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對岸的李先生

李先生者，臺灣嘉義人氏，整七十，身高一米六零上下，枯瘦，微佝僂，四季足蹬白色旅游鞋，著裝極度隨意，衷情古典詩賦，酷愛啤酒。

據說，正六歲，李先生就喝了平生第一瓶啤酒，自此之后，一身伴隨，個中原故，皆因他的父親在酒廠工作，純屬近水樓臺之緣。這般漫長的酒歷，釀就了他獨特的生命關照，用他的言語表達：活著即是因為有酒，其他事項皆不可與酒同日而語。

某個周日的黃昏，在那家約50平米，僅只一樓一堂的名為“臺灣雞腿王”的小餐館里，李先生打開了這一天來的第15瓶啤酒，他那原本鼓突的上眼簾與下眼簾似已重合，內斂的上唇使下巴更顯外翹，形成一道清晰的坡面，這道坡面時不時地起伏，因為李先生在說話，在大笑。“我那1000萬都貢獻給黨了。”“感謝黨給了一個比我小23歲的太太。”“要讓大陸人去臺灣看看什么是文明。”“中國文化所有好的東西都在臺灣。”……

像無數80年代末90年代初踏上大陸的臺灣商人一樣，當時的李先生正值知天命的黃金歲月，他豪情滿懷，腰纏千萬貫，一個三級連跳——從臺灣飛香港，從香港飛廣州，從廣州飛到了昆明。在昆明這座春城，他感受到的是比春天還溫暖的情誼，比高原的陽光更熾烈的期盼，情誼使他備感責任在肩，期盼讓他體驗了自己的偉岸，于此時此地，他不僅能改變自己，更能改變他周圍的蕓蕓眾生的卑微命運，在這種醺醺然、飄飄然的狀態中，在高原烈光強焰的直射下，李先生高舉起他的酒杯吟唱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杯莫停。歌之詠之，手之舞之，揮金撒銀，慷慨一諾。他不斷投資，項目一個接著一個，全不顧及項目的可行性及執行的可操作性，直至囊中空空。對此，李先生并不懊悔，因為那些時光對他而言是極其愉悅的，被推崇、被贊美、被追隨的快感是金錢本身不能比配的，更何況，還有年輕的女人圍攏身邊。

那個年代，缺嘴德的上海人將臺灣人、香港人、鄉下人齊稱“巴子”，但凡臺灣人皆呼“臺巴子”，其意是這些人有點傻，好糊弄，這是背后的稱謂，臺面上，上海人對臺灣人還是相當尊敬的，看在錢的份上。所以就視線而言，不僅是上海人，整個大陸基本是以仰視的角度來關注臺灣同胞的。

仰視歸仰視，整治歸整治，誰讓這些臺灣同胞有如此這般明顯的弱點，比如好色，比如想結交權貴。

九十年代初期，在上海長寧區有一家臺灣人開的餐廳，叫“小木屋”，店如其名，完全是木頭搭建的，真不知是如何通過的消防審查，不過菜做的相當地道，不僅臺灣人喜歡，連我這個上海人也贊譽有加，故而，隔三差五地，約一幫朋友去那里小聚，由店主引見，在那里認識了許多的臺灣人。

一日，我們一幫朋友又匯聚在“小木屋”喝酒聊天，鄰座的三個人中有一位姓高的先生，我們以前認識。顯然他已經有點高了，而且情緒不佳，我們同他打了個招呼，他便拿著酒杯坐到了我們的桌上，剛入座便劈頭蓋臉地大罵大陸女人，說她們都是婊子，都是騙子，看這陣勢，不用問，我們相顧而笑，又是一個被蒙騙被遺棄的“臺巴子”。

等他罵夠了，我們也理清了在他身上發生的故事：這位高先生給他的情婦，一個20歲的南京女孩在古北小區買了一套公寓，本想著在上海安個家，他來上海經商就不用再住酒店了。沒料到，他去了一次臺灣，回到上海，自己家的門就打不開了，物業的管理員告訴他，他的房子已被轉讓了，新的業主已經入住。“我的房子可是80多萬買的，這個蠢女人竟然30萬就給賣了。”高先生的抱怨使人困惑，我們分不清是抱怨他的情婦偷賣了他的房子，還是價格賣得太低了。

