間接地隱含了對自己當時的做法的悔悟。弟弟敵不過“我”，我獲得了“完全的勝利”，兄弟之間居然用“敵我”“勝利”來形容，不能不讓人想到這其實是作者的一種自嘲，嘲弄自己當時的那種無知。

接下《風箏》的五到十一段，作者用大量的筆墨來抒寫自己的反思和補救。首先作者反觀“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的“這一幕”，聯系到前文所寫的對風箏其實也就是對弟弟心靈的“折斷”“擲”“踏扁”，以及“我”的“憤怒”“傲然”，這些一下子都露出了猙獰面目，“我”幡然醒悟：這是“精神的虐殺”！然后是“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成了鉛塊，很重很重地墜下去了”，但作者又說“不竟墜下去而至于斷絕”，“只是很重很重地墜著”，為什么很重地墜著，卻不至于斷絕呢？既然很重很重，怎么可能不至于斷絕呢？回答完這個問題也就能深刻感受到魯迅的偉大之處。魯迅這里寫的很深刻，他在第五段開頭說的是“我的懲罰終于輪到了”，注意，這里說的是“懲罰”，不是“悔悟”，什么人才受到懲罰呢？只有犯了罪或者過錯的人才會受到懲罰。文中的“我”認為對自己的兄弟實行了“精神的虐殺”，所以應該受到懲罰。懲罰分身體的懲罰和心靈的懲罰。相比較而言，心靈的懲罰更重一些，而“我”面臨的恰好是心靈的懲罰。這種懲罰使心像變成了鉛塊，懸而未斷，一直積聚。這里魯迅將人心剖析得很透徹。

接下了的七八兩段，作者重點寫了補救的方法，由此我們會想到作者為什么會花了這么多筆墨來寫補救的方法呢？相對比而言，《我的兄弟》中的敘述卻直接明了，“我后來悟到我的錯處，我的兄弟卻將我這錯處全忘了，他總是很要好的叫我‘哥哥’。我很抱歉，將這事說給他聽，他卻連影子都記不起了。他仍是很要好的叫‘哥哥’。”再來看《風箏》中怎么寫作者的這些補救方法。

“我”的第一個方法是“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著，笑著”，看到這里我們會覺得不錯啊，可是作者下面就轉折到“然而他其時已經和我一樣，早已有了胡子了。”也就是說童年的時代已過，這個辦法行不通了。“我”沒有放棄，接著想了第二個補救方法：“去討他的寬恕，等他說，‘我可是毫不怪你啊。’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輕松了，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讀到了這里，我們會覺得這個辦法能成功。而作者筆鋒又一轉，“‘有過這樣的事么？’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么也記不得了。”“什么也記不得了”就一下子把作者想要補救的方法都否掉了，這里我們就不難看出了作者花了這么多筆墨來寫補救方法的原因了。

我們回過來再看“全然忘卻，毫無怨恨”，作者的小兄弟真的是這樣嗎？一位教師在文章中寫道“作者的小兄弟沒有忘卻”。他的理由如下，我們對其中三條進行分析，進一步還原作者的感情：

理由之一：“作者說‘無怨的恕，說謊罷了’。在‘我’看來，弟弟也應該記得，他說‘有過這樣的事嗎’，是‘說謊罷了’”。[1]

這里對于“說謊罷了”的理解，我不贊同。文中的作者是在說，難道因為小兄弟忘記了，自己就能得到寬恕了嗎？也就是得到了沒有怨恨的寬恕嗎？當然不能，那這樣的寬恕與其說是寬恕，還不如說是騙自己罷了，所以說是“說謊罷了”。而這位教師卻認為這里的“說謊罷了”是說作者的小兄弟在說謊。這顯然是沒讀懂原文。所以理由一我不贊同。

再來看理由之二，“‘我’對小兄弟‘精神的虐殺’是十分沉重的，對小兄弟的影響是十分深刻的，相對應，小兄弟的記憶也應該是非常深刻的，深刻的記憶是能持久保持的。何況，現在有‘我’的提示。[2]

這一點，我也有不同的看法。作者對小兄弟的“精神的虐殺”是作者定義的“精神的虐殺”，倘若作者不看那本關于教育的書籍或者說沒有了解到相關的知識，也不會意識到那時做法的錯誤，更不能明確地把那個定義為“精神的虐殺”，當然也不能意識到精神虐殺的嚴重性。而“我”的小兄弟就一定也看了這本書籍，或者說也能達到將其定義到“精神的虐殺”層次嗎？很有可能他也沒定義過，也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或者甚至認為這種做法合情合理，一切都是自己做錯了呢。倘不能定義為“精神的虐殺”，又何談虐殺的沉重呢？談不到嚴重，小兄弟也不會記憶深刻的。

