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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扇門

2013-12-31 00:00:00貝貝
滇池 2013年10期

蔣黎坐在候機室里,正在讀一篇寫在練習本上的小說,小說的名字叫《另一扇門》。

他坐在第三級樓梯上,兩腳埋進沙子里。他正對的大海是暹羅灣,海水由綠漸藍,鋪展開去,繞過左前方的小島,化為藍黑色。從小島起計,再出去五十海里,就是太平洋了,他去過那里,不止一次,只要有條快艇,就可以做到。

“Hello”,住在旁邊的泰國姑娘在同他打招呼,她蹲在一個鐵架旁引炭生火,準備BBQ。與她同居的德國老男人也走下了樓梯,一腳高,一腳低的,老男人右手抱著一只臉盆,揚起左手揮了揮,又對他說了句什么,但他沒聽懂。

桔色的太陽懸在前方小島的上空,海面有片金亮,像件金鏤紗衣覆在綠水之上,閃閃爍爍,隨風微蕩。沙灘從海水中整片整片地顯露,大海退潮了,有條摩托艇擱上了岸。

他坐在這里,已三個小時有余,在這段時間里,他先是看見那個賣海鮮的小男孩,提著小煤爐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一直沖他微笑。煤爐上的蒸鍋冒著熱氣,鍋里一如既往地有著海蟹、大頭蝦、青口,這些海產用海水蒸煮,味道鮮美無比,他花了100泰銖買了一盤青口,就著它喝啤酒。爾后,他看到那對老年的洋人夫婦,穿著比基尼,皮膚呈古銅色,悠閑地在沙灘上散步,那位夫人的身體,就像一組串連起的橡皮輪胎,從上到下,他數了數,大小共五個,她的腿,有小象的腿般粗。再爾后,背面樹林間的鳥不知被什么驚起,齊集著向南飛去。遠處,白色的沙灘上,有人在曬日光浴。幾座茅草搭就的涼亭,亭下,是白色或木本色的躺椅。沒人下海。幾條玻璃鋼制成的摩托艇,伴著海潮,在那里一起一伏。

他在等人,已等了一下午。

昨天晚上,華商總會的朋友來電,說有人會在今天下午拜訪他,未等他問清來人是誰,對方就把電話掛了,對方只是讓他等著,還叮囑來客很重要。

自接電話的那刻起,他的大腦就不斷地更迭著人名,一整夜他都沒睡深,他在猜,但他想不出來,會有誰來到這個叫“閣昌”的小島?無論是專為探視他還是順道的拜訪似乎都不可能,這個小島離開泰國本土有點距離,需要輪渡才可到達,離開柬埔寨只有一個小時的船程,一般的中國人根本不可能找到。更何況也沒有人知道他在這里。

此時此刻,下午即將過去,客人尚未到來。碼頭的方向,在他木屋的背后,被山丘擋著。他站起身,向來路眺望,山坡與林間都空無一人,滿目蔥綠,冷清但不凄涼,那樣的綠色是他以前從未體會過的。

他來到這里已有半年多,每天重復著吃飯、睡覺、游泳、喝酒,他聽不懂別人在講什么,別人也不明白他的語言,他有種被懸空被遺棄的感覺,仿佛世界已離他而去。眼下,他渴望有人前來,不管是誰,只要用華語與他聊聊,即可。

一棟棟的吊腳樓,棕櫚與椰子樹在風中輕微搖曳,炭烤的肉香彌漫在空氣中,小島的黃昏來臨了。

還是不見來人。他折回身,蹬上五級樓梯,回到自己的屋內,打開小冰箱,取出“獅”牌啤酒,用冰箱貼做成的開瓶器打開瓶蓋,坐到床沿,側身看著電視畫面,16寸的電視機處于靜音狀態。

這就是小說的開頭部分,蔣黎一口氣讀完了。他停頓下來,想抽支煙,吸煙的欲望使他有些心煩意亂,他開始不切實際地四處張望,候機室里沒有吸煙區,頭等倉候機室同樣,這,原本他就知道的。

他把那本薄薄的練習本再次打開,想接著讀完這篇小說,如果有支煙或許能做到,眼下,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練習本就在他的膝蓋上平躺著,安靜而又溫柔,與里面的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從一開始蔣黎就驚異那些字,它們伸胳膊伸腿,張牙舞爪,使人不由地聯想,寫這樣一手字的人,會是個怎樣的人。

一身紫色的女服務員突然從她站立的某處竄了出來,邁著小碎步來到電視機前面,伸手調高了音量,蔣黎看見新任的看守總理奇猜正在發表電視演說,他原本是他信的副手,奉王命擔任看守內閣總理,直到新一屆政府產生。這場反他信貪腐的運動總算落下帷幕,他不由自主地出了口氣,但隨即又吸了口氣,自己對自己說:沒完呢,好戲還在后頭呢。這僅是種直覺,基于他對泰國歷史的了解。

他不懂泰文,只能根據畫面判斷,這可真有意思,一個民選總理就這樣出局了,不管以什么方式獲得政權或失去政權,只要國王點頭,即為合法。所有的客人幾乎都盯著屏幕,而那位嬌巧的服務員又縮回了墻角,她是想讓世界人民都了解泰國的局勢,這也很有意思,就如關于這個國家的其他一樣,都很有意思。

離開登機還有些時間,今天他是提早了三個小時到的機場,是泰國華商總會的李先生約的他,他以為李先生有要事與他談,結果,李先生只與他談了十分鐘,臨走遞給他一本練習本,就是他腿上放著的這本,李先生對他說:這是王亞光離開泰國前留下的故事,你看一下,也請肖億達先生看一下。

李先生一離開,他就翻看練習本,除了那些張牙舞爪的字,他看到了兩個名字:肖億達、王亞光。肖億達是他的朋友,他熟悉他不亞于熟悉自己的手,而王亞光,顯然是這篇小說的作者,也是李先生屢屢提及的人。對于一個自己相當了解,而另一個才獲知名字的人同時出現在一篇小說中,蔣黎的好奇心被極大地誘發了。過了出入境邊檢,一進入候機室,他就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候機室里坐著四個、加上他共五個客人,兩個白人、兩個華人、一個印度人。每個人都占據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散淡地看書、看報、看電視。

“先生,有什么可以幫你的嗎?”漂亮的服務員悄無聲息地站在他的背后,彎下腰,微笑著問他。一定是自己東張西望引起了她的注意。蔣黎搖了搖頭,說了聲謝謝,拿起膝蓋上的練習本,繼續讀下去。

王亞光還挺能寫的,因為接下來蔣黎看到這樣的描寫:

他直著脖子喝干了最后一口酒,雙手把玩著空酒瓶,眼珠由電視移向窗外,木質的窗框由內向外推出,用木棍支起,寬大的芭蕉葉垂搭其上,被風吹得抖抖瑟瑟;鳥在鳴叫、光影錯落、海潮聲聲,一切都是常態的。這個時間晚飯太早,睡覺更早,除了喝酒,他抬起身打開冰箱,又拿出一瓶,在他閉上冰箱門的瞬間,他聽到了樓梯在響。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他的房門口,半邊身體隱在陰影中,就像穿著一套半白半灰的連體衣。他扭過身去,看清了這人的臉,捏著冰涼酒瓶的手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怎么是你?”他問。

沒有回答。

“找我有什么事?”

還是沒有回答。

他向男人走去,近到咫尺,“你來干什么?”他提高了聲音。

“我們一起來看你。”男人手指著樓梯下站著的另外兩人。

那是兩個有著明顯馬來血統的青年,他們穿著黑色的T恤,T恤上印著切·格瓦拉的頭像,T恤外面,披罩著花哨的長袖襯衫,他們的雙手都背在身后。

“怎么,還帶了保鏢過來。”

“是朋友。”男人邊說邊繞過他,擦著他的肩膀進到屋內。

男人環顧小屋,一張床;一個床頭柜,柜上有盞紙疊的臺燈;一個簡易衣櫥,衣櫥旁邊有扇門,里面是沖涼房;一張小圓桌,兩把靠背椅;還有一個藤編的木架,上面放了臺電視機。男人關了電視,幾步走到床邊,坐下,仰起頭看著他。

此時,如果有人突然闖入,一定會以為這個坐著的男人是這間房間的主人,而站著的他,是個不怎么受歡迎的客人。

“你,你想干什么?”他的語氣有點遲疑。

男人沒搭理他,自如地將左腿架到右腿上,他的神情一如剛才,沒有任何變化,淡然地掛著一絲微笑,看著他。

“你說,你到底來干什么?”他的聲音翻高了一個八度。

靜默。男人還是那副表情,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肖億達,你他媽的給我說清楚!”他狂怒地叫嚷起來,“我操你媽的!都是你害我!你還敢來。”聲音把木屋都震動了。

沒有回音。

“你已害得我妻離子散,逃亡在外,你還想怎么樣?”話語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我操你媽的!肖億達,你說啊!你這么整我是為了什么?”

