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山下的狗

唐志鋼揉著太陽穴，走近鎮政府大院，八點還差五分。遠遠的，他看見鎮黨委的王書記站在院門口，這是唐志鋼第二次看到王書記站在那里，在這樣的早晨。上次是兩年前，全鎮干部都參加的“綠化河山運動”，而這次是“打狗運動”，也是大家都得加入的運動。“你早，王書記。”唐志鋼與書記打招呼。“嗯嗯，好好。”王書記回答他，眼睛張望著他的背后。

唐志鋼頭痛的厲害，像有根鐵絲貫穿了兩邊的太陽穴，不停的拉來扯去。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可能是整夜都在做夢，他記得自己拿了根棍子滿屋地追趕波波，那條五歲的金毛犬。波波在桌子下穿來游去，又跳上了桌子，好像是在衛生間被截住了，波波坐在那里，一臉無辜地看著他，那眼神仿佛在問：我做錯了什么？繼而，它又嘴角上翹，一臉壞笑。兒子在夢中沒有出現，唐志鋼為此感到慶幸，轉而一想，他又覺得窩囊，真正的打狗行動還沒開始，自己怎么就先打上了。

“小唐，這里。”鎮史辦主任老毛在向他招手，那是他的頂頭上司。有人說整個鎮史辦就是為老毛設立的，而他是被順帶著，揀了個便宜，像他這樣三流學校畢業的文科生，畢業的同名詞是失業，對此，他雖有不甘，卻也毫不遲疑地承認了，在心里。

人還真的不少，平時顯得空曠的大院被擠得滿滿的，最顯眼的是派出所的警察，可能是全體出動了，在一臺拖拉機前聚了一堆制服。在他們的旁邊，唐志鋼看見了人大的老李，武裝部的老張，文化宣傳部門的同仁、鎮衛生院的幾位也來了，政協的老潘正眉飛色舞地同辦公室的小吳談論著，小吳看上去也很興奮。

“同志們，請大家安靜了，”小吳站到了臺階上，手里舉了個電喇叭。“現在，我們請王書記給我們講話。”

“同志們，任務呢，大家都知道了，這關系到棋山鎮人民生命的安全與健康，所以，我希望大家一絲不茍地去完成任務。不能手下留情！不能顧及情面！要徹底地根除狂犬隱患，就必須把所有的狗都解決掉，這是縣里下達的任務。大家明白了嗎？”

“明白啦。”

“好。現在請公安的同志把裝備發給大家。”

幾名年輕的警察上前，從拖拉機的車兜里抱出一捆捆的家什，扔在地上，鐵器撞擊著水泥，發出此起彼伏的轟鳴聲。人們陸續上前，從地上挑選合手的器具。它們有鐵鏟、鎬頭、鐵棍、繩網，有一件器具是為這次運動而量身訂制的，它是一把長柄老虎鉗，它的鉗子部分呈兩個半圓型，它針對的無疑是狗的頭，或脖子。

唐志鋼挑了根鐵棍跟在老毛的身后，老毛拿了鐵鏟跟在警察大張、小張的身后，四人一起出了大院，唐志鋼抬起手腕看表，不早不晚，剛好九點。

狗的尖叫聲開始了，還夾雜著狂吠，在唐志鋼的前方，人狗格斗已經展開。“快點，快點，他們都已經干上了。”老毛催促著唐志鋼，走在他前面的兩名警察小跑起來，老毛緊貼著他們，與唐志鋼一下拉開了五步的距離。

再轉過個街口，他們就該進入勝利大道了。勝利大道是鎮的主街，它將鎮子一分為二，是鎮子最重要的地標，同時，它也是最主要的商業街。百米長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從麥當勞到肯德基，應有盡有。近幾年，商業繁榮，小鎮突然間涌來了很多人，據不完全統計，小鎮常住人口已達七萬，所以鎮政府決定招商引資，擴展商業街的規模，將它延伸到棋山腳下，在街與山的結合部再建一個主題公園。當然，所有這些都是愿景，眼下的棋山鎮與棋山一樣，正哆嗦著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里那里。”老毛指向拐角處。唐志鋼緊走幾步，他看見有三條狗正懶洋洋地躺在人行道上，曬著太陽。