比高先生更郁悶的是唐先生。唐先生想開個夜總會，通過各種關系希望結識當地的公安局長。有那么幾個好事之徒便給他設了個局，讓局長的司機開著局長的車赴宴。唐先生在酒店的大門口恭迎局長的光臨，他當然看見了“奧迪”向他緩緩駛來。這頓便餐不僅有魚翅、鮑魚，因為“局長”喜歡洋酒，便上了兩瓶XO，臨別，唐先生還奉上了一款勞力士表，請局長笑納，嘴中念念有詞：不成敬意，還請多多關照，多多關照。

有許多臺灣商人在大陸破產，鎩羽而歸，究探原因可謂多種多樣，把責任盡悉委實于第一撥過來的臺灣商人素質不高，實在有失公允，說這些臺灣人像極了今天城中村改造一夜爆富的農民，面對著滿盆滿缽的銀子不知該如何打發，更是有欠厚道。原本，臺灣人給我的總體印象都不錯，起碼他們不兇狠，懂禮儀，他們中的一些佼佼者更是學識淵博，風度儒雅，志向高遠，無論他們經商是否成功，他們的言行都給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比如做“福祿貝爾”主題公園的劉京華先生，比如在昆山生產圣·托馬斯牌潔具的祝偉中先生。

而李先生是我認識的臺灣商人中的異類，嚴格意義上他無法進入商人之例，商人的本能是逐利，能不能是一回事，想不想是另一回事。而李先生似乎并不在意以利獲利這一商業的首要原則，或許，在他的意識深處，有一種僥幸支配著他——那么多的項目，養了那么多的雞，總有一個會下蛋吧。他做過度假村，開過夜總會，辦過木材廠，貿易公司、實業公司更是不在話下，他還經營過茶廠、飲料廠，在2000年之前，伴隨著這些企業的紛紛倒閉，他的1000萬人民幣也化作青煙裊裊升天。

對此，李先生有悔嗎？我看不出來。笑嘻嘻的李先生和善地微笑，真誠而坦蕩，在15瓶啤酒之前，他的眼神溫柔，有時還很清澈，像年輕人那樣純凈天真。雖然連我都覺察到他的經濟狀況與生活狀態都不盡人意。

李先生的太太，那位比他晚生23年的女士讓我印象深刻，她的粗暴指責，僅僅為了李先生出門忘帶手機，從她上樓梯那會，我就聽見她在嚷嚷，一直罵罵咧咧地走向我們，把手機砸在李先生的面前，嘰嘰咕咕地走下樓去，那天是我請客，在座有多位同仁，她不停地打電話上來，李先生也就不停的下樓，在座的一位朋友見此情景便打趣道：李先生，你可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啊。李先生無奈地笑著，說道：抱歉啊，抱歉，萬分的抱歉……

“臺灣雞腿王”銷售一款啤酒，10元人民幣4瓶，李先生指定這款啤酒，外加一碟小魚拌豆干或涼拌皮蛋或炸花生。每次看到他都是這樣的場景，姓楊的老板趴在收銀臺上與他聊天，內容不外乎：大陸如此這般的糟糕，大陸人這樣那樣的沒文化，不文明。楊老板是臺灣金門人，自我介紹在臺灣有十幾家連鎖店，喜歡高爾夫、雪茄、煙斗、藍山咖啡，當然還有極品烏龍，他的所有語言指向都異常清晰，力圖告訴我們他是個有身份的人，這種身份是建立在金錢和品位之上的。

楊老板是2000年以后進入大陸的，自從1987年臺灣開放大陸探親以來，海峽兩岸的“同種異類”們已經拉拉扯扯鰓鰓嘵嘵了十多年，十多年過去，囊中已不那么羞澀的大陸人開始習慣用平行的目光打量臺灣人，對此，臺灣人是有反應的，或許，他們慣常于被仰視地觀望，而不情愿接受平等地審視。楊老板既拘謹又夸張的手勢使我想起了在土耳其的安塔利亞的一則往事。