男人站了起來,在床邊踱步,他的兩手插進褲兜,挺直了腰板,停在那里,繼而伸出一根手指,眼睛聚集起一束光來,“一條命,你欠我一條命。”

“什么?我欠你一條命,你放屁!”

“我姐姐,1967年,你忘了?”

如同有支鐵棍向他的腰部猛擊了一下,他晃了晃,這怎么可能呢?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男人,那張他極其熟悉的臉,此刻,這張臉非常平靜,像張紙片那樣蒼白清薄,但他能夠感到,在它不動聲色的背后,有陣陣殺氣撲來。

“是你姐姐?”他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

“你沒看見她身邊的男孩嗎?那就是我。”

讀到這里,蔣黎被驚呆了,起先看到肖億達帶了兩個保鏢他還想笑,腦海中立即呈現出晃頭晃腦的肖億達,以及后面跟著的“保鏢”,而現在,他再也笑不出來。這是他所認識的肖億達嗎?他從未聽說老肖還有個姐姐,是這個叫王亞光的五迷三道的想象,還是真有其事?蔣黎抬腕看了看表,他希望時間過得快一些,他的心已站到了肖億達的面前,他想當面問問他。

在今天之前,準確地說是在與李先生見面之前,蔣黎壓根就不知道有一個叫王亞光的人,而李先生在說王亞光時,那口氣就像王亞光與那個叫蔣黎的人是老朋友一般,他幾次想指正自己并不認識王亞光,可面對著李先生溫文爾雅的體態與真誠無邪的目光,他覺得自己如果這樣做將是種冒犯,宛如含著滿口的唾沫,在公共場所不得不咽回去那樣,直到最后,李先生離開了,他還在半空中飄來蕩去地摸不著頭腦。

李先生為什么以為自己認識王亞光?

李先生同自己談王亞光是何用意?

給自己看王亞光的小說,并要帶給肖億達又是意欲何為?

四月,是泰國坐著都會流汗的季節,4月13日是泰歷新年的第一天——宋干節。那天,幾乎所有的泰國人都會涌上大街小巷,水花紛飛,水流如注,一派民眾的汪洋大海。在那天最受歡迎的人無疑是警察,無論他們是行走著,還是開著摩托,一個個都像是從水族館游出來的,更奇特的是,他們的身上從頭到腳,都白花花的,尤其是臉上,有白手印,那通常是婦女們的杰作,她們在手上撲滿了爽身粉,只要逮住一個警察,一堆人便一轟而上,在警察的臉上、胸上、背上、屁股上狂拍亂抹。蔣黎曾不止一次地看到,當巡邏摩托經過一輛工具車或卡車的旁邊,一大桶水會從天而降,在警察的頭盔上嘩嘩作響,而后瀑布般傾瀉飛濺,那刻,那名被祝福的警察一定是直視前方,身體挺拔,頭也不回,就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那樣。

蔣黎喜歡泰國,這個國家將無序與祥和這兩個截然相對的元素組合在一起,世界上很少有類似的國家,就如曼谷這座城市,一邊有人欲橫流的像“帕了蓬”那樣的紅燈區;另一邊也有“大佛”、“玫瑰花園”那樣寧靜超然的所在。泰國民眾的謙卑、友善、隨遇而安,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來過泰國無數次,沒有一次與泰國人發生過爭執或糾葛。

蔣黎此次來到泰國,并不是為了參加宋甘節的慶典,也不是以往般與朋友約了打高爾夫,他想在泰國的海邊買房子,因而,在曼谷他只呆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動身去了芭堤亞的中天海灘,他認為那里的海景公寓很合適。臨行前,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肖億達,肖億達讓他給華商總會的李先生打電話,肖億達對他說,李先生不僅人品好,在泰國也玩得轉。肖億達還告訴他,在泰國隨便玩玩無須找人,但要置業,還得找個可靠的人為好。

想來,肖億達與李先生絕非泛泛之交,蔣黎知道肖億達的處世原則,沒有把握的事,他是不會這么說的。

從曼谷到上海的飛行時間需要三個半小時,往常,只要飛機一離開地面,蔣黎便開始小睡,不管是否真能入睡,他都閉上眼睛,還戴上眼罩,但今天有事牽扯著,他想知道肖億達是否真有個姐姐,因而飛機還在滑行,他就急切地翻開了那本練習本,緊接著看下去。

肖湛平,王亞光記起了這個他不想記住的名字,是那個被他擊斃的女孩的名字。從1967年到1977年的十年間,他都不知道這個名字,他是從起訴書上得知這個名字,同時知道了女孩的年齡,16歲。他因過失殺人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出獄后,他又回了原單位,那年,他正31歲。

1967年,對他而言,已相當遙遠,那些場景都已模糊難辨,關于武斗最激烈的場面,無非是槍炮的呼嘯聲。他記得自己伏在沙包后面,開火、射擊、消滅敵人。敵人是誰?他從來都沒看清過。

那天黃昏,他依舊伏在沙包后面,戰場上一片寧靜,是激戰間的暫時休整,對峙的雙方或在重新布置,或在調兵遣將,硝煙已經散去,陣地上的紅旗迎風招展。

突然,他看見有兩個人貓著腰,在對峙陣地的中間區域,從左向右移動。高的那個是個女的,他看見有發辮在她胸前晃動。陣地上一片寂靜,他能聽到自己的呼吸,他端起了槍,對移動的人影瞄準,他勻了勻氣,屏住了,扣動扳機,“砰”地一聲,人影應聲倒地,孩子的哭喊聲隨之響起。

“你知道,那時在打仗。”王亞光對肖億達說,他們面對面,之間保持著兩米的距離。

“你們怎么會走到打仗的地方去?”王亞光又說。

“當時沒有開火,而我們要回家。”肖億達的語調很平和。

“怎么沒開火?”

肖億達緩步走近王亞光,伸手搭上他的肩,順勢將他拉到床邊,摁下他的肩膀,自己拖過一張靠背椅,坐到他的面前。

屋外有狗叫聲傳來,越來越近。肖億達起身走到門口,王亞光跟了過去,他看見兩只羅威娜正圍著樓下的年輕人轉悠,狗的脖子上套著鮮花編成的項圈,年輕人的手都伸向了腰部。“還帶著家伙呢。”王亞光站在肖億達的背后,對著肖億達的后腦勺說:“至于嗎?”

“是你的狗嗎?”肖億達頭都不回地問。

“不是。”

肖億達對兩個年輕人說了些英語。年輕人的手又回到了背后。

肖億達轉身回屋,順手按了墻上的電燈開關,屋內一片明亮,白光從木屋的頂部照射下來,三角頂正中的橫梁,吊著一根裸露的日光燈管,屋頂的斜坡上,爬著一條半尺長的四腳蛇,它在那里已經不知有多久。

兩人回到各自的座位,向相而坐。王亞光的兩手,用力地撐著床沿,“我能問個問題嗎?”他問肖億達。肖億達點了點頭。

王亞光有些猶豫,他避開了肖億達的目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

“這已不重要了,是吧?……可我真的沒想到那是你姐姐……其實,那時我太年輕了……那時的整個社會就是那個樣子。”

“是1977年的審判,我看到了卷宗。”肖億達的神情、語氣依舊淡然。

“其實我已被關了三年,你知道的……我已經很倒霉了。你說,這能全怪我嗎?……當時的形勢不就是那樣,大家殺來殺去。”“你想喝點酒嗎?”他問肖億達。

肖億達搖了搖頭。

王亞光坐在床沿上,十指交叉緊握,雙肘擱住兩腿,兩腿微微叉開,上身前傾,他注視著肖億達的前胸,他能感覺肖億達的目光正在削剝他。

“你真的不能怪我。”王亞光抬起頭,目光探索著肖億達的臉部,他什么都沒發現,肖億達的眼睛沒有憤怒,沒有悲哀,也沒有憐憫。

“你已經報復我了……我今天落到這個地步……我都不知道老婆孩子怎么樣了……我連電話都不敢給她們打。再說,你真的不能全部怪我,要怪……你應該怪那個年代!”

