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按照古典政治哲學“自然權利”論的觀點,善的生活是與自然相一致的生活,這與佛教古典有部代表作品《那先比丘經(jīng)》中的“萬物皆不得自在”思想有著共同的旨歸。本文通過對這兩種思想在認識事物的本性、善的生活方式、智慧比之于王權的優(yōu)先地位以及對待自由的態(tài)度這四個方面所持觀點進行對比,發(fā)現(xiàn)二者在追求智慧的方式上庶幾相合。
關鍵詞:古典“自然權利”論;《那先比丘經(jīng)》;善;自然;智慧
B82-06
蘇格拉底是第一個將哲學從天上召喚下來,并且迫使它對人生和禮俗以及善惡之物進行研究的人。換句話說,他被認為是政治哲學的創(chuàng)立者。由蘇格拉底創(chuàng)始,為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斯多亞派和基督教思想家們(尤其是托馬斯·阿奎那)所發(fā)展的那種特定的自然權利論,可稱之為古典自然權利論。它與17世紀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自然權利論判然有別。
《那先比丘經(jīng)》大約為公元前一世紀的作品,它是部派佛教時期古典有部的代表作品。作為小乘佛教的古典作品,其宗教價值以及在佛教學術史上的地位,都是十分崇高的。從其宗教價值來看,《那先比丘經(jīng)》主要通過文學的對話形式,形象、生動地闡述了佛教的基本思想;從學術史的角度看,《那先比丘經(jīng)》在印希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從中可以探尋到希臘文化對早期佛教的影響?!赌窍缺惹鸾?jīng)》中的“萬物皆不得自在”思想闡述了佛教有部對于人的自然權利的理解。
本文不揣淺陋,就古典政治哲學“自然權利”論與古典佛教作品《那先比丘經(jīng)》“萬物皆不得自在”思想對人的自然本性的探討進行初步的對比研究。
一、古典政治哲學“自然權利”論
(一)回到常識世界的“辯證法”
蘇格拉底對人間事物的研究,就在于對那些事物提出“是什么?”的問題。比如說,“勇氣是什么”或者“城邦是什么?”但是他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對具體人間事物,比如各種品德提出“是什么”的問題,蘇格拉底還得提出人間事物本身是什么,或者說ratio rerum humanarum[有關人間事務的理論]是什么的問題。他以常識或對自然世界的自然理解為出發(fā)點來理解問題。在他看來,歷史經(jīng)驗并不成其為一個恰當?shù)牧⒆泓c,歷史經(jīng)驗本身即是派生的。于是,蘇格拉底始終不懈地思考著“每一個存在物是什么”的問題,討論那些與人類思想相生相伴的根本之謎的框架或根本問題。①P122
(二)善的生活是與自然相一致的生活
依古典自然權利論善的觀點,善的事物本質(zhì)上有別于使人快樂的事物,善的事物比使人快樂的事物更為根本。最為尋常的快樂是與欲望的滿足聯(lián)系在一起的,欲望先于快樂。首要的事實不是快樂或者對快樂的向往,而是欲望和爭取滿足它們的努力。正是欲望的多樣性,才能解釋快樂的多樣性。欲望有著自然的順序,不同種類的存在者尋求或享受不同的快樂:一只魚兒的快樂不同于一個人的快樂。一個存在者的欲望順序,反過來指明了該存在者的自然構成,正是這種構成決定了一個存在者的各種欲望或各種喜好的順序或等級。特殊的構成對應著特殊的程式和運作。一個存在者如果在其份內(nèi)運作良好,它就是善的,是有序的。例如人把份內(nèi)的工作,把與人的天性相對應并為人的天性所要求的工作做好,他就是善的。因此,依照人的天性或者人的自然構成行事對于人而言就是善的。
(三)智慧優(yōu)先于同意