兩條狗趴著，一條四腳朝天地玩耍。老毛向前伸出了鐵鏟。那條趴著的黑狗站立起來，耳朵雷達似地轉動，它盯著逼近過來的鐵鏟。另外的兩條也隨之站了起來。黑狗開始呲牙，喉嚨里發出“呼呼”的威脅聲。

離開有七八步的距離，大張叫了聲“上”，四個人一窩地沖了上去，老毛揮舞著鐵鏟，照著狗的方位劈下，“鐺”的一聲，火星四濺，老毛的鐵鏟砸上了小張的狗夾，鐵鏟震飛脫手，在地上跳了兩跳。狗們“嗷”地一聲，四散逃開。

“我逮著它了。”是大張的聲音。唐志鋼回過頭去，他看見大張站著，有條狗癱在他的腳邊，那條狗還在動，在挪動，用它的前肢，它的后肢貼著地面。三個人都向那條狗圍攏過去，低頭看它。那狗抬起頭來，它的嘴角有血流出，它的眼睛驚恐的張大著，充滿了疑惑和不解，它痛苦地“哼哼”著，還發出“呢呢”的聲音。大張揮起鐵棒對著它的頭砸了下去。

拐過街角，他們踏上了勝利大道，藍天白云展現于眼前，還有高原特有的陽光，陽光下的棋山一片深綠，遠遠望去，就像一幅深秋時節的水彩畫，那種對比度，只有高原才能存在。

勝利大道并不是他們的目標，所以他們拐進了大道左側的小巷，來到一家住戶的門前，大張敲了敲門。

屋里沒有任何動靜，大張又敲了敲，還是沒動靜。

“我認得你在呢。莫裝B佯。開門。不然我砸了。”

拉動門閂的聲音。“回去！回去！”里面的人在壓低聲音地吼。

大張一掌將門推開。剎那間，一條青灰色的狗從里面躥了出來。

“快跑！快跑！瓜瓜快跑！”一個男人在門口扭著身子揮著手。

那是條昆明犬，健壯而威猛。50年代被作為戰爭犬繁殖，它由東德的軍犬與云南當地土犬雜交而成，是非常優秀的犬種。此刻，唐志鋼面前的這條昆明犬，挺拔地站在五米之外，它昂著頭，它的嘴被一團白帶纏緊了，它的眼睛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它不是不明白主人的意思，它只是擔心主人的安危，所以它就站在那里，與人群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雖然此刻的它既不能吼叫，更不能嘶咬。

“這家伙太壯了，我們逮不到它。”老毛在評估那條狗。

“還是讓他的主人解決它。我們過會再來。”小張在給大張出建議。

大張回過身去，對站在他身后的主人說：“咯聽見了？你自己解決。”他看了看手上的表，“現在是十點十分，下午兩點我們再過來，如果到時候它還在活，我就讓你睡班房。”

大張走了兩步又停住了，他回轉身去，對著背后的狗主人，這次他的音調柔軟了些，“這是上頭的命令，你認得的。”他沖著主人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不知不覺間，小巷里多了些人，有的人在張望，有些人在議論，有幾個就站在他們的周圍，看著他們。圍觀的人表情有兩種，或興高采烈，或木訥呆滯。人的眼睛沒有狗的眼睛善于表達。唐志鋼對自己的發現感到驚奇。

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女孩從小巷的深處向這里走來。她懷抱著一條土黃色的小狗。唐志鋼看見了她，其他人也看到了。圍觀的人轉向了身后，都在看她。小女孩漸漸靠近，她穿過了圍觀的人群，徑直走到小張的面前，她將小狗遞上，帶著哭音說：“給你。”

小張拎著狗的脖子，小狗四腳亂蹬，發出“嗚嗚”的哭聲。四個人離開了小巷，進入一條稍寬些的街道。小張提起手中的狗，看了看，將它高高地舉起，重重地砸下。“砰”的一聲，狗在地上抽搐了幾下，連哼都沒哼一聲，死了。

