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一個透明的影子,無色無味,觸摸不到,一如空氣。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將到何處去,只是感覺很疲憊,因為我一直在趕路,從我有印象以來我就一直在走路。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影子,因為當我朝所有人微笑的時候,卻沒能在他們的眼神中感覺到我的存在,他們似乎沒有悲傷但也忘了微笑;因為路人可以隨意穿過我的身體,他們沒有歉意我亦沒有痛感;因為當我站在太陽底下,沒有影子就像我不存在這個世界上。
不去想太多,我累了,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最好人生能從此安定。我路過小區賓館學校,不想停留在這嘈雜的地方,我害怕太擁擠喧鬧的人群吞噬了我僅有的存在感。
我一邊逃跑一邊尋找。在公園拐角的一片墻上,我發現一張白紙上寫著:
“熙熙攘攘的人群,你走在哪里?忘了我?抑或忘了自己?”落款是“你的安寧”
紙上一個箭頭指向左邊,沿著箭頭的方向我看到更多的紙條。
“累了嗎?回來吧,我在等你??鞓坊虮瘋?,我都希望白首不相離?!愕陌矊帯!?/p>
“相信我,這不是你的悲劇,失去再多生命也有意義,回來我身邊,我替你療傷。——你的安寧”
“如果現在廝守錯了,那我愿意等待,等待一個正確的時間重啟這段感情,少則一天,多則一生。——你的安寧”
……
“我在這兒,等待你的1254天?!愕陌矊帯?/p>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寫給我的,我好像是失憶了,又仿佛從來沒有過記憶。眼前,這座標記著等待1254天的別墅干凈優雅。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別墅的臺階上站著一位中年男人,兩鬢微霜,形容憔悴,目光那么悠遠那么清寒。他像是看著遠方,又像是眼中沒有任何存在。那樣憂愁滄桑的樣子,太深刻的感受,我疑惑,是時光漫長了在他的等待,還是等待漫長了他的時光?
看到他,很堅定地,我決定留下。
實在太疲憊了,走過去時我感覺自己氣若游絲。剛到門口我被一種斑斕的陰影所籠罩:房里2米多的高墻上畫著芭蕾舞者的各種姿態,從她的旋轉,站立,踮起腳尖,舉起雙手的樣子,在光與影描摹的身影中我感覺到了這個女人高雅的氣質,我仿佛能看見她在舞蹈時是如何的幸福與陶醉。也仿佛看到畫家在繪畫時有著何種的深情與細致。但奇怪的是,這所有的姿態都是這個女人優雅的背影,我感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與孤單。為什么?這個女人沒有容顏?為什么,她的背影這樣寒冷?
舞影,背影,我不知道它屬于誰,或者她和我一樣只是個影子,不屬于任何人?我試著擺出同樣的舞姿,卻沒有熟悉的感覺,也沒有回憶起任何東西。但我愿意把它理解成我的畫像,那就意味著曾經有人能看到我,或者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同類,起碼曾經有??傊?,有人理解我就能不再孤單,我要試著去了解這個也許與我有關的故事,了解門口的那個男人,了解我自己。
第一天,我知道了他是個畫家。第二天,知道他一個人住。第三天,我看到他寫在畫稿上動情的思念,就是我來時在墻上看到的那種。第四天……
絕大多數時間,他是沉默的,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墻壁上作畫。他偶爾發呆,偶爾淚拆兩行,偶爾哽咽呢喃著一個叫“小米”的名字。有好幾次,他在畫畫時猛然抬頭,極力環望四周,像是望穿秋水般尋找著什么。我想他尋找的,是那個叫小米的女人,或者叫小米的影子。
有沒有可能,那壁畫上的背影是我的?只是我忘了。
有沒有可能,他知道我為何變得身體透明,幫我尋找記憶?
有沒有可能,我們有過一個美好而動情的曾經,深愛,我忘了。
我嘗試著問他,可是沒有回應,我嘗試著觸摸他,可是沒有回應。因為我只是一個影子,不存在別人怎會知曉。于是,我開始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希望有答案,我強烈地想了解這個也許和我有關的故事,弄清我為什么會成為一個影子?我從哪里來?終將會變成怎樣?我又是怎樣一個存在呢?
