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遺囑自由之限制的不足與完善

摘 要：遺囑自由原則是繼承法的基本原則之一，是民法中私法自由原則在繼承法的集中體現。對遺囑自由的限制應當堅持遺產“扶養”的立法精神與理念，只有在遺囑權行使沒有保障遺屬生活扶養的情形下，才有必要對遺囑自由進行必要的限制。因此，在限制遺囑自由的立法模式選擇上，中國應當