在王亞光說話時,肖億達一直盯著他。

肖億達在收回目光的同時站起身,緩步走向門口,繼續走出去,在木質平臺上站住了,在那里停了停,繼而下了兩級樓梯,在第三級上坐下,正是王亞光剛才坐的位置,他直挺挺地坐著,他的背部籠在光亮中,他的前身隱在黑暗里。

回到上海已晚上九點多了,天正在下雨,五彩斑斕的燈光暈著團團的光霧,與長串的尾燈一起,把城市帶入一個亦幻亦真的時代,所有車輛都緊閉車窗,四周靜寂無聲,只有車輪濺起的水花喚起“刷、刷”的對聲音的聯想。蔣黎看著窗外,司機小張正在開車,兩人沒有交流,因為在出機場的時候,蔣黎該交代的事情已對他交代過了,他不是回家,而是要直接去杭州,他要去見肖億達。

在飛機停穩的第一時間,蔣黎就撥通了肖億達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了低沉的男中音:“回來了?還順利嗎?”“交了定金了,明年收房。”肖億達哈哈哈地笑了,“跟你們家的小陶說了嗎?到時候可別再弄個家,讓我不好交代啊。”“我沒那個膽,要是真有,也一定不怪你。”“這可保不準。什么時候來杭州?”“現在。”“現在?”肖億達的語氣有些驚訝。“李先生讓我帶件東西給你。”“李先生還真有心,帶了什么東西?”“一件你想不到的東西,很快,你就知道了,現在,耐心等我。”電話那頭遲疑了片刻,“那好吧,快點啊。”就掛了電話。蔣黎還有話沒說完,他趕緊又撥了過去。“怎么了?”肖億達的語氣比剛才還要猜疑。“今天不住你家,給我開個房間,就汪莊吧。”“怎么啦?你今天有點怪啊。”“來了你就知道了。”

出了上海地界,雨下得更大了,高速公路上一片迷蒙,大光燈劍般挑開著前方的雨幕,“蔣董,要不要聽聽音樂?”司機小張瞥了一眼后視鏡說。“好的,輕點,到了叫我。”蔣黎邊說邊豎起了西裝的衣領,雙手抱在胸前,身體往下沉去。

蔣黎醒來的時候,雨已停了,車也到了汪莊的大門口,警衛核查了車牌便開了鐵門,車沿著車道一直開到總臺所在的那棟建筑的檐下,小張停車,取了后蓋里的行李;蔣黎去總臺登記。總臺小姐給了他301、303兩張房卡,并告訴他,肖億達先生已入住305房,請蔣先生到達后即刻去。

蔣黎沒想到肖億達會先住進來,一般情況下,只要不住他家,他都會在蔣黎到達后,用電話告知蔣黎碰面的地點,或一起喝茶、或吃飯,也會宵夜或泡吧。蔣黎知道肖億達深知自己的習性,旅行之后需要時間刷牙、洗臉、換衣服,最主要的是要換上一雙潔凈的襪子,只有完成了這些,自己才能自如地進入到下一環節。通常,肖億達都會給蔣黎留出充足的時間,給他收拾內務,然而今天,肖億達卻先住進了賓館,這絕對非同尋常,蔣黎估計是自己剛才與他的通話引起的,肖億達本來就是個有狗般嗅覺的人。

總臺到電梯間的過道很長,咖啡色的地毯剛清潔過,有一道道機器走過的印痕,兩邊的壁燈發出琥珀色的光,清潔液的味道還未散盡,空氣中有股淡淡的不自然的檸檬香。小張拖著旅行箱走在前頭,那本騷擾了蔣黎大半天的練習本,此刻正寧神靜氣地躲在里面,似乎是為了即將到來的隆重出場,而養精蓄銳。

小張按了電梯的按鈕,電梯從上而下。門開了,肖億達的司機出現在電梯里,看到蔣黎,他的臉在一秒間如花朵般綻開,操著一口杭州官話對蔣黎說:“蔣總啊,老板正了等儂,我剛幫伊從家里拿衣裳來,快請,快請。”他從小張手中接過了旅行箱,又像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小張的肩膀,三個人一起上了三樓。

小張進了301,蔣黎在303的門口對肖億達的司機說:讓老肖等我一會,我收拾一下就過去。

蔣黎以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臉、換衣襪,從箱子里取出一盒煙,在伸手去取那本練習本時,他遲疑了,一種很奇特的感覺襲上心來,他覺得肖億達不會當著他的面,去讀這個練習本,或許,在他打道回府前,把本子交給肖億達才比較妥當。眼下,必須由自己提及本子里的內容,那些使他心驚肉跳的情節,它們真實與否,只有肖億達才能確認。

蔣黎把煙放進西裝口袋,從箱子里拿了一瓶“綠方”,關了房門,按了305的門鈴。

門立即開了,一張倔犟的“國”字臉出現在眼前,這張臉有著一雙眼角上吊的眼睛及飛揚的眉毛,還有比一般女人更白的膚色。沒錯,這便是肖億達,被王亞光描繪成眼神中有殺氣的男人。

站在蔣黎面前的肖億達滿臉笑容,眼睛像舞臺上的花旦,眉目傳情,流光溢彩得令人心悸。蔣黎常因為肖億達的這雙眼睛同他開玩笑,他對肖億達說:老肖,還好你不是女人,要不然,我的家庭肯定破裂。而肖億達這時會用他的地方話回擊:你個龜兒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來。由于肖億達浪跡江湖多年,他的語言變得雜七雜八,只有在一些特殊場景或情景下,他會用他的四川方言。此刻,他用他的方言繼續說道:“龜兒子滴,裝神弄鬼滴,作啥子么?”邊說邊一把將蔣黎拽了進去。

屋子里的燈全部開著,頂燈、壁燈、書寫燈、床頭燈,連夜視燈也開了,就像他的家里或辦公室,只要他在,一定是燈火通明,冬天還好,燈光增添溫度,可在夏天他也這么干,這是他的習慣。蔣黎對此也習以為常,在一片通亮中找了個沙發,坐了下來,將“綠方”擱置在旁邊的茶幾上。

“先說說那房子。”肖億達拖過旁邊的另一張沙發,坐到了他的對面。

“真不錯的,才4千一平米。一次付清,用現金,還能打點折。資料我都帶來了,怎么樣,也去弄一套?”

“我哪像你,干的都是投機生意,我是做實業的,沒閑錢。”“再說了,你買不等于我買,去泰國我就住那,你還能不讓我住?”

“你們四川人都是強盜,你是強盜中的強盜。”

“強盜好啊,這年頭不是強盜還整毬不成,挨毬的。”這就是肖億達的語言方式,用亂轟轟的普通話敘述,用標準的方言感嘆,生動而有趣。蔣黎試過用普通話講述,用上海話感嘆,結果,他發現一點都不好玩,上海人不覺得有趣,外地人一點反應都沒有,全白搭。

“李先生給我的東西呢?不會是這個吧?”肖億達指著茶幾上的“綠方”問蔣黎。

“怎么會,一瓶‘綠方’!”

“就是,我想也不會,是什么?快拿出來。”

蔣黎沒理會肖億達的急切要求,一聲不吭地走向迷你吧,他從上面拿了兩個酒杯,慢步回到沙發前,默默地開啟著“綠方”的包裝盒。

“龜兒子滴,今天是咋了?”肖億達口氣詼諧,可眼睛里原有的笑意像被一陣風吹走了。

蔣黎擰開了“綠方”的瓶蓋,往兩個杯子里倒了三分之一杯的酒,端起一杯遞給肖億達,自己拿了另一杯,沖著肖億達舉了舉,一口喝了下去,他看見肖億達并沒有喝那杯酒,而是死死地盯著自己,那眼神比屋里的燈還亮。

蔣黎明知道斗眼神自己不是肖億達的對手,但他還是盡可能地睜大眼睛,瞪著肖億達。

兩人對視著,像兩只斗雞,更像是兩條公狗。直到肖億達的眼神暗淡下去,直到他搖了搖頭,“去了次泰國,連眼神也變了,見鬼嘍。”他很無奈地舉起了自己的杯子。

“老肖,有個叫王亞光的,你認識嗎?”

酒杯在肖億達手中抖了一下,停在半空。

“你還有個姐姐啊?我怎么從沒聽你說過。”

“你姐姐被王亞光開槍打死了,這是真的嗎?”

“你最后干嗎放過了他?”

肖億達的白臉泛著青光,看著蔣黎的雙目空洞無物,視非所視,寬大的兩腮一抽一抽,連帶著臉上的全部肌肉,他的嘴角狠狠地向下彎曲,占據了下巴的一半距離。蔣黎被他的這副表情給嚇住了。

認識肖億達十多年了,蔣黎從未看到過肖億達有這樣的表情,哪怕事情再棘手,心情再不好,都不是今天這副模樣。蔣黎是在90年代中期認識的肖億達,當時肖億達正在上海做醫療器械生意,并已初具規模,而他自己則剛從惠普公司離職,準備經營自己的印務公司。2000年后,肖億達把工廠遷到了杭州,又與泰國“正大”集團合資,實體越做越大,便有了今天的規模,光工廠占地就有300多畝,更不用說他在全國好幾個省市整層整層地買辦公樓,作為他的銷售基地。

“你見了王亞光了?”肖億達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將自己的酒杯碰了碰蔣黎已放到茶幾上的杯子,舉起,喝了一大口,等著蔣黎回答。

蔣黎低頭找煙,從左口袋摸到右口袋,“沒有,聽李先生說他已離開泰國了。”

“嗯?不應該啊。難道是李先生告訴你的?可李先生怎么會知道?是王亞光跟他說的?不應該啊,不會!”

