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錦江(以下簡稱徐):我們是老同學,知道你之前一直在經商,怎么想起寫作了?
貝貝(以下簡稱貝):到年齡了,該做做自己喜歡的事了。我們都有文字情節,不是嗎?從小就這樣。趁現在還有時間,讀書寫字,做回自己,也應該算得上是件愉悅的事。
徐:在今天這樣的時代,寫作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貝:在一個非文學的時代做文學,是件很孤寂的活,同道者寥寥,偶爾的褒訾之言,猶如天籟之音。文學既沒有力量,又無功用可言,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實。但對我來說,我并不在意,我只求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在內心做某種了結。
徐:何謂“了結”?
貝:就是把自己的一些感受、一些思考通過文字的梳理,使之變得更為明確:哪些是要繼續探索的,哪些是要堅持的,又有哪些是要摒棄的。我是通過文字進一步整理思路。
徐:我注意到,在你的作品中,你的關注點往往聚焦于一些重大的歷史時期或歷史事件,作為一名女性,我沒有看到你對愛情的刻畫,這是為什么?有特別的原因嗎?
貝:也曾經有朋友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想過,可能是性格使然吧。之所以關注大場景、大事件是因為類似的東西吸引我,能引起我的興趣,能讓我進入思想的狀態,而人類的苦難,更能使我長時間地糾結,在心痛之余去向往美好,這樣的過程,無論是思維還是情緒都跌宕起伏,讓我深感自己還活著。至于愛情題材,不是我的興趣所在,可能是因為我本人的愛情經歷過于簡單,從戀愛到婚姻走得很平緩,沒有什么波折,沒有切入心肺的感受,所以是寫不好這樣的題材的。
徐:就你剛才所言,我的感覺是苦難特別能打動你,能喚起你的創作激情,是這樣嗎?
貝:嚴格意義上講,是這樣。
徐:為什么?
貝:美好的東西,大家都能感受,并且感受的角度都差不多,最多是程度的問題,而苦難卻不同,各人有各人的視角,尤其在認知上千差萬別,非常個體,不大容易產生公共經驗、虛假認知這樣的偽藝術問題。
徐:人類的苦難,這個題目過于宏大,具體指的是什么?
貝:我沒有書寫歷史的野心,歷史學通常是關于社會的,而非個人的。但對小說而言,一定是個人或某些人的,他們當然是人類的一部分,他們的苦難也是人類苦難的一部分。在一個外部世界越來越難以拒絕,而內心的真實悸動已無足輕重的今天,個人的命運實在是無把握可談,你生于怎樣的時代,成長于怎樣的社會環境往往決定了你的未來。尤其是經歷了重大歷史事件的個人,曾經的遭遇對他一生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我非常在意這樣的人生,特別是遠離了具體事件之后,這些事件給人留下的烙印。當然,由于我剛學習寫作不久,水平有限,想法與作品本身還有很大的距離。
徐:舉幾個你喜歡的小說家。
貝:小說,我真的看得很少,現在剛剛開始補課。90年代以前看過一些,后來基本不碰。不過,我一如既往地喜歡諾曼·梅勒、菲茨杰拉德、勒薩、還有米蘭·昆德拉。最近看到一本西班牙作家胡安·馬爾塞的作品《蜥蜴的尾巴》,很喜歡。像約翰·杜蘭的作品也很棒,他的《日本帝國的衰亡》寫得好極了。我現在有點搞糊涂了,“作家”這個概念到底包含了哪幾類人?金庸算不算作家?
徐:時代在變,許多觀念、詞語都在變,每個人都可以自由表達,你認為金庸是作家嗎?