再說理由之三，“這篇文章回憶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當時魯迅二十出頭，而他的弟弟比他小七歲，只有十三歲左右。如果文章是寫實的話，十三歲的孩子完全能記住這樣的事件。即使是虛構，文中也說小兄弟‘十歲內外罷’”。[3]

這個理由其實可以和第二個理由合并成一個，小兄弟若本不認為是精神的虐殺，又怎么會念念不忘這件事呢？

此外，這位教師還認為小兄弟全然記得這件事而說“有過這樣的事嗎？”存在著兩種心理可能：

其一，“小兄弟記憶猶新，他在心里‘驚異’哥哥竟然還能記得這件事情，為了報復當年的‘虐殺’，他反問道：‘有過這樣的事嗎？’讓哥哥陷入永遠得不到原諒的痛苦中。”[4]

對此，我頗感疑惑，如果此種說法成立，那小兄弟的性格似乎頗顯矛盾。前面我們已經分析過了，小兄弟是一個純真善良可愛的小男孩，即使沒錢買風箏，哥哥不給買，也只是望著風箏，最多是自己偷著做風箏，但此種說法徹底把小男孩的善良破壞了，他竟心機如此之深，為了報復竟不惜讓哥哥陷入萬劫不復的痛苦之中，終究有那么一絲惡毒之嫌。我想當自己的親人渴求自己的原諒的時候，尤其像文中的“我”那么真誠地面對自己的錯誤時，任誰也不會忍心以這么惡毒的心來報復吧，何況是文中那個純真善良可愛的小兄弟呢？

其二， “這位教師認為小兄弟記得這件事，但這畢竟不是哥哥的錯，在當時的情況下，哥哥的出發點是為他有個好的前程，因此，他不責怪哥哥。所以他說‘有過這樣的事嗎’以不讓哥哥難堪。”[5]

這種假設和第一種正好對立。如果那種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種就是屬于“過度善良，甚至愚笨”說。試想，如果“我”的“小兄弟”還記得這件事，那首先不會“驚異地”笑著說話，一定是了然于心了。其次，如果小兄弟知道這件事情，他為什么不誠懇地接受哥哥的道歉呢。文中說他“也早已有了胡子了”，“臉上都已添了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說明他的年紀也不小了，歷盡滄桑。并且也沒說和哥哥有什么芥蒂，那他就應該懂得哥哥向他道歉的誠懇，就應該明白原諒一個人的作用。而不是說“有過這樣的事嗎？”來一句帶過。他也應該知道接受了哥哥的道歉能讓哥哥得到寬恕。他也應該知道若不是這件事在哥哥的心中留下了極深的負罪感，哥哥也不會在過去了那么久還提起這件事。所以這種假設值得質疑。

還剩下最后一句話，很關鍵的一句話，值得好好研讀。這也是《我的兄弟》中沒出現的意思。錢理群先生認為最后一句話出現的兩個“嚴冬”分別有兩層象征意義。后一個“嚴冬”比較好理解，是一個“現實生活處境、生存狀態的象征”，“所謂‘非常的寒威和冷氣’，突出的是生活的嚴酷。而前一個‘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則是一個情感的選擇、人生態度的選擇問題，所謂‘肅殺的嚴冬’是一種敢于正視現實生活的嚴峻，并在痛苦的反抗、掙扎中獲得生命價值的冷峻的情感和人生態度；而‘春日的溫和’則是在回避‘嚴冬’，沉湎于‘春日’的幻想中以求得‘溫和’的人生。錢理群先生認為，人是有‘避重就輕’的傾向的，大多數人恐怕都是寧愿躲到‘春日的溫和’中而逃避‘肅殺的嚴冬’的。但魯迅的選擇，卻恰恰相反，他寧愿‘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6]

而對于這種說法，似乎和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中寫到“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的這一說法是一致的。

而我有一點質疑的是為什么魯迅要說“躲到”“肅殺的嚴冬中去”呢？這個“躲”字是不是也在說魯迅先生被這種沉重的悲哀的氣氛環繞著，不能呼吸呢？所以魯迅要離開這些記憶，重回到現實的嚴冬中去，嚴冬的肅殺并不帶有這么沉重的懲罰感，而這種重回到嚴冬中也恰符合從嚴冬中出來再回到嚴冬中去的線索。魯迅本來是想從故鄉處得到些許的春日的溫和，而這溫和竟夾帶著悲哀之感，使得心越發沉重起來。終究尋不見心靈的寄托，也不能“希求什么”。于是干脆直接躲進肅殺的嚴冬。本來是躲，是希望逃離一種不堪的境地，可是躲也躲不掉，“四面又明明是嚴冬，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這種主題也正是整個《野草》所要表現的主題：一種真切的、凄涼的孤寂和絕望，一種無路可走的絕望。

參考文獻：

【1】【2】【3】【4】【5】楊和平：《風箏》兩問，語文教學通訊，2009（29）

【6】錢理群：對比閱讀：從《我的兄弟》到《風箏》，語文建設，200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