沒有想象中的鮮血四溢，連狗的七竅是否流血，唐志鋼都沒看清，可能是那條狗實在是太小了，小到面目難辨，小到只是一團黃乎乎的肉。但它接觸地面時發出的巨大的聲響，使唐志鋼證實了一個傳說：狗的腦袋堅硬無比。

政府大院里很熱鬧，打狗的隊伍陸續回來。政府提供了盒飯，還是由剛才拉裝備的那臺拖拉機承載著。各科室的人們紛紛去取自己的午飯，邊吃邊議論上午的戰況。

唐志鋼拿了兩盒飯，走回自己的辦公室，他給了老毛一盒，老毛接過盒飯，問他：“波波去昆明了？”

“是的。”

“就是。你說那些人，明知道要打狗，干嗎不把狗送走呢，還讓我們費事。”

“可能是沒地方送吧。”“我還真看見有人帶著狗出鎮的。就在我去送兒子的時候。”就在前天，唐志鋼送兒子去昆明的路上，他看到有輛摩托車載了一條金毛，還有一輛自行車的車兜里放了一條哈叭狗，哈叭狗不純，但胖胖的，很乖巧的樣子。“有點像逃難。”唐志鋼把自己的感覺告訴老毛。

“小平也去了昆明了？”老毛又問，他低著頭專注地撥著盒飯里的東西。

“沒辦法，他發病了。”唐志鋼給老毛講述大前天發生的事——

大前天，晚飯以后，妻子在收拾餐桌，他同兒子留在桌前，他對兒子說：小平，你知道縣里發生了狂犬病，波波要送外婆家去，不然，波波會沒命的。

不要。兒子回答，語氣非常堅定。

你想波波死嗎？

你才是。它打過疫苗。它不會有病。

這次可不一樣啊，打過沒打過都要處理掉。知道嗎？兒子。

不要。波波不去外婆家。兒子的聲音開始高亢起來。

你怎么不懂事啊，波波不能留在家里，它會被打死的。

不要。不要。不要。兒子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一會兒，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他的哮喘病發了。

無奈，第二天，在兒子病緩之后，他將兒子與波波一起送去了昆明，他的外婆家。

“我實在是沒辦法。小梅還怪我，好像是我要打狗。”唐志鋼滿臉委屈，向老毛訴苦。

“哈，女人嘛。”老毛咀嚼著口中的食物，“噗噗”地吐出骨頭，“老潘那組一上午干掉了多少，你猜。”有根骨頭粘上了衣襟，他用一次性筷子扒拉那根骨頭，骨頭掉到了地上。“不知道老潘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知道他的話總是……啊……哈哈哈。”

唐志綱沒有回答老毛，他走神了。

妻子一直在問：兒子什么時候可以回家？

他無法確定兒子回家的時間，因為這取決于波波可以回家的時機。這兩個一起長大的小東西，打小就沒分開過，早晨小平去幼兒園，波波每天護送到達；傍晚散園時分，波波會準時地候在園門口，迎接小平回家。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兩個小家伙溜溜達達地走在街上，邊走邊交談著，波波似乎理解兒子的每句言辭，也洞悉他的心境，為了使小平開心或不哭，波波會滿地打滾，會埋下頭撅起它的大屁股，會伸出它的長舌頭滿臉地舔，還會又是頭拱又是腳扒，直到小平破涕為笑。

要不是這次的突發事件，唐志鋼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兒子與波波分開。為了波波安全地活著，他每年都給波波注射疫苗，哪怕他明知小鎮上鮮有人這么做。在他生活的這個小鎮里，千百年來，人們自由地豢養著他們愿意豢養的一切，對豢養貓狗需要免疫幾乎是聞所未聞，就像計劃生育那樣，任意為之。而這，被叫做常態。

“你肯定猜不到，八條。你信嗎？”老毛說。

下午二點，上班時間到了。與平時不同的是，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出大院，今天的工作在院里是無法完成的，打狗運動還在進行中。

唐志鋼的四人團隊沿著早上的路徑，從勝利大道左拐來到小巷。大張上前用力打門，是那家養昆明犬的人家。屋里鴉雀無聲，又擂了幾下門，還是一片沉寂。“走球的了。”大張退下臺階，看了看站在旁邊的三位，“狗日的，小雜種，老子倒要瞧瞧他能避多久，被老子撞到，老子一把整死他。”大張嘴里的“他”還是“它”，唐志鋼無法分辨，聽起來都像。