對于正義的理解古典自然權利論歸納出了兩種,互相沖突的觀點:第一,正義就是善;第二,正義就在于給予每個人他應得之物。一個人的應得之物是由城邦的法律所規(guī)定的。但城邦的法律有可能是不完善的,因此,給予每個人他所應得之物的正義可能并不正當。如果正義要保持善,就必須把它視作本質(zhì)上獨立于法律。這樣,就要把正義定義為:給予每個人依據(jù)自然他應得之物,進而,城邦的正義就在于依據(jù)各行其事、各盡其能、按績分配的原則行事。一個社會只有在其生活的原則是“機會平等”,亦即從屬于它的每個人都有機會盡其所能地為社會做貢獻,并取得他理所應得之物時,這個社會才是公正的。
智慧對于自然而言具有統(tǒng)治地位,以任何形式的管制來阻礙智慧的自由發(fā)抒都是不合理的。如果要使得明智者的統(tǒng)治依賴于不明智者的選舉同意,那就違背了自然??墒?,從平等主義的自然權利論來看,同意優(yōu)先于智慧,而從古典自然權利論的觀點來看,智慧優(yōu)先于同意。①P245
(四)絕對自由的行動或恣意妄為是不存在的
古典自然權利論認為,人天生就是社會的存在。他是這樣構成的,除了與他人生活在一起,他就無法活下去或活得好。在每一項社會行動中,人都或主動或被動地與其他人相關聯(lián)。人的社會性不是從對快樂的盤算中得來的,反而是從聯(lián)合中得來。正是人自然的社會性構成為自然權利的基礎。由于人天生就是社會性的,他完滿的天性就包括了最卓越的社會品德——正義;正義和權利是自然的。屬于同一種族的所有成員彼此都有親緣關系。就人作為其徹底的社會性結果而言,這種自然的親緣關系就進一步深化和改觀了。對人來說,個人對于生育的關切是他對于種族保存的關切的一部分。這樣的人與人的關系——在其中人可以隨心所欲、絕對自由地行動或恣意妄為是不存在的。
如果限制對人而言就像自由一樣自然,限制在許多情形下就不是違背自然的。
二、佛教有部“萬物皆不得自在”思想
(一)“因緣和合”思想
《那先比丘經(jīng)》中有一段那先與彌蘭王論何者為“那先”的對白:
王問那先:“誰為那先者?”王復問言:“頭為那先耶?”“不為那先?!蓖鯊脱裕骸岸强跒槟窍纫??”“不為那先。”王復言:“頤項肩臂手足為那先耶?”“不為那先?!蓖鯊脱裕骸镑履_為那先耶?”“不為那先?!蓖鯊脱裕骸邦伾珵槟窍纫俊薄安粸槟窍??!蓖鯊脱裕骸翱鄻窞槟窍纫??”“不為那先?!蓖鯊脱裕骸吧茞簽槟窍纫俊薄安粸槟窍??!蓖鯊脱裕骸吧頌槟窍纫俊薄安粸槟窍?。”王復言:“肝肺心脾腸胃為那先耶?”“不為那先?!蓖鯊脱裕骸邦伾珵槟窍纫??”“不為那先。”“苦樂善惡身心合,是事寧為那先耶?”言:“不為那先?!蓖鯊脱裕骸盁o有苦樂無有顏色無有善惡無有身心,無是五事。寧為那先耶?”那先言:“不為那先?!蓖鯊脱裕骸奥曧懘帪槟窍纫俊毖裕骸安粸槟窍??!?①P750
王問那先,“誰為那先者”,正如人一樣,頭、耳、鼻、口、頸項、手足、髀腳、顏色、苦樂、善惡、身、肝、肺、心、脾、腸胃都不是那先,甚至苦樂、善惡、身心,共同合起也不是那先。反過來,沒有苦樂,沒有顏面容貌,沒有善惡,沒有身心,沒有這五種物事,也不是那先。一方面,“那先”既不是身體器官等也不是它們簡單相加的組合物;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排除苦樂、容顏、面貌、善惡、身心,這些能夠經(jīng)驗到的事物,同樣不是“那先”。這充分肯定了“那先”本身受到眾多事物的共同規(guī)定,而有它自身的性質(zhì)。同樣,要認識到“那先”這一事物的全部,必須經(jīng)由現(xiàn)象中能夠把握到的經(jīng)驗事物。
(二)以中道作為行為準則
當王問及學佛道者為何出家作沙門,及其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時,野和羅答曰以中道作為行為準則:
王問野和羅:“卿用何等故棄家捐妻子,剃頭鬚披袈裟作沙門。卿所求何等道?”野和羅言:“我曹學佛道行中正?!雹貾751
