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鋒下的那抹陰影

還是文革期間，作為小學生的我，整日無所事事，可供閱讀的書籍少之又少，于是，為了打發時間，母親找了一位先生，教我寫毛筆。

那是個初秋的下午，母親帶我來到先生的家，致禮之后，沒有多余的客套，立即進入主題，先生問我以前可曾練過書法，回答沒有。先生讓我在他寬大的書桌上隨便寫幾個字，我便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母親還有事，先走了。先生轉身，在靠墻的櫥柜里翻找東西。我的目光在他的書桌上掃來掃去，一只巨大的硯臺、筆架上掛著一排毛筆、一條氈子覆蓋了整張臺面、一只青花水盂，里面盛了半缸墨色的黑水，有支筆浸在其中、另有支中楷筆擱在硯臺上，是我剛才用過的、一本翻開的字帖被鎮紙壓著，我的視線多次從上滑過，可就在先生回身之際，那本翻開的字帖，突然發出一股神奇的磁力，把我的眼睛牢牢抓住，以至于先生問我：你喜歡趙孟頫的字體。

我不知道趙孟頫是誰，卻還是點了點頭，還對先生說我就要學這個。先生頻頻搖頭，說道：趙孟頫才情非凡，乃日書千字之輩，很難學，更何況，他是個漢奸，還是不學為好。先生遞過歐陽詢的《九成宮》帖，我們還是先從這里開始，他以極其肯定的語氣告知我。

就這樣，我練起了書法。

幾年之后，為了考取市的重點中學，我的書法練習自然而然地終結了。顯然，我對書法的熱情，遠沒有我想象的熾烈。但趙孟頫這個名字，卻頑固無比地留在了我的心中。

直至今天，我依然認為，如果當初先生滿足我的愿望，或許，我的毛筆字會比眼下上進許多，是先生阻截了我的一見鐘情，干擾了我的興趣。另外，還有一種可能存在，先生覺得我的才情與趙孟頫無法比肩，學他會誤入歧途，勞功而無獲。不管怎樣，我都心懷感激，正是那個初秋的下午，讓我知道了趙孟頫，至此之后，在以后的日子里，對那些才華飛揚的字，總是一往深情。

幾十年過去，我依然懷有這份惦念，雖然牽掛時驟時緩，卻也不曾完全免除，直到不久前，在某次聚宴的席間，有朋友偶然說起，在云南省彌勒縣的嚴家大院的夾墻中，發現了趙孟頫《前赤壁賦》的碑刻。言者無意，聞者有心，我努力鼓動在場諸位共赴彌勒，那種心向往之的躍躍神情，如游上沙灘的魚，暴露無遺。

計劃很快實施，在一個平常的早晨，我們一行九人，開赴彌勒。

在彌勒縣文廟陳列館的廣場上停車，下車。太陽高懸在頭頂，把空曠的水泥地照得一片銀白，閃出晃眼的光，才初春時分，就已汗浸衣衫，我對同行的朋友抱怨天熱。他卻回答還好啦，還好。

一堆人拾階而上，順著開啟的半扇門魚貫而入，我有違常態地拖在后面，心里有些惴惴然，我不知道當我離開的時侯，伴隨我的是喜悅？抑或失望？盡管我對趙孟頫的字跡并不陌生，我收有他的幾本字帖，包括臺灣出的《閑居賦》帖，然而，與趙書字碑如此近距離接觸，卻還是第一次，其情景，當像久別以后的相會，既忐忑不安，又充滿期待。

文廟高大而陰森，鏤花的木窗透進一束一線的陽光，光線射到平鋪的石碑上，成了一點一圈的光斑。那些石碑被排成了三列，平躺著，碑下鋪墊著綠色絨毯，絨毯遮蔽了架起的臺階。

在我面前的這12塊石碑，是組青石鐫刻，陰刻行草，依據古代書寫格式，從右至左地展開，書法娟秀瀟灑，氣勢涌動流暢。在它們身上，時光的流逝，似乎并未留下強烈的痕跡，它們保持完整，磨損輕微，字跡明晰可辨，刻工細致精湛，最讓我驚嘆不已的是，趙孟頫所固有的那種氣象——才華橫溢、神采飛揚，一瞥之下，竟朝我撲面而來。

我久久地站在這些石碑前，情不自禁地伸手撫摸，感慨、興奮，說不清為什么，還有點憂傷，我想拂去石碑上的光斑，可光斑卻印上了我的手，恍然之間，我猛然會意，那些光斑是抹不去的，就像歲月一樣，無論是人是物，都要留下它的印痕。

一名工作人員開始介紹這些碑的來歷，由于方言問題，我只能聽懂一小部分，好在臨來之前的那個夜晚，我在燈下作了點功課，我了解到這些碑屬于明·嘉靖朝權相嚴嵩的族人，為嚴嵩罷官累及，嚴氏族人發配云南，這些石碑伴隨他們從杭州一路南行，或牛拉，或馬馱，不得而知。同樣不可考的是，這些碑是刻于宋、元？還是嚴家人得了字樣，然后再請人銘刻？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12塊碑絕對是上品，不然，嚴家人不會千里迢迢攜帶著它，珍之惜之若此，視其為瑰寶，又砌入夾墻，而得世代相傳。