“別亂猜了,是王亞光寫了篇小說,把你與他都真名實姓地寫了出來,還有你的姐姐,肖湛平。”

“姐姐。”蔣黎聽見肖億達細若蚊鳴的呢喃聲,隨后看著他站了起來,去了衛生間。

肖億達出來的時候,蔣黎正弓著身子抽煙,肖億達回到了原先的座位,蔣黎立馬湊了上來,幾乎是臉對著臉,把肖億達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而后縮回身體,用遲疑不決的語氣對他說:“要不,我去把那篇東西拿來,你先看看。”

“不要!”肖億達伸出一個指頭,晃了晃,口氣、姿態都很堅決。

“還想聊嗎?老肖。”

“明天吧,今天你也累了,早點睡。不過我可以先告訴你我為什么沒宰了他,因為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給我的感覺是他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

“對,一個行尸走肉而已。”

蔣黎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可肖億達的目光堅定地拒絕了他。

回到房間,草草梳洗了,把自己拋到床上。關了燈,閉上眼睛,蔣黎自己對自己說:晚上可別做夢,千萬別夢到王亞光,那個殺人犯。

10分鐘過去了,可能是20分鐘或半小時過去了,蔣黎覺得自己還醒著,隔壁房間不時傳來有節奏的“當當”聲,在萬賴俱寂的深夜,這種聲響具備了強大的穿透功能,不僅敲打你的神經,還撞擊你的心。蔣黎知道這是肖億達在擺弄他的“都彭”打火機,他似乎能夠看見,肖億達依然坐在原來的位置,雙腳擱在他剛才坐過的那張沙發里,右手捏著“都彭”,拇指推開蓋子,“當”的一聲,食指按下蓋子;拇指再推開蓋子,又是“當”的一聲,食指再按下蓋子。隨著無數的“當當”聲,他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

睡意跑得無影無蹤,饑餓感陣陣襲來,他本能的想叫了肖億達一起宵夜,可轉念一想,不妥,這時候,肖億達的需要,一定是一個人靜靜地呆著。

閑著無聊,他便起身下床,從行李箱里拿出了練習本,肖億達說王亞光是個活死人,他想看看王亞光是否真的是活死人。蔣黎在大學讀的是文學專業,對他而言,一個人的作品比本人更真實,因為作者的情趣、好惡、價值觀等等,在作品中往往無所遁形,基本可以一目了然。

他翻開了練習本,找到肖億達與王亞光交鋒的那段,點了支煙,再次閱讀。

王亞光來到平臺,手里拿了一支啤酒,他看見肖億達坐在樓梯上,胳膊支著后面的樓梯;不遠處,自己的鄰居又在忙著聚會,那里有一堆人,圍著一張長條桌,桌上的蠟燭燈,被風吹得忽閃忽閃的,桌旁立著的燒烤架,有團團火光騰起,香氣陣陣,隨風而來。王亞光知道那些德國老男人與泰國小女人,一會兒,他們會又唱又跳,彼此摟摟抱抱。他還看見了站在平臺右側的青年,他正在擺弄著一支小鐵棍,王亞光認識那件東西,那是手槍的滅音器。他將目光快速移開投向遠方,他看見了大海。

夜晚的大海就像無底的黑洞,連繁星與月光都對它無能為力,它的不可知吞噬了一切,所有常識、判斷在它面前,均是無用之物。王亞光體會黑夜中的大海,在這半年間,他曾嘗試在黑夜間游泳,最終都無果而返,大海將他一次又一次地逼回岸邊。

此刻,夜空清朗,星光璀璨,海面深邃,白色的浪花拍打著沙岸,“嘩嘩”地,沿著沙灘彎曲并伸向遠方,消失在一片樹林的背后,停泊著的摩托艇不見了。王亞光想起了自己的故鄉,那里沒有大海,卻有著大江大河,他也想起了親人,想起母親、妻子、女兒,他非常想知道,此刻她們都在干什么。

走到今天這一步,似乎是命中注定。但真正的麻煩形成在1998年春節過后,王亞光清楚的記得是自己找的肖億達,是自己打電話約他,因為自己對他的突然暴富充滿好奇。

那次聚會只有他與肖億達兩人,表弟沒有參加。肖億達如約而至,并帶了兩只阿瑪尼包,說一只給表弟,一只送他。關于肖億達的發家史,他記得肖億達是這樣告訴他的:只要碰了期銅,任何的實業都不會要做了。只要有行情,錢是追著趕著找你,在一年間,他的資產翻了三番。

肖億達的講述,讓王亞光心動過速,想想自己的狀態,吃點回扣,還要幾個人分,在他憤憤難平的同時,他想……正在此時,他聽見肖億達說:王總,如果你要試,我可以幫忙,輸了算我的,贏了算你的。

第二天,王亞光讓自己的表弟送去了一張30萬元的支票。一個月不到,肖億達給他送來30萬元的支票,外帶17萬元的現金。

第二次,王亞光就將支票金額提升到100萬元。也是一個月不到,他收到了100萬元的本金,外加48萬元的利潤。

笑聲不時驟起,從聚會場所飄來,人影叢叢,有人在撥弄吉他。燒烤的氣味在不斷變換,時而海鮮,時而肉香,時而微弱,時而濃郁。

“都是圈套,對嗎?從來就沒有!什么期貨交易,都是你編的。”王亞光的酒瓶指著肖億達的背。

肖億達像個擺件般一動不動。

王亞光跨前一步,在樓梯口坐下,在肖億達的上方,“我真的不明白,還是有些不明白。”他似乎是在自問自答。

肖億達依然背對他,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你自己去證券公司開的戶,你自己簽的字,你又忘啦?”

“開不開戶的,不都一樣,都是你在操作……以前我一直沒搞懂,三百萬之前贏了那么多錢,三百萬之后就老是虧……現在我剛剛有點明白……三百萬之前,是你在掏錢給我,引我上鉤……你能告訴我,為什么是三百萬?”

“三百萬是你的極限,你調不了頭,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你算的真準,虧了三百萬,我只能籌更多的錢來反本……”“于是,”肖億達接著王亞光的話音:“你就越走越遠。”

“HI,昆京。”“昆京”是泰語中國人的意思,王亞光能夠聽懂。他抬頭看去,他的鄰居,那位泰國姑娘正向他揮手,她坐在某個男人的腿上,高高地聳起在一堆人群之間。

肖億達也尋聲望去,他的頭抬的很高,似乎有東西阻擋了他的視線。過了一會,他悠悠地站了起來,回身上樓梯,王亞光仰頭看著他,而他卻像王亞光并不存在那般,目不旁視地進了屋。

王亞光尾隨著走進屋內,他徑直走到冰箱前,拿出兩支啤酒,蓋子對著蓋子,“砰”地打開,他回身將一瓶遞給肖億達,自己坐回床沿,舉起啤酒,對著肖億達:“好了,說吧,你到底想怎樣?”

“你欠我一條命。”肖億達雙手搓轉著酒瓶,坐在靠背椅上,身體直挺,目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想殺了我?”

“……”

“現在嗎?”

“……”

“是你自己動手,還是讓他們干?”

“你為什么開槍?”肖億達的聲音有些低沉。

“可能是槍走火了……真的是槍走火。”

“起訴書上可不是這樣寫的。”

十分鐘左右的沉默。

并不是王亞光的回憶出了狀況,而是他無法說清當時的心情,因為當時他可能想都沒想,就扣動了扳機。“我想……有可能是我把你們……你們當作敵人了。”王亞光喝了一口酒,艱難地繼續說道:“我肯定不是故意的。”

“敵人?有這么小的敵人。”肖億達的右手比劃在自己的頭部,放下手的同時他說:“你就想殺人!”

“我不是,我是新手……剛拿到槍,太緊張……我可能是太……緊張了。”

“可以隨便殺人,不用擔心會受到懲罰,是嗎?”肖億達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平靜。

“就算是,你也不能怪我……那個年代,像我這樣的人……多了去了。”“再說我已經付過代價了,那些像我一樣的人今天都在吃香的喝辣的,這對我公平嗎?不公平!不公平!”

肖億達笑了,瞇著眼,裂著嘴,沒出一點聲音。他站了起來,右手撥彈自己的左肩,仿佛那上面有灰或其它的污穢。他走到窗口,仰頭面對夜空,背對著王亞光問道:“帶出了的錢快用完了吧?”

“什么意思?”