行中道的具體準則,那先言:
“誠信正法、孝順慈悲、不斷地努力向上、以善為念、
使心思專一、具有智慧等等為善事?!雹貾751
遠離五惡,必能心得清凈。不遠離五惡,心意就不得安定;同樣,人若能退卻諸惡,誠信清凈,人心就會像明月之珠一般,清明光耀;四種善事:一者自觀其身中外內(nèi),二者知意苦樂,三者知心善惡,四者知正法。①P753
(三)智慧比于王權的優(yōu)先地位
經(jīng)文一開始述說過那先與彌蘭王前世在修道時就曾共居于山中,而他們倆之中有一人心想:“我若不能斷絕世間憂苦、衰老、疾病,死後必然墮入地獄、畜生、餓鬼、貧窮之中。因為這個緣故,我要剃掉頭發(fā),身披袈裟,追求進入羅漢涅槃的境界?!绷硪粋€人心想:“我寧愿求作一國之王,獲得自由自在,并且使天下人民都要聽隨我的教化命令”。其中想要做國王的人,出生在海邊,成為國王的太子,名字叫做彌蘭:其中生前想剃發(fā)做沙門、尋求羅漢涅槃之道的人,出生在天竺(印度)國,父母稱其子為那先。之后經(jīng)文中出現(xiàn)了一段那先與王的問答:
王言:“我欲有所問?!蹦窍妊裕骸巴醣銌??!蓖跹裕骸拔乙褑枴!蹦窍妊裕骸拔乙汛?。”王言:“答我何等與?”那先言:“王問我何等與?”王言:“我無所問?!蹦窍妊裕骸拔乙酂o所答?!蓖跫粗窍却竺骰?。①P752
在王與那先對話的場景中,王處于權威的地位,王言“我欲有所問”,接下來卻言“我已問”,實是向那先發(fā)難。但依那先的處境而言,他不能違背“王”的權威。
可以看出,那先以自己的智慧應對了王的發(fā)難,既沒有逾越禮節(jié),也沒有讓王占得上風。
(四)“萬物皆不得自在”思想
那先闡述經(jīng)意道:
世間萬物皆當過去無有常,諸所作皆勤苦,萬物皆不得自在。①P750
世間萬事萬物都必然會流逝滅亡的,沒有一事是常住不變的。各種所作所為都很辛勤勞苦,萬物都不能自由自在。
人從小時候,再至少兒時期到長大之時,都是延續(xù)原來的身軀罷了。長大以后與小的時候是同一個身軀,這一生命體是由小而逐漸成長的。人的神識輾轉相績,就像燈火一樣。前面的逝去,後面的緊跟而來。從神識而獲得生命,直到衰老死亡之後,神識又趨向另一處而獲得生命。
總之:凡人負金致遠有所成立,皆由地成。①P750
三、“自然權利”論與“萬物皆不得自在”思想的共同旨歸
以上闡述可以看出,古典政治哲學自然權利論與佛教有部代表作品《那先比丘經(jīng)》在以下四個方面,互相融通:
(一)認識事物本性不執(zhí)著于“常識”或“殊相”
蘇格拉底對人間事物提出“是什么”的問題,憑借我們對自然世界的前科學或前哲學的理解。要尋回這種理解,必定采取的是非歷史主義的歷史研究,即不能受到習俗主義的影響。敞開了對常識世界或自然世界的理解的可能性,也就敞開了哲學的可能性。于是,對于前哲學理解的非歷史主義的研究,實際上是一門永恒問題和抉擇的分類學。由意見出發(fā),最終的目的,是要獲得關于“事物本身”這一“理念”的認識。那先通過闡明 “何為那先”,否定了一物本身是作為在現(xiàn)象中能夠經(jīng)驗到的各個部分,從而說明萬物乃是“眾因緣和合而成”的道理,教導人們不要偏激地執(zhí)著於某一殊相。顯然,這兩種思想都是要教導人們最終要獲得關于事物本身的真理性的認識。
(二)善的生活是遵循自然戒律的生活
古典自然權利論以人的目的或完善為宗旨。它看待人們?nèi)绾紊?,由人們應該怎樣生活來著眼。因此比之權利而言,古典自然權利論更關注義務。關于人的自然目的或完善,是由欲望的自然等級來理出線索的。按照自然等級,作為理性存在者的人的完善、智慧或對智慧的尋求至高無上。因此,以正義為目標的生活最佳。被理解為以正義為目標的生活之準則的自然權利,就是限定了節(jié)制之士的生活和由節(jié)制之士所培育和統(tǒng)治著的政制的準則。人生來如此,他除了遵從自然的法則外就無從達到人性的完滿。佛教基本的教旨及其修行方法,首先都是要戒除世俗欲望, 堅守其意,唯獨“一心”。 只要使心念專一,所有的善行都將隨之而來。求人生至道,首先學習經(jīng)文戒律,種下善因,知道世間的辛勤痛苦本質(zhì),拋棄各種塵世的恩愛欲求,才能圓滿成就。遵從戒律,使心靈清澈明亮,是這兩種思想共同的旨歸。