四人溜達著走出了小巷，老毛拖著他的鐵鏟，鐵鏟劃過水泥地，發出“茲吱茲吱”的聲響，讓人的耳朵很不舒服，大張、小張都沒說，所以，唐志鋼也沒講。

他們又回到了勝利大道。午后的陽光比早上炙烈了許多，氣溫明顯升高，雖然還在四月中旬，穿件襯衫就已足夠了。唐志鋼脫了外罩，將它蒙在頭頂遮擋陽光，高原的紫外線對他這個成都平原長大的人而言，還是有些忌憚的，雖然他明知這副模樣有些不雅。

衣服下有點陰涼，透過陰涼，四周的一切都是白晃晃的，看著遠處的棋山，沒有水分地烘熱著，濃郁的深綠，平展而單調。唐志鋼知道，再往前走走，棋山會讓人出乎意料，就像李威說的那樣：我靠，這是他娘的創舉！

想起李威的表情，唐志鋼又開心起來，不由得裂開了嘴，還出了聲，“咯咯咯”的，老毛回過頭來，“你一人笑什么呀？”“我想起我的同學看見漆山時的表情。”“棋山？”“是。嗷，不是，是漆山。”“看我這記性，大家早就把棋山叫漆山了。”老毛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他又抬頭眺望漆山，“你還別說，遠的還真看不出來。是嗎？小唐。”

一年以前，他的大學同學李威來到了棋山。同來的還有李威的朋友，他是名畫家。可能是第一次來到云南，畫家很激動，藍天白云之下的綠色河山，他描述道：太讓人振奮了。也是初春時節，農作物正在蓬勃向上。走在田野間的畫家堅持要去山上踏青，唐志鋼勸阻了幾次，無效。最后李威發話：你他娘的唱的那出？看看你的破山有什么大不了的。唐志鋼張口結舌，他只能帶路。

棋山的山腳到了，他們的面前有兩米高的林帶，沿著山腳彎曲，望不到盡頭。可能是畫家眼神不好，也可能是他太興奮，李威已覺察出什么，他有些遲疑，想說又沒說，猶豫了片刻，還是跟著畫家一頭鉆進了林子，把唐志鋼扔在身后。幾分鐘過去，唐志鋼聽見畫家瘆人的慘叫：媽呀，這是什么東西啊？他的叫聲讓唐志鋼開心無比，他大笑著走到了畫家的面前。

我叫你們別來，你們非要來。嚇到了吧。

去你媽的。你們在弄什么？李威指著地下，臉色都變了。

弄什么？漆山唄。把山漆成綠色。只要是綠色的，不就得了嗎？唐志鋼嬉笑著回答。

這也他娘的太有想象力了，搞黑色幽默哪。李威的臉擰成了一堆，在那咬牙切齒地說。他又嗅了嗅鼻子，我靠！你們就是這樣搞綠化？這是他娘的創舉！

看見棋山就想起李威，想起李威就記得漆山，因為他的表情實在是太生動了。

管它是棋山還是漆山，與唐志鋼都沒什么關系，像他這種吃鎮財政的小干部，連公務員都算不上，他既沒心思，也沒能力去考慮這些，他需要考慮的只有老毛退休以后，自己的出路。

勝利大道一如既往地熱鬧，人來人往的，人們在商店的門口進進出出，時尚的女孩穿起了超短裙，裸露出淡咖啡色的光腿，在一堆長袖、毛衣、甚至棉背心中穿來穿去，她們的高跟鞋踩得地面“噔噔”地響。

“死胖子，都什么時候了，你們看。”小張的手，指向了前面。不遠處，“胖子狗肉米線”店的門口，人行道的樹上，拴著兩條黑背串，那兩條狗有五十公分左右高，被鐵鏈羈著，狗在不停地轉圈，在嘶咬鐵鏈，在跳。