“這些年,你從澳門到柬埔寨,然后轉到泰國,我算著你快沒錢了,以后打算怎么辦?”肖億達轉過身來面對王亞光,還是那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的意思,你的錢快用完了,活不下去了。”

“憑什么?除非你殺了我。”

“回去吧,你的老婆孩子在等你哪。”

“不!決不!我可不想再進監獄,死都不想。”

肖億達又笑了,這次笑出聲來。他將手中的酒瓶奮力向外扔去,瓶子沒有炸開,瓶子砸進了沙子里。他笑著走回來,分明的五官在白色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猙獰,他在椅子上坐定,直視著王亞光,“那,你就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王亞光知道肖億達指的是什么,他只能沉默以對。

海風吹拂著樹葉,嘩嘩作響,木屋嘰嘰嘎嘎的,歌唱聲、吆喝聲、笑聲從門洞中涌入,又循著窗戶飄出,偶爾夾了幾聲狗叫,有椰果垂落在房頂,轟轟隆隆的像一臺老破的汽車開過。海邊的美好夜晚,朗月,海風,沙灘,燒烤,歌聲,還有冰啤酒,王亞光面向著海灘的方向,斜歪著頭,他將酒瓶塞進自己的嘴角,有幾滴啤酒沿著下巴流淌下來。

肖億達看著王亞光,一直看著他。

屋子里鴉雀無聲。

肖億達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沖著門外吹了聲口哨。王亞光驚了一下,騰地站了起來。

兩名青年并肩進入,一左一右地夾住王亞光,擰緊了他的胳膊,他手中的酒瓶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到肖億達的腳邊。他滿臉是汗,眼中含有一片淚光。

肖億達依然坐著,左腿架在右腿上,雙手環抱著自己的雙臂,身體微微前傾,他沒有看王亞光,而是盯著地面。

“聽著,你不是問我,為什么要讓你自己去證券公司開戶嗎?很簡單,如果你還是把錢打給我,要是輸了,你可以讓我賠,那我怎么消滅你呢?如果我不給,你可以告我,以“不當獲得”,甚至“欺詐”的名義。所以必須是你自己開戶,這表明是你的選擇,輸的贏的都是你的造化。”肖億達抬起頭來,看著王亞光,問他:“明白了嗎?”

王亞光眼神恍惚,似聽非聽,汗水順著臉頰滴淌,他的衣領濕了一大片。

肖億達立起身,他湊到王亞光的眼前,他的雙手重重地拍上王亞光的肩頭,眼睛盯住眼睛,“只要你是人,只要你眼不瞎,心沒死,你就應該知道:不—可—殺—人!”他的雙手在王亞光的肩上輕拍了幾下,收回手,拉開靠背椅,走到小屋中央,揮了下手。青年放開了王亞光。

“我看,你還是自己了斷吧。”他沖王亞光右邊的青年伸出手。年輕人從腰部抽出一把軍用匕首,在手掌間拍了拍,自己捏著刀刃,把刀柄遞給肖億達,“你看,東西我都給你帶來了。”肖億達一把抓過匕首,捏緊刀柄,隨手將刀飛向地面,“砰”的一聲,刀刃插入了地板,像彈簧般抖動,發出連續的“嗡嗡”聲。

肖億達大步離開木屋,他在門口停了停,頭都沒回地丟了句話:“明天十點,我會再來,在這之前,你自己了斷。”

看到這里,蔣黎毫不猶豫地得出了結論,王亞光并不是個活死人,還是老肖下不了手,老肖原本的意圖可能是想逼他回國,不得已才……他想給王亞光壓力,讓他在坐牢與死亡間選擇,然而王亞光再次逃脫了。有沒有其他的方法?換了自己又會怎么做呢?蔣黎看著天花板,把自己與肖億達作了全方位的比對,結果像桌上的瓶裝礦泉水,清澈透明——無論是堅強、耐力、還是兇狠,他都不及肖億達,因此,如果是自己遇到這樣的事,他能做的恐怕連肖億達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蔣黎睜開眼睛,時間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了,他用內線撥305的電話,沒人接,他又撥了301的電話,電話傳來電視的聲音,他告訴小張準備走人,小張問他是不是回上海,他回答:再說吧,我也不知道。

蔣黎與小張剛出現在酒店大廳的一角,就聽見有人叫:“蔣先生,蔣先生。”他側轉臉,看到總臺上的服務員正向他招手,他讓小張直接去駕車,自己走向了總臺。“怎么帶了行李啊?不是訂了三天嗎?”服務員是一位豐滿有型的中年婦女,蔣黎以前見過,在江南,有這般身段的婦女很少,不是胖就是瘦,細腰、肥臀外加豐乳的組合,實屬難得一見。見蔣黎默不作聲,這位別致的服務員又說道:“肖先生一早走了,留了話了,請你直接去他的公司。”說話間,她始終保持著一個姿態,一種笑意,語言行為無可挑剔,非常“職業”。

小張跟著蔣黎到過杭州無數次,對杭州熟門熟路,只花了半個小時,車就到了那座規模宏大的工廠的門前。電動門緩緩移開,小張搖下車窗,向門衛揮手致意。

車子平緩地駛上了公路般的廠區大道,路的左邊,一棟棟小樓隱匿在蔥郁的綠色之間;路的右邊排列著標準廠房,像列兵般整齊劃一。在接近轉盤的地方,小張減緩了車速,看著后視鏡問蔣黎:“我們去哪兒?”蔣黎回答:“停一下,讓我打個電話問問他。”與蔣黎一樣,小張對這塊地方很了解,他知道去肖億達的辦公室要右拐,如去餐廳或接待室要左拐,去花園及茶室什么的則要繞過轉盤直行。“直接去餐廳。”蔣黎拍了拍小張的肩膀對他說。

車子左轉上了相對狹窄些的林蔭道,“蔣董,你剛才看到了嗎?”“看到什么?”“廠房那邊又種了好多樹。”“是嗎?我沒注意。”“肖總真有意思,把工廠造得跟公園一樣。”“你不懂,他是錢太多,他要用掉那些錢。”“錢多不能存起來嗎?”“那是利潤,所得稅……不劃算的。”所得稅是累進制,所得越多,交稅的比例也就越高,這是每個經商的人都明白的,合理消耗企業的利潤是門學問,肖億達是這方面的專家,他給蔣黎傳授過經驗:搞在建工程,如綠化建設、環衛改造等等,這些,無疑是消耗利潤的最佳選擇,肖億達自己就是這么干的。他把大量的錢投入到廠區的環境修飾,在他的300多畝土地上,挖河掘池,種樹、種草、種瓜果,他更是別出心裁地從東陽請來一幫特殊工匠,給他造了三座沒有一根鐵釘的亭子,他給這三座亭子分別取名為:逍遙亭、憶晚亭、至達亭。蔣黎還清楚地記得,三座亭子竣工,肖億達把他從上海叫來,跟他商量亭子的名字及刻匾事宜,肖億達對他說你是中文系出來的,這是你的強項,名字我早就琢磨好了,你看看還成嗎?至于找誰寫字及刻字,那是你的事了。從肖億達的口氣中,蔣黎非常明確地得知,名字的事不用他摻合,讓他看看是客氣,他要做的事是找人寫字,并安排刻匾。

有了十多年的交往,蔣黎對肖億達的脾氣性格了如指掌。

車子在一棟有著大飛檐的三層樓房前停下,餐廳主管已迎了上來,他給蔣黎拉開了車門,并告訴他老板已經到了,正在三樓的1號包間等他。

這個餐廳是肖億達的又一杰作,底層是自助餐廳,從早上7點到晚上8點,隨到隨吃,開流水宴,它的對象是一般的檢查人員、參觀人員、供應銷售人員。二樓是企業高管們的食堂;三樓是一個個包房,專門接待重要的貴賓。餐廳剛使用時是沒有電梯的,可有那么幾次,有領導喝高了,下不了樓,靠人提挾抱馱才回到車上,肖億達發現了這個問題,大筆一揮,重建。于是,才有了蔣黎現在置身其中的電梯。

剛出電梯門,蔣黎就聽見從1號包房傳出的喧嘩聲。餐廳主管為他拉開了房門,他一眼就看見肖億達坐在首位上,正眉飛色舞地講著什么,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左顧右盼,一桌人都伸著脖子,聽到了什么好笑的,先是某個人,而后是所有人夸張地哈哈大笑。看到蔣黎,肖億達站了起來,沖他招手,“來來來,坐這兒來。”坐在他左手邊的那人,立即主動地騰出了自己的座位,于是,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挨著一個站起、外移、坐下;站起、外移、坐下。直到蔣黎落座,他們還沒搗騰完。

“這是我的兄弟——蔣黎,在上海做投資公司的,在坐各位有什么好項目,缺錢,跟他談。”這是標準的肖億達式的介紹。蔣黎站起來,與就近的人握手,對遠距離的點頭,順便把在座的人都掃了一眼,有好幾個他都見過,就像坐在肖億達右手的那位,也姓蔣,是當地的衛生局局長,蔣黎見過他好幾次。“本家,剛到啊?”蔣局長繞過肖億達與他寒暄,蔣黎側轉頭,他發現肖億達正笑瞇瞇地看著自己。