(三)智慧的崇高地位
在柏拉圖對話作品中,蘇格拉底與政治家們多次進行過激烈的討論,最后都是以蘇格拉底絕對的勝利而告終。蘇格拉底通過預先設定自己無知的立場,不斷向對方提出問題,并逐漸揭示出事物的本質(zhì)。在這一過程中,哲人真正的虔敬便自然而然地顯露出來了,他們“愛智慧”,并始終在探討“什么才是正當?shù)纳罘绞健?,而純?nèi)徽數(shù)纳罘绞奖蛔C明是哲學生活。最終,哲人以“自知無知”來總結人的自我認識。在佛教早期的哲學思想中,同樣如此,對智慧的追求才是人生的真諦?!赌窍缺惹鸾?jīng)》中“那先”與“彌蘭王”這兩個人物形象伴隨關鍵情節(jié)的始終,兩人對于生活方式和智慧的不同理解也不斷地顯明,而那先的智慧也始終處于比之王權的優(yōu)先地位。在追求智慧還是追求政治生活的成就這個問題上,這兩種思想的見解也是一致的。
(四)人世間不存在絕對的自由
人誕生伊始,就與生俱來受到很多限制。絕對的自由只會倒向“虛無主義”,最終也會使道德上的空虛走向無以復加的地步。先圣們的做法是,遵循人性固有的規(guī)定和限制,從而抓住這條線索一以貫之,最終真正地獲得自由。如果限制對人而言就像自由一樣自然,而且為了具有效力,限制在許多情形下必須是可以施加的限制,這就不是習俗性的或違背自然的。在這一點上,不論西方古典政治哲學“自然權利”論還是東方古典佛教“萬物皆不得自在”思想未有分歧。人的自由伴隨著一種神圣的敬畏之心:并非一切事情都是可以做的。因此,節(jié)制就如同自由一樣自然,一樣源遠流長。
四、結語
追溯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的源流,可以發(fā)現(xiàn)其各有著不同的思想內(nèi)涵,要理順其中的線索實屬不易。但是,從“世界國度”這個角度來看,在一些基本問題上,東方與西方的思想起初并沒有產(chǎn)生很大的分歧。從古典作品出發(fā),進行細致對比,從中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線索,并探尋下去,進而認識到兩種文明思想中的深刻關聯(lián),意義重大。因為,對于彼此都認可的觀點,乃是真理性的,它們是人類共同的智慧,對于現(xiàn)代人追求理想的生活方式有著深刻的啟發(fā)意義。
注釋:
①那先比丘經(jīng)(卷上),中華大藏經(jīng):第51冊。
②《自然權利與歷史》。
參考文獻:
[1] 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M].彭剛,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
[2] 列奧·施特勞斯.柏拉圖<法義>的論辯與情節(jié)[M].程志敏,方旭,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
[3] 列奧·施特勞斯.哲學與律法—論邁蒙尼德及其先驅[M].黃瑞成,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作者簡介:于璐(1989—),女,陜西師范大學宗教研究中心宗教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宗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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