又一次,他站在墻壁前畫畫,雙眼通紅。但這次他開始畫的是這個女人的側臉,雙眼清亮瑩潤。仿佛勾起了無限的傷痛,他眼淚大滴落下,他痛徹心扉般對自己傾訴著,他說“小米,你現在哪里?怎么還不回來我身邊?海誓山盟你都忘記了嗎?你知道我現在過得多辛苦嗎?我多想你你又知道嗎?你看,我畫了多少你跳舞時的樣子?你回來看看好嗎?我不畫你的臉,不傷你的心,你回來好嗎?回來吧,讓我愛你,就像你從未被傷害過,曾為被燒毀容顏……”
我觸摸身上的皮膚,是不是有燒傷的痕跡?但我什么卻觸摸不到,我忘了,自己只是個透明的影子。
“我知道你不是去尋找影子的,你不是為了畫遍世間所有舞者的背影,不是為了實現你的夢想,而是為了逃避我。你說讓我忘了你,找另一個能讓我幸福的女孩。你是太自私還是太無私?明明知道沒有你我怎么都不會幸福?!?/p>
“就算你不想見到我,也要告訴我你現在哪里啊?過得好不好?是否已經有了一點點快樂?都三年了,一點消息都不給我,我只想知道你平安,三年的心力交瘁變更不了你的聊無音信……”
是不是那個尋找影子的人最后變成了影子?而那個影子就是我?我是小米?小米是個影子?
只是我忘了。
看著他這傷心的樣子,多心疼,我很想抱著他,我坐到他身邊卻恨自己不能給他溫暖。夜半時分,他終于在沙發上沉沉睡去,像是任性的孩子哭鬧過后委屈地安靜了,他把頭耷拉在枕頭上,亦像是把頭深深埋進我的懷抱。我看著他如嬰兒般蜷縮的樣子,不禁覺得十分眷戀。我想從此留下來陪他生活,從此相愛。如果有人愛,他是不是不那么孤單?如果有人愛,是不是可以證明我存在于這世界上?
輾轉反側了一夜我因清風帶暖而蘇醒,一睜開眼就想看看他現在怎樣了,我走到他身邊安靜地等待著他醒來,深情凝眸,以為自己從此可以成為他的田螺姑娘。
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菱角分明卻滿是憂愁的樣子,我心疼地用手指去撫摸他的臉龐。突然,他醒了,目光深邃地像是望著我,那短暫的目光讓我覺得像是等待了一個世紀那么長久,那么長久卻短暫的幸福,我俯下身子忍不住要去擁抱,他卻一躍而起猛然穿過我的身體。他跑出了門“小米,你回來了嗎?就在剛剛,半睡半醒間,三年來第一次那么強烈地感覺你就在身邊,百轉千回你還是舍不得原點是嗎?你快出來讓我看看好嗎?小米!”沒有人回應。良久。
我看到他失望的走進房內,又深深看了一眼四周?!靶∶?,我知道你就在我身邊,我都聽到你在我耳邊的呼吸了了,醒來卻沒有看見你。你一定是躲起來了是嗎?你出來好嗎?其實很多次,我都強烈地感覺到你就在身邊,你在的是嗎?不用怕見到我,我愛你,永遠不會拋下你,也請你別拋棄我好嗎?”
我感動地吶喊“安寧,小米回來了,就在這,在你身邊,你能看到我嗎?”我走到他面前,他看不見也聽不見我,多悲哀……
“小米,不管你是什么樣子,舞者或是畫家,容顏不再也罷,哪怕你只是那畫上的影子我也愛你,只要你在這個世上,我就要一直陪著你,如果你不在了,我寧愿放棄生命。你出現好不好?別再互相折磨了好嗎?”
這是我最想聽的話,我要想辦法告訴他,我也愛你,我回來了,千山萬水我從未走遠。我迅速跑到書房在本子上寫下:安寧,我也愛你,我回來了。我要給安寧看?;仡^,卻看到安寧跑了出去,奔向別墅外的小花園,在一棵新綠刺眼的小樹下怔住,更加刺眼的是樹下站著的那個女人。面目可怖的女人,一張被燒毀的臉,被黑色風衣緊緊包裹的身軀,我看到她碎在斑駁樹影間瘦弱的影子,凌亂得像是在隨風飄揚。她是小米,小米說出了我未曾說出口的話“安寧,我也愛你,我回來了,千山萬水我從未走遠。”被扼腕在喉嚨里的話無法下咽,像劇毒般見血封喉,涌入的話再也無法回收,因為在某一刻心已掏空。而心底的話又從另一個女人口中鋪天蓋地地傳來:“這三年我一直都在你身邊,我沒有去遠方,我想親眼看到你找到另一個能讓你幸福的女孩。這三年來,我都如同影子一樣在你出現的每一個地方,幾次幾乎被你看見,所以你的感覺沒錯,我就在,而且現在出現了我就永遠不走了,謝謝你如此愛我……”
……
我看見他們擁抱、親吻,泣不成聲,感覺體內有一根根利箭自我毀滅般穿心而過,扎破了心臟,利箭放射般地向身體各處射去,爆炸般的疼痛,從心底開始血肉模糊,我聽見血液沸騰然后蒸發,每一寸肌膚都灰飛煙滅般散去……
一滴熱淚從眼角滑落,胸口也隱隱作痛。我用力看著著周圍的一切,還是我熟悉的房間,熟悉的月光。原來,這一切只是個夢,但是誰又能保證我此刻的清醒不是明日清晨的一個夢呢?每一場現實都是太真實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