肖億達喜歡朋友,喜歡有堆人圍著他,可在蔣黎看來這樣的聚宴,偶爾為之尚可,可肖億達幾乎天天如此,蔣黎問他你天天這樣煩不煩?他回答:龜兒子不煩,不是沒得辦法嗎。蔣黎嘴上沒說,可在心里,他不同意肖億達的說法,他認為不是沒辦法,肖億達就是喜歡熱鬧,就像他喜歡打開所有的燈一樣。

這頓飯吃了一個半小時,其間,肖億達的秘書進進出出了好幾次,最后一次又對他耳語了什么,肖億達站了起來,隨著秘書出去了,在出門前他對大家說:“你們隨意,我有事先走一步。”蔣黎發現,他連看都沒看自己一眼。

再次見到肖億達是在一個月后的某個星期六,肖億達到上海的銷售公司處理業務,下午四點左右,蔣黎接到肖億達的電話,穩穩的、低沉的男中音,“晚上一起吃飯。”“想去哪里?”“上海是你的地盤,你說了算。”“要不去家里吧,讓阿姨給你做上海菜。”“要得。小陶呢?”“去澳洲看兒子了,走了一個多星期了。”“要得,咱哥倆好好喝幾杯。”

接電話的時候,蔣黎正在辦公室看文件,這幾天他有點忙,因為對廣西的一個小水電項目的評估與考察已到了收宮階段,他的一個合伙人已去了廣西,給他發了大量的郵件,不僅如此,還有許多文字資料需要閱讀。作為一個風投公司的掌門人,蔣黎的責任重大,稍有不慎,投資就有風險,極致的不幸,有可能會血本無歸。所以這幾天他都沒有回家,留宿在公司里,趁著老肖來,他正好回家看看。

從虹橋到閩行也就20多公里,又是星期六,道路順暢,一、兩支煙的工夫,小張已把車停到了花園的門口,小張看見園子里停了臺奔馳車,他認得那臺黑色的奔馳,便回過頭來告訴蔣黎:“肖總來了。”停了停他又問:“明天8點還要接你嗎?”蔣黎也看到了那輛車,就對小張說:“你打的回去吧,車就留在這里。”連小張都知道,只要與肖億達在一起,第二天不可能早起。

蔣黎用鑰匙開了自家的大門,一進到客廳里,他就看見肖億達平躺在大沙發上閉目養神,他的兩手放在胸前,食指與中指在不停地絞動。可能是聽到了關門聲,保姆從廚房里小跑著出來,“先生回來了,肖先生已等了你一個時辰了,我要打電話,伊不讓我打,伊講讓你忙完了再講。”“沒關系,老肖自家人。”蔣黎對著保姆點點頭又笑了笑,轉身走向肖億達躺的那張沙發。

肖億達已坐了起來,眼睛瞇成彎月,仰頭看著蔣黎,那神態一如慈父、仁兄看到遠方歸來子、弟,他拍了拍身邊的沙發,“忙什么呢?還是那個水電站?”聲音有彈性,充滿溫情。

“快好了,下星期定板。”

“看看看,你那才叫生意,用錢生錢,多好,哪像我啊,要用錢買材料,把材料做成產品,再把產品買掉,才能變成錢,多麻煩!所以說,金融是商業的最高境界。你就是高境界。”說這番話時,柔情已從他的臉上遽然消失,換上了難得的嬉皮笑臉。

“老肖,你就是不地道,自己掙得盆滿缽滿,還在那里笑話我掙辛苦錢,小心有天我破產了,一家老小要你養。”

“養你一家老小沒問題,不過,你得給我管工廠,我就周游世界去。”

“你真是個四川的肉頭地主,從不吃虧。”

兩個人肩并肩地坐在沙發上打趣,直到保姆在廚房里大聲招呼吃飯了,才齊齊地站了起來,蔣黎比肖億達高了半個頭,他很自然地伸手,將胳膊搭在他的肩上。

一走到餐桌旁,肖億達先哇了聲,然后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話報菜名:豆腐干拌馬蘭頭、紅燒劃水、油面筋塞肉、清炒蝦仁、白切雞、油悶竹筍。站在一旁的保姆被他的怪腔怪調搞得涕泗橫流,而他自己一臉正經地問蔣黎:“怎么了,我說的不對嗎?”蔣黎深深地喘了口氣,自己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指著桌上的菜對他說:“要不是有菜在,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的上海話連鬼都聽不懂。”

天已經黑了下來,保姆打開了餐桌上方的吊燈,蔣黎讓她把所有的燈——吸頂燈、壁燈通通打開,正在往嘴里扒飯的肖億達抬起頭,充滿感激地瞟了他一眼。

兩人幾乎是同時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肖億達用餐巾擦了擦嘴,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對肖億達說:“王亞光寫的那篇東西還在嗎?”蔣黎愣了愣,他完全沒料到肖億達在這個時候以這樣的方式提起這件事,“在的,當然在的。你要嗎?”肖億達扭了一下頭,站起身,“走吧,我們去書房聊。”說完,他自顧走了,上了樓梯,蔣黎趕緊跟了上去。

肖億達先進的書房,在書房里轉了一圈,把所有的燈都開了,然后走到窗前,將兩層窗簾全部拉上,他站在那,四顧打量了片刻,像在評定什么,似乎是滿意了,才在一張靠背椅上坐了下來。

“喝點什么?”蔣黎在拉開酒柜的同時,問他。

“隨你,什么都成。”肖億達從茶幾上拿起盒煙,從里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上聞著。

蔣黎從酒柜里拿了瓶“皇家禮炮”,又從旁邊的玻璃櫥中取了兩個威士忌杯,將酒與杯子放在兩張椅子間的茶幾上,繞過肖億達,走到寫字臺前,拉開左手第一個抽屜,抽出了那個練習本,捏著那個薄薄的本子,再次繞過肖億達,坐到茶幾邊的另一張靠背椅里。

蔣黎將本子遞給肖億達。肖億達將鼻尖前的煙緩緩擱到茶幾上,伸出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夾住了那個練習本。

蔣黎在倒酒。肖億達翻開了練習本。

“是這龜兒子,看這手螃蟹字。”肖億達只看了第一頁,便把本子合上了,并把它遺棄在茶幾上。蔣黎拿過了本子,也翻到第一頁,端詳片刻后頻頻點頭,“你別說,還真像螃蟹,我怎么沒想到,只覺得它們伸手伸腳,怪怪的。”“他的字你都認得,那你跟他真的很熟。”

“當然熟,能不熟嗎?”

“你是怎么盯上他的,跟我說說。”蔣黎把酒杯遞給了肖億達,一臉殷切地等待著。肖億達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把整間書房都掃了一遍,然后他站了起來,彎腰去抬自己坐著的那把椅子。椅子很重,蔣黎急忙去幫他,兩人各抬了一邊的扶手,將椅子抬到了寫字臺前,直到椅子的高背靠到了寫字臺的邊沿,肖億達才示意放下椅子。他這一挪動,蔣黎的椅子和茶幾都得移動,移動的結果是倆人由原來的比肩而坐變成了相對而坐,把書桌后的轉椅。一把靠背椅,一張茶幾,再一把靠背椅連成了長長的一“豎”,而那張寫字臺是不折不扣的一“橫”,像什么呢?十字架。

出乎蔣黎意料,倆人剛一坐定,肖億達就出聲了,低沉的男中音像在敲擊一個軟墊,悶悶的,“先打個招呼,老弟,憑咱倆的關系,我應該告訴你,但是,一來這件事太過刺激,二來我不想在事沒做成前,讓任何人知道。”肖億達的眼神真誠而寧靜,如輕柔溫熙的風在蔣黎心中拂過。肖億達拿過酒瓶,往蔣黎與自己的杯子添酒,“你知道我是1992年回的國,一回來,我就直接去了重慶,對我來說,做生意重要,但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聽殺我姐姐的兇手,沒花多長時間,我就結交了許多朋友,當然法院與公安的朋友是努力要認識的,后來我就看到1977年審判的卷宗。”

“1977年你不在重慶?”

“我去了云南紅河,我聽說我的父母在那里。”

“我聽你說過你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你是親戚養大的。”

“我沒有親戚,只有一個大伯在美國。”

“你找到父母了嗎?”

“沒有。他們根本沒去過那里。”……“我記得我跟你提過我的父母是印尼歸僑,他們是1949年回的國,一開始在北京,1951年到了重慶,進入軍工企業,他們倆人學的都是物理專業,當時需要他們。1957年反右了,先是父親給打了右派,母親由于為父親辯白,也被牽連。但倆人當時都還在原單位,還在上班,我猜測是因為要用他們吧,直到1962年,他們被發配了。”……“家里就留下了我和姐姐。”……“當時他們時常寫信回來,他們在諒山。我已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就突然沒信了。一直就沒有了,當時我還小,不明白的。”……“是姐姐帶的我,我是她養大的。”

肖億達的語氣平緩、幽遠、寂寥,蔣黎感覺自己被拋進了一個千年深潭,無望與黑暗使他的心一次次地沉落,他想深深地出口氣,他感到自己的胸口被一塊巨大的棉質物給堵了。

“姐姐死了以后,我就去了諒山,去找父母親,不可能找到的,可當時我不知道,總覺得他們還在那里。”……“從那時開始,我就四處游蕩,去過很多地方,去找父母,直到大伯找到了我,把我帶去了美國。”

“當時你還很小,怎么生活呢?”