貝:我覺得他當然是。作家就是要發現或創造只有作家才能發現與創造的東西,就此而言,他絕對做到了,他創造了一個“江湖”。
徐:剛才你提了一些作家的名字,好像沒有中國作家。
貝:剛才我說的都是小說家。小說我本來就看得不多,并且竊以為小說是西方的產物,距今已有四五百年的歷史,其一路走來的演變過程是極其清晰的。而中國的文學作品,像《紅樓夢》、《三國演義》、《三言二拍》等等,嚴格地界定應是話本,與小說不能同日而語。這只是我個人的以為,做不得數的。況且時間有限,要讀的東西太多,現當代中國作家的作品讀的就更少了,不過,以后會在這方面多努力的。
徐:談到閱讀,你平時主要閱讀些什么?對你現在的創作而言,哪類作品會對你有所幫助?
貝:我從小就喜歡歷史,是受我父親的影響,這一習慣一直保持至今,正史、野史我都喜歡。2008年以后,側重于思想史,并由此而涉及法學、社會學等其他的人文學科。中國人說文史哲相通,其實在西方也一樣。你想知道“自由主義”的演變與淵源,你就必然會追溯到英國的清教徒,也就必然的要讀些宗教史,順理成章的也會想了解當時英國的社會狀況及它的法律制度。而所有這些對我都很重要,因為它們使我確立了價值觀或稱之為宇宙觀,這一點,不僅對寫字的人,對所有搞藝術的人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沒有大的關照,要想成就好的藝術作品,幾乎是不可能的。
徐:在寫作時,你是先有故事,讓故事本身闡述意義,還是先有觀念,然后再去找故事?我怎么覺得你的作品有理念先行之嫌。
貝:其實這兩種狀況都有。希望故事有意義是我的追求,這是個人好惡問題,與其他無關。坦白地講,我不太接受“私小說”之類的東西,就像我不喜歡中國古代的某些文人詩、文人畫一樣,理由不言自明,這些太像是喃喃自語,與別人沒多大的關系,我贊同米蘭·昆德拉所說的:整個小說就是一個長長的質問,沉思的質問。
徐:這與傳統意義上的“文以載道”有何區別?
貝:這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文以載道”其宗旨在于傳道,是變相的灌輸與說教,在當今這樣的時代玩這個,是自找死,我可不想找死。我只是希望能真實地展示人生的狀態,絕對不會對自己以外的第二個人去說教,我沒有這個權利。
徐:我讀了你在《上海文學》的短篇小說《之前年代》,文中有些議論,關于法律的恒定性,與你剛才所說的似乎有些矛盾。
貝:法律必須盡可能地有延續性,這是常識。恒定的法律,民眾才能理解、熟知、遵循;朝令夕改的法律,不僅顛覆法律的正當性與嚴肅性,也會使它的有效性遭到毀滅打擊。民眾面對這樣的法律無所適從,何談有效執行。這是經驗,人類的經驗,更是常識。我想揭示的是,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經驗對每個人都很重要,因為法律每時每刻都在關照你的生活。當然,我不否認,在情感上,我在呼喚常識的回歸。
徐:你是如何協調你在哲學、法學等領域的興趣與小說展示生活之間的關系的?
貝:閱讀本身就是積累,它潛移默化的功能,不僅在寫作中,在日常生活中都有顯現,就像我以前并不在意動物的生存權利,而現在,我成了動物保護堅定的擁護者,那些綠色和平主義者的同路人。
徐:那么歷史呢?歷史在你的作品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貝:我一直以為歷史是有回音的,你可以短暫遺忘,也可以假裝遺忘,但永久忘卻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人想記起。存在過的,發生過的,不在你身上,就在他身上產生回音,通過這樣、那樣的回音,我們能多角度地審閱歷史,從而更臨近歷史本身。所以歷史即是場景又是情景,我們都生活于歷史中,無人能超拔其上。
徐:在寫作技巧上,有什么心得能讓我們分享?
貝:還記得給我們上元曲的李平教授嗎?他不僅給我們講了音律,還講了中國字的妙用。我們現在都在用“詞”寫作,如何把“字”用好,讓一個詞組,一個句子有更大的張力,我正琢磨這事呢。
徐:對未來有什么打算?會不會放棄寫作,又去經商或干別的了?
貝:這可說不好,不知道,誰敢對自己的未來打包票,你剛才不是還說這是個變幻的時代,所以我不敢對未來說三道四。
本欄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