“這個怎么辦？”老毛問。

“管球他的。上頭說了，全要拍死。是全要，咯認得？”大張回答。

“可他是做狗肉米線的。”老毛又說。

“雞巴的，算他走運，做生意不知分個時間。”大張拎了拎褲帶，又揮了揮鐵棒。

四個人排成了一排，向兩條狗逼近。人群自動地向兩邊閃開，或迎視或回探，眼神充滿了好奇與期待。

兩條狗明顯地感到了危險，它們開始狂怒地嘶咬鐵鏈，它們開始吼叫，那是大狗才有的帶有共鳴音的吼聲，它們暴跳著甩頭，用腳，用牙對付著鐵鏈，以頭撞樹，用腳刨地，兩只狗纏到了一起，一陣廝打，又迅速分開，繼續刨地，繼續撞頭，繼續嘶咬鐵鏈，并繼續嚎叫。血已從它們的脖頸處絲絲滲透出來。

如果它們不是被鐵鏈拴著，他們四個，就是老張也不敢上前，雖然不是純種的德國狼犬，但這兩條狗有著德國犬的基本特征，黃的身體，黑的背，還有它們的身高與壯實，它們紅色的眼珠露出的兇狠，只需一瞥，就使人望之生畏。

“鏈子不會崩斷吧？”小張邊探出他的狗夾邊問大張。

“斷你個頭。咋個會。”“給我。”大張從小張手里奪過了狗夾子，小心翼翼地將狗夾向一條狗的腦袋伸去。

試了幾次，狗成功地躲開了，大張未能夾住它的頭。狗在暴跳，在狂叫。一條在跳閃夾子，另一條在瘋狂地繞圈，剎那間，繞圈的那條將自己緊緊地困到了樹上，動彈不得。大張眼疾手快，立即將狗夾移向它，猛的一下，那狗的脖子被夾子夾住了。

“快幫手！快幫手！我夾不住了。”大張大喊大叫。小張飛身而上，兩個人死命地捏緊狗夾。狗的脖子很粗壯，夾子未能全部鎖住，只夾住了一半，狗的四腳蹬在那里，幾乎要把地面戳出洞來，它的脊梁發出“咯咯咯”的聲響，它的眼珠一片血色迷蒙，快要掉脫出來，先是它的前肢，后是整個身體，慢慢，慢慢地匍匐下來。

大張和小張依然緊緊地捏著狗夾子，他們生怕一松手，那狗又從地上蹦起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在確定了狗已動彈不得之后，小張才放開夾子，一跳到老毛的旁邊，劈手奪過鐵鏟，照著狗的脊背掄了下去。狗沒有任何動靜，鐵鏟拍上了一堆肉。

大張將夾子扔到地上，搓著自己的雙手，罵道：“B樣的，一點不好整。”他抬起眼睛瞪著老毛，撅起嘴指向另條狗，“輪到你們了，你們干了它。”

老毛與唐志鋼對望了一眼，一起去看那條還活著的狗，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剛目睹同伴的死亡，它被嚇呆了，它只是定定地站著，微微地顫抖著，無聲無息的。它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唐志鋼，悲哀、無助、疑惑、恐懼，它舌頭拉得老長，用盡生命在喘氣，而它的背毛都豎立起，似乎是時刻準備著拼死一搏。

“拍吧。”老毛看著那條狗對唐志鋼說。

“怕拍不到吧。”

“再整整它，最好也讓它纏到樹上去。”“小唐你到對面去，拿棍子掄它。”

唐志鋼走到了老毛的對面，猶豫片刻，微閉眼睛，咬了咬牙，掄起棍子打向狗頭。老毛提著鐵鏟，在找時機。一圈，兩圈，只聽見“啪”的一聲，老毛的鐵鏟削中了狗脖子，鮮血飛濺，像有液壓般的噴涌，狗狗應聲倒地，它的四肢還在動，還在抽搐，一度它還抬起了血淋淋的腦袋，睜著一只眼，看了看最后的世界。

“突突突”的拖拉機聲從身后的方向，漸趨漸近。搬運狗尸體的隊伍來到，兩個人跳下駕駛座，走近，他們在狗尸前停下，仔細地觀察了片刻，其中的一個說：“死了。可帶著鏈子，我們怎么搬？”“你去，把胖子整出來。”大張拍了拍小張的背，又把他向店門的方向推了一把。