1999年，我去土耳其旅游，在安塔利亞一間巨大的有“肚皮舞”表演的餐廳，來自十幾個國家的旅游團相聚于此，邊用餐邊觀看表演，表演結束后有一即興節目，主持人要求各團派一名代表登臺演唱，樂隊伴奏。臺灣團先于我們登臺，一位氣質典雅的中年婦女聲情并茂地演唱了“梅花”，大家和著節拍擊掌，此刻，不論你來自何方，無論演唱者使用何種語言，音樂——這一世界通用語言，將所有的人的心靈集束，去往一處，人們臉上洋溢著的是人世間的溫情，是都能讀懂的良善，是同類的認可。緊接下來是我們大陸團登臺，感謝普契尼，他將“茉莉花”引進了名劇《多蘭朵》，致使“茉莉花”的旋律傳遍世界。“茉莉花”的前奏一起，全場齊聲引吭高歌，將表演者的聲音完全淹沒，曲畢，掌聲雷動。如此熱烈的掌聲有點出乎我們的意料，更出乎我們意料的是，我們發現臺灣團那桌蹦出兩個人來，他們伸手向主持人示意，主持人將麥克傳遞給他們。其中的一位用流利的英語說道：“大陸團的表演很鼓舞我們，希望主持人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再為大家演唱一首臺灣民歌。”主持人搖了搖頭，伸出左手的拇指，“ONE。ONLY ONE。”他微笑著說。

這種有意無意地較勁在與臺灣人的交結中時有發生。2000年，在泰國首都曼谷，某日，好友周明德先生約我去是隆路的“建新”吃飯，純粹巧合，那天來了三位上海朋友，我問明德兄是否合適，他說正好，他那里也來了幾位臺灣老鄉，大家一起熱鬧熱鬧。“建新”是家“百年老店”，它的咖哩蟹別有一功，聞名整個曼谷華人圈。沒有語言障礙，外加美食，清涼透爽的冰啤酒，在座各位交談甚歡，其樂融融。餐畢，阿周提議再去卡拉OK玩玩。

曼谷的卡拉OK匯聚了海峽兩岸的所有中文歌曲，不知是否是酒精的緣故，漸漸地，原本和諧友好的氛圍變調了，謙讓于不經意間消失了，只要你唱一首，我必定跟一首，有點飚上的勁頭，最后，當大陸這邊雄壯的、金戈鐵馬的、殺氣騰騰的進行曲一而再、再而三地響起，海峽對岸的先生們終于沉默了。

我曾將曼谷這段卡拉OK的PK故事告訴李先生，他先是滿眼驚愕，繼而一臉不肖，旋即哈哈大笑。我知道他在笑什么，他是在笑就喜歡攀比而言，海峽兩岸的人們是何其相象，他們并不因為身處不同的社會制度而有所改變，僅此而言，大家都是中華人。

中華人的這種攀比心理首先立足于個體生命，與同事，與鄰居，與親戚，甚至與同胞手足；而后拓展到家庭與家庭，家族與家族，基本上無關乎任何如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這般宏大的主題。隔著海峽，臺灣與大陸就像比肩而居的近鄰，雙方都有著相當的了解，按照中國人的習慣，了解的同時，攀比也就開始了。

日月逝矣，時不我與。當時間進入到2010年，像李先生、楊老板這樣的臺灣同胞已不可能以金錢為依托而占盡顯赫了，于是，他們轉向了文化或文明這類抽象的范疇，他們本能地繼承了宋明理學的迂闊理論及褊淺思維——意圖以文化的優越對抗財力或武力的優勢，并聊以自慰。可惜的是，21世紀是人類與個人的世紀，文明的臺灣并不人人文明，荒蠻的大陸也不個個荒蠻，他們引以為傲的民主制度并不能給他們個人帶上任何光環，更何況華夏文化或中國禮儀。

楊老板的鹵肉飯佐證了我的感覺：臺灣鹵肉飯之美味是公認的，我酷愛之，故此，才常常光臨“臺灣雞腿王”。近來，楊老板的鹵肉飯變味了，李先生說楊老板的鹵肉用的是豬頭肉，而不是應該用的五花肉，難怪我連連吃得一嘴油膩，滿口肥膘。這正是應了一句古語：桔植于淮南為桔，植于淮北為枳。楊老板宣稱這是跟大陸人學的，為了節約成本，為了增加利潤，文明的楊老板終于將五花肉變成了豬頭肉，而我，決意再也不去光顧了。

自由主義者有言：良善的政治制度能將壞人變成好人，邪惡的政治制度能將好人變成壞人。經驗主義者則宣稱：是歷史與文化決定了一切。這兩種對立的理論在個體的大陸人與臺灣人身上似乎都能得到印證，與我，則傾向于前者，起碼，良善制度有約束力，能阻嚇人性中的貪婪及私欲，而邪惡制度它會誘惑人們犯錯、犯規、犯罪，挑戰倫理底線與道德底線，摧毀社會的價值架構，將整個社會推向無望之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