“生活?只要有口吃的就行,只要活著,不生病就好。”肖億達看到蔣黎呆呆地看著自己,眼神中的憐憫已溢了出來,“不要這樣看我,我不習慣別人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他邊說邊扭轉了頭,還伸出右手很用力地揮了一下,就像揮去面前的灰塵或不潔之物,然后他又轉過臉來,眼神中居然有絲笑意,“國”字臉也圓潤了些,“你知道我是怎么讓王亞光上鉤的嗎?”

“王亞光寫了,說你是用了期貨詐他。”

“他怎么寫的?”

蔣黎斜了一眼茶幾上的練習本,遲疑了片刻,“要不你看看,一時我還很難復述清楚,因為已過了一個多月了,有些細節已模糊了。”

“那他是怎么寫同我認識的?”

“你不想看,我念給你聽怎么樣?”見肖億達不置可否,蔣黎緊接著說:“就這樣,就念一段,他怎么認識你的。”肖億達還是毫無表示,蔣黎伸手從茶幾上擄過了那本練習本,翻了幾頁,“就是這里了。”他開始讀以下的文字:

整個八十年代,王亞光都在他的原單位——建設局,當著小科員,直到政策改變,政企分開的90年代,他出任了原建設局三產,鴻豐建設投資有限公司的總經理。1997年,肖億達通過關系,認識了王亞光的表弟,在認識表弟不久,肖億達做了件事:他用50萬人民幣注冊了一家新的公司,并租用了一間辦公室,雇傭了一位女秘書,而后印了自己的名片,他把自有的其他產業都隱去了,名片上只是那家新企業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請表弟安排與王亞光見面,理由是:想賣點建筑材料給王亞光。

飯局設在一家三星酒店的中餐廳,肖億達早早的到了,點了菜,叫了一瓶五糧液后,就站到了餐廳的門口,他在那里等待。

盛夏時節,穿著長褲長袖的肖億達渾身大汗。七點過一刻,一輛桑塔納2000緩緩駛來,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王表弟,搖下窗向他招手。肖億達急忙上前,為后座上的王亞光拉開車門。表弟跳下車為兩人作了介紹。肖億達走在前面,為王亞光引道,他微微屈身,一派謙卑模樣。

酒席實在而不奢侈,相談甚歡。王亞光答應,有機會可以考慮給肖億達一些生意,比如鋼筋水泥什么的。

接下來,肖億達不斷邀請王亞光與表弟一起去卡拉OK,去桑拿,去飯局。他給王亞光的印象是:他希望自己挑他些生意。

第四個月,肖億達得到一筆七十萬元的螺紋鋼訂單,納稅完畢,有7%的利潤,他將二萬五交給了王亞光的表弟。

之后的三個多月,肖億達都沒與王亞光聯系。其間,表弟曾去電,問他在忙些什么?他告訴表弟他在做期貨交易。

1998年的春節到了,大年初二的早晨,肖億達給王亞光去電,說自己想去拜訪他,如果他方便的話。在電話里,肖億達告訴王亞光,自己準備了一瓶“路易13”,以報答王亞光對他的提攜。王亞光答應了,晚七點約在希爾頓酒店的門口。

肖億達換上勞力士金表,穿了整套阿瑪尼西服及風衣,開出了奔馳S 300,七點一刻,他到達了希爾頓酒店。

王亞光與他的表弟已等在那里,看著從奔馳中跳出的肖億達,他們萬般驚訝,驚訝的表情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肖億達拿了包,提出洋酒,鎖了車門,走到他們面前。

“發財了?”王表弟第一時間發問。

“發了點小財。”肖億達瀟灑地揮了揮包。

“阿瑪尼,大牌子,我認得。”表弟從肖億達手上拿過了包,仔細端詳。

“喜歡嗎?過兩天送你一個。”

“真的嗎?”表弟的喜悅一覽無余。

“王總喜歡嗎?”肖億達一臉懇切地問。

“這是年輕人趕時髦,我無所謂。”王亞光回答。

三人走入酒店大堂,“中餐吃膩了,要不今天改改口味,吃日本料理或意大利餐?”肖億達征詢兩人意見。

“無所謂啦。好長時間不見,只是想與你聊聊天。”王亞光邊說邊拍了拍肖億達的肩膀。

“那就日本料理吧。”

肖億達要了神戶牛肉、炭烤松茸、刺身拼盤,以及各類其他食品,他還要了些清酒,三人盤腿而坐,頻頻舉杯。席間,表弟多次問他掙了多少錢,他都笑而未答。

蔣黎停止了朗讀,把練習本從眼前移開,丟回茶幾,他用眼角瞄了一下肖億達,肖億達靠在椅背上,頭微低著側向一邊,不由得,蔣黎也低下頭去,在口袋里翻找香煙。

“找什么呢?”肖億達問他。

“找煙。”他依然低著頭。

“不在這兒嗎。”肖億達把煙扔給了他。

“被酒瓶擋了,沒看見。”他從茶幾上拿了煙,抽出一支,“當”的一聲,肖億達的“都彭”打火機燃著綠瑩瑩的火苗向他湊攏過來,他就著火機點燃了煙,一根白白的食指按下火機蓋,如琴弦被撥動似的“岑”的一響,隨即,余音便伴著煙霧蕩漾開去。

蔣黎看著肖億達,努力不讓自己的臉上出現任何表情。肖億達也在看他,那種平淡使蔣黎想起了王亞光對他的描寫:沒有憤怒,沒有憐憫,也沒有仇恨。他也沒感到王亞光所說的殺氣。

“說實在的,這王八蛋基本沒說錯,只是用50萬另外注冊個新公司,是他的糊亂猜測,那家公司早就有了。”

“那你用期銅釣他也是真的?”

“我盯了他好多年,剛開始根本就沒有機會,小子老老實實地上班下班,我能怎么樣?有段時間差點就沒耐心了,打算把他宰了算了。是上天成全我,這小子做經理去了。”

“你怎么會想到用期貨的方法?”

“我研究過他,這小子不是個笨蛋,鬼著呢,一般的東西唬不住他,但在金融上,他基本是個白癡,外加他的貪婪。”肖億達拿起了茶幾上的酒杯,對著蔣黎舉了舉,仰頭,一飲而盡。“貪婪之徒,你我都見得太多了,不是嗎?”他并不理會蔣黎的反應,自顧地往酒杯里倒了大半杯酒,邊擰緊酒瓶蓋子邊說:“這小子一直被蒙在鼓里,催著讓我給他翻本,有一天我剛從上海回去,他就堵到公司來了,先是撒潑,扔杯子,砸板凳,后是跪地求饒,要我救救他,那個哭啊。”說著,他又舉了杯子,把剛倒的酒一口灌了下去。

這次是蔣黎先抓過酒瓶,他往肖億達的杯子內注入了三分之一杯的酒,又給自己的杯子添了些,擰緊蓋子,把酒瓶放在自己的面前。“我在小說里看到,王亞光出逃后先是到的澳門,后又去了柬埔寨,最后才到的泰國,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他端起酒杯,雙掌捂住杯體,慢慢地搓轉著酒杯,探身看著肖億達。

“這叫皇天不負有心人,他這一逃,真把我弄傻了,我沒想到他能扔下一大家人,自己開溜,好在我大伯在東南亞有很深的根基,跟了他十多年,我也多少認識些人,正是這些人幫忙,我才一路追了過去。”

“就像李先生那樣?”

“差不多,李先生是正經商人,是白道,但有時得靠黑道。”

“在‘郭昌’你也用了黑道?”

肖億達雙臂環抱著直挺挺地靠在椅背上,蔣黎的問題使他放下了手臂,身體一下子前傾過來,“怎么回事?我沒找道上的人啊。”

“王亞光在小說里寫你帶了兩個保鏢,還帶了這個。”蔣黎伸出右手,比劃著“八”字,在自己胸前晃來晃去。

“切!這個狗娘養的,還真能編,就他,用得著嗎?”肖億達一臉不屑,眼神也變得凜冽起來。“就我自己找的他,一個人,一對一。”

“你想讓他干嗎?”

“了斷。”

“你給他帶了把刀?”

“要刀干嗎,人想死,辦法多了去了。”

“他答應了嗎?”

“當然。”

“你不是說他是活死人,你才沒宰了他嗎?”