400多年過去，這些石碑隱藏在高深大院的夾墻間，悠然自得地遠離了戰禍、躲避了掠奪，連文革這樣的浩劫都幸免于難，是運氣，更是天意，而嚴家的良苦用心，更是讓我唏噓不已，感慨多多。在那個肩扛馬負的年月，從臨安來到蠻荒之地云南，不僅要翻山越嶺，涉江過河，更要面臨煙瘴毒蟲、蠻族侵擾，承受我們現代人無法想象的磨難，我幾乎能夠看見一隊孤獨的旅人，行進在崇山峻嶺之間，疲憊已極的馬匹拉著搖晃的車架，車架上覆了一層稻草，一如汪洋間的孤舟，風過林海，稻草飛散，石碑顯露……然后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任憑百般艱難，旅人信念堅定，與石碑始終不離不棄。

是藝術的感召？還是理想的感召？我問自己。我將目光從書籍移向窗外，高原的夜空澄凈透徹，黑中泛著青色，無云，月色皎潔，星光燦爛，四百多年前的某日，也應有這樣的夜晚才好。

有史料稱，趙孟頫臨蘇軾的《前赤壁賦》不下百篇，似乎對此賦情有獨鐘，是此賦撩動了他的情懷？當我再一次審視眼前這些優美文字時，有些難以確切表達的感觸，突然飄上心頭。我被“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中的“無窮”二字吸引，這兩個字比其它的字略大，更著力，含合之間，氣象萬千，似有許多的心意、認知、欣、慄、憂、空等等的情緒在內，而這些情緒，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趙孟頫為后世的文人墨客所詬，皆因他先為宋人，后為元臣，或許在當時，類似“漢奸”這樣的罵名，已落到了他的頭上，就像汪精衛那樣，辯解與否，已無關緊要，人們不會探詢他的初衷及心志，行為決定了一切，對于一介書生而言更是如此，他沒有恢復舊時江山的能力，不可能像越王勾踐那樣，臥薪嘗屎，以換得吳王懈怠，從而重整河山。

然而，有一個假設一直困擾我：如果，勾踐的這些骯臟伎倆得不所償怎么辦？屎已經吃了，復國卻無望，吳王不給他任何機會，歷史又會怎么說？在毫無作為的情況下，勾踐會不會也被寫成了奸人，而且是個極端無恥的奸人。好在歷史不能假設，我們不用費那功夫去猜測。但是，歷史上的許多基本原則還是需要理清的，關于漢奸的問題，一直沒有可以說得過去的統一原則：我們究竟是以民族的界線，還是以國家的區分來界定“漢奸”這一專用名詞。有清一代，有人罵吳三桂、洪承疇、范文程是漢奸，卻沒人罵張之洞、左宗堂、胡林翼乃至王國維是漢奸，同為滿清政權效力，兩類人之間有何不同？

統治或稱霸過中國的民族，除卻漢，被今稱之為少數民族的，絕非僅只滿蒙兩族，可冠以“漢奸”之名的文臣武將委實少見。“漢奸”之名，流行于明末清初，在一個政體對另一個政體發動攻擊之時，專指新政權剛剛建立之初投身其中的舊代名士。隨著新政權的逐漸穩固，在不長的時間里，“漢奸”之稱謂便隨著新政權被認同、被接受而消散。

是生活于這片土地上的人群過于現實？還是人們本來對所謂的民族就不太在意？或許，華夏民族對權力的正當性來源，根本就沒有超越存在的顧及？

不管怎么樣，趙孟頫如果晚生五十年，“漢奸”之名可能就與他沒有絲毫關系了，因為新政權已被視作正當自然，它的異族血統已為絕對的權力所遮蓋，在統治的事實面前，人們不再追究，盡管趙孟頫還是趙孟頫，才華出眾，膽小怕死、還有點貪圖安逸，一手好字依然可以千古流芳，世代有名，正如他自嘲的那般：“齒惑童頭六十三，一生事事總堪慚，唯余筆硯情尤在，留于人間作笑談。”

把文字這種工具，變成純粹的藝術，是華夏民族的創造，它的獨特之處在于，能夠把藝術家的主觀意識潛藏起來，在貌似沒有個體評判的前提下，一樣可以將才華淋漓盡致地顯現，這一點，連現代攝影都做不到，因為作者的取材，基本已決定了他價值取向。而中國書法不存在這樣的限制。一如我面前的這些石碑，詞是蘇東坡的，字是趙孟頫的，而刻，則是我們尚且不知的某某人的。在這樣的“合成”藝術品面前，要想了解作者的志向，我們只能在橫豎撇捺間，闡幽抉隱。

已經很少人會用毛筆了，有一天，毛筆會不會成為絕響？但我相信，趙孟頫這個名字一定會流傳下去，哪怕到了我眼前的這些石碑龜裂、壞爛，而終成粉末的年代，只要歷史不滅，趙孟頫的絕對才華都會讓人尊崇。更何況，人類的觀念更新，已進入一個騰驤星空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