“不用找，我在呢。”隨著話音，狗肉店老板胖子一搖一擺地走了出來。

“咯是我們整的時候，你都瞧見啦。你個雞巴的，也不幫手。”大張拍著胖子的臉說。

“我還是要感謝你們呢。”胖子摸著自己的臉說。

“感謝我們？幫你殺狗。”小張走到了胖子面前，摸了摸他的額頭。

“是呢。是呢。”胖子高興地笑著。

“好好好，你先把鏈子開了。”小張拍了把胖子的肩頭，把他往狗的方向推了推。

“帶著呢，帶著呢。”胖子笑嘻嘻地從褲兜里摸出鑰匙，蹲下身去，打開鏈條，將它從狗脖子上解下，將鑰匙塞回褲兜，站起身來。

老張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這里拉了拉，胖子被拉過來，就站在老張的旁邊，老張的臉幾乎貼著胖子的臉，他的手指向地下躺著的狗，“你想整哪樣？用它們整米線？”“是呢。是呢。我的狗是外面來的，不會得病。”“你咋知道它們沒有病，你個小雜種，讓錢屎堵了眼了。”

狗的尸體被抬起，扔上拖拉機，胖子撲了過來，老張攔到了他的前面，小張也上去了，老毛拖住了胖子的一只手臂，胖子哭叫著：“我的狗啊，我的狗啊，我可是花了一百塊啊。你們不能拿走，要么給我錢。”

“放你娘的屁。”這次是小張在罵。

“錢蟲子。”老毛在罵。

“吃死你個狗日的。”大張在叨叨。

拖拉機“突突”地發動起來，冒出黑煙。胖子被小張與老毛拽回店里，大張與唐志鋼站在大街上，圍觀的人群開始散去，太陽又晃眼了。

拖拉機沒有后擋板，它一顛一顛地前進，狗的尸體堆積著，隨著車身波動，紅的血與白的體液順著邊沿流淌著，一點一滴，一絲一縷，流了一地。唐志鋼突然想起前不久他看的一部電影，電影也有類似的畫面。那部叫《蘇聯往事》的電影中，在烏克蘭的原野上，一匹老馬拖著一架木條釘成的馬車，車兜里裝滿了餓死的人的尸體，馬頭一上一下，尸體一起一伏。

唐志鋼感到胃部有些不舒服，很快地，不適變成疼痛，又開始痙攣，不得已，他只能蹲下身，用力擠壓胃部，他開始嘔吐，午飯頃刻間噴射而出。拖拉機的“突突”聲由近趨遠，血腥味若隱若現，嘔吐無法克制，膽汁都吐了出來，他的頭一陣陣暈眩，他想動一下身體，在他挪動的剎那，地面像墻一般地站立起來，貼上了他，他昏了過去。

唐志鋼醒來時，天已黑透了，他的床頭亮著一盞臺燈，妻子坐在陰影里。“你醒了？”妻子的臉進入光亮，她的表情有些憂郁。

摩托車聲由遠而近，車的燈光劃過窗框，又劃過舞動著的窗簾，燈光消失后不久，聲音也消失了。“今天怎么這么安靜？”唐志鋼問妻子。

“狗都打死了，人都嚇死了，還能不安靜。”妻子回答，口氣里滿是不肖與鄙視。

“有水嗎？我想喝水。”

“我去給你倒。”拖鞋聲去了廚房。唐志鋼聞到一股濃郁的焦糊味，在妻子進來的時候，他馬上問：“你把什么東西燒糊了。”“沒有啊，我沒燒東西啊。”

“那是哪家把東西燒焦了。”妻子沒有回應他。過了一會，他喝了妻子遞來的那杯水，繼而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在燒狗啊？”他又問妻子。

“不燒狗，難道還燒人啊。”妻子沒好氣地回答。“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要走了，我要去看小平。”

妻子離開了。唐志鋼躺在床上，他想著妻子的話，離開，去哪里，昆明嗎？工作呢？收入呢？想著想著，他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