“就是因為他是活死人,才要他自己了斷,我可不想沾死人的血。”

“可他沒死啊,他離開了。”

雖然燈光明亮,肖億達的臉色卻灰暗無比,蔣黎聽見自己的心臟一陣狂跳,他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會讓肖億達產生誤解,以為自己是在責怪他,他想消除誤解,于是叫了聲:“老肖。”

肖億達一下伸出他的右掌,像用力推開一件讓他厭惡的東西,他抿緊了嘴唇,眉頭微微皺起。

屋子里鴉雀無聲,似乎能聞見電流通過的“絲絲”聲,這是由臺燈、落地燈、吊燈、壁燈共同發出的,電流聲越來越大,蔣黎感到自己的身體燥熱不堪。

電話鈴突然嘹亮地響了起來,就像一個垂危病人聽到了120的鳴笛聲,蔣黎三步走完了平時五步的距離,抓起電話,電話里傳來了妻子小陶的聲音:“在干嗎哪?”“肖大哥來了,正跟他聊天呢。”“大哥來了,問他好!你別忘了把上次他拉下的球桿還給他。”“在哪呢?”“阿姨收著呢,你問她。”“好的,我知道了,還有事嗎?”“沒事,你們接著聊。”說完,小陶“啪”地掛了電話。蔣黎看了一眼手中的話筒,無奈地將它擱回到話機上,在他轉過身來的瞬間,他看見肖億達那對亮晶晶的眼珠子正罩著他。

“是小陶嗎?”聲音也比剛才清亮許多。

“是她,問你好。”蔣黎回到原來的座位,“她還說,你的球桿落在家里了,什么時候落下的?我都不知道!”

“原來掉在你這里了,我還納悶,球桿不見了。”

肖億達的酒杯又空了,蔣黎拿起酒瓶晃了晃,“老肖,還喝嗎?”

“再來半杯,就半杯!”肖億達看著蔣黎給自己倒酒,“要煙嗎?”他問蔣黎。蔣黎搖了搖頭。肖億達伸手從茶幾上拿起剛才的那支煙,像往常那樣,在鼻尖上來回嗅著。

“老肖,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不抽煙,干嗎老揣著個打火機?”

“我喜歡聽它的聲音。”

“不是真的吧,哄我呢。”蔣黎歪著頭,斜視著肖億達。

“這又是個故事,以后告訴你,現在說正經的。”……“我們有段時間沒練手了,怎么樣,下星期去打一次。哦,對了,下星期你的功課做得完嗎?”肖億達兩手平放在茶幾上,身體前探,占了半個茶幾,眼神如孩子般清純透徹,充滿期待。

“我努力爭取,到時給你電話。”

肖億達端起了酒杯,“來,兄弟,咱哥倆干一杯。”

酒杯與酒杯碰在一起,兩個男人仰起脖子,喝干了杯中之酒。

一星期后,周五的下午,傍晚時分,一架波音747在曼谷的郎曼機場降落,蔣黎一行五人走出機艙,進入玻璃試管般的通道,泰王的畫像高懸在前方的墻上,正微笑著向他們招手致意。

高爾夫俱樂部已派人在出口處等候,他們一出現,那位高舉著俱樂部標識牌的小伙子就一邊揮手,一邊“HELLO,HELLO”地招呼他們。出口處人頭簇擁,五個人各自背著球桿包,拖著行李箱,排成一溜,在人群中蜿蜒而行,費了點工夫,才與小伙子匯合,然后,尾隨著他,向機場的大門走去。

巨大的自動門向兩旁移開,熱浪排山倒海般迎面撲來。同行的老王連聲叫著真熱真熱,隨即就把肩上的球桿包放到了地上,他對蔣黎說抽支煙吧,上了車還得兩個多小時。于是,五個人都卸下了球包,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站成了一排,四個人點燃了煙,在那里吞云吐霧,只有肖億達雙手插在褲兜里,左顧右盼,踱來踱去。

“老肖,看什么哪?”

肖億達回頭看了蔣黎一眼,莫名其妙地對他點了點頭。掉轉頭去,又繼續東張西望。

蔣黎怡然自得地吸著煙,與老王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突然,肖億達從原地蹦了起來,向著一輛剛剛發動的出租車竄了過去,他奮力撥開人群,左沖右突,與一個背著巨大背包的老外迎面相撞,他晃了晃,還是站住了。出租車逐漸加速,一拐彎便沒了蹤影。

先是蔣黎向肖億達跑去,老王和其他兩個朋友也跟了上來,四人先后圍上了肖億達,怎么了老肖?大家不約而同地問他。

“我看見一個人。”他的眼睛盯著出租車遠去的方向。

“誰呀?”“什么人?”又是不約而同地發問。

“一個我要找的人。”

“是誰呀?”“在泰國找個人不難的。”“想找他嗎?”“人都走了,還站著干嗎!”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蔣黎拽了肖億達的胳膊,拉著他往回走。

前來迎接的小伙子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守著一堆行李不敢離開,看到五個人從人群中出現,他緊繃著的臉才松弛下來,隨即堆滿了笑意,他迎上兩步,指著一輛小巴士“PLEASE,PLEASE”,爾后拉了老王的手,將他送上車,自己快速返身去取那堆行李。還在車下的四人見狀,紛紛走向那堆行李,手提肩扛,一會兒,連人帶行李就到了車上。

小伙子最后上了駕駛室,車發動了。

肖億達看著窗外,半張白臉印在車窗上,蔣黎坐在他的身后。

車拐了幾個彎便上了高速公路,車速明顯加快,高樓大廈逐漸消失,一塊廢棄的農田、一棟民居或一個加油站交錯著向后閃去。蔣黎將腦袋伸到了肖億達的耳邊,“是他嗎?”肖億達的頭點了兩下。“不會看錯吧?”那頭又搖了搖。蔣黎縮回身子,把自己重重地砸在靠背上。

老王在前排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車內的光線比出發時暗了許多,籠罩在一片青灰色中。

蔣黎又湊到了肖億達的腦后,“怎么辦呢?”肖億達轉過頭來,“你坐過來。”蔣黎上前,坐到了肖億達的旁邊。

肖億達壓低了聲音,“你想沒想過,王亞光為什么要寫那篇小說?為什么把它交給李先生?還讓李先生給你,讓你交給我,為什么?”

“聽李先生的意思,是他自己想讓你看的,不像是王亞光讓他這么做的。”蔣黎也壓低了聲音回答。

“李先生是什么人?我清楚,王亞光也清楚,一旦知道我與王亞光有如此恩怨,又是他幫我找的王亞光,他嚇都嚇死了。不用明說,只要暗示,就可以了。”肖億達的兩條眉毛飛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蔣黎。兩顆腦袋幾乎湊到了一起。

“明白了嗎?”肖億達再次壓低了聲音,那低沉的男中音沙啞了。蔣黎側轉了頭,回避肖億達逼人的目光,他稍稍沉思了片刻,依然低著頭,用游移的口氣輕聲細氣地說:“我想大概是這樣的:王亞光把小說給李先生是想告訴他你們之間的過節,讓李先生不要插手,再通過李先生告訴你,他已離開了泰國,你不用再找他了。還有,他想用他的小說告訴你,他很無奈,那是個時代悲劇,好像就這些了。”說完這些,蔣黎轉臉去看肖億達,肖億達還在死死地盯著他。

“最重要的,是他在泰國留了下來,而別人都以為他離開了。”肖億達拍了拍蔣黎的背,“明白了嗎?”

“這小子還真夠賊的。”蔣黎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當然,我早就說過,他不笨。要不是今天看見,我還真不能確定。”

“你早就懷疑他了?”

“只是懷疑,他沒那么簡單,我了解他。”

天色已完全暗了,車內一片漆黑,兩旁的路燈一晃而過,肖億達與蔣黎并肩坐著,沒人說話,唯一的聲響是老王此起彼伏的打呼聲。蔣黎想起肖億達曾經對他說過:每個人都必須承擔自己犯下的罪責,任何外在因素都不能成為其辯護的理由。他知道肖億達的所作所為,就是要王亞光擔起他犯下的這份罪孽。可面對眼下的狀況,接下來,肖億達又將如何作為呢?不由得,蔣黎側轉了臉,去看黑暗中的肖億達。

面包車一路飛馳。遠處,城市閃爍的燈光由點成線,由線成面,快速靠近,一眨眼,車子已沖進了燈海之中。玻璃窗上忽隱忽現地反射出肖億達的眼睛,那目光——深沉、迷離,就像夜晚的大海。

貝貝簡歷 本名吳寅菁;曾用名:貝貝、貝葉云蘇。1962年生于上海。1980—1984就讀于復旦大學中文系,1984—1988就職于上海市人民政府外事辦公室,1988—1990任上海電視臺文藝部編導,1990年起經商,2010年開始寫作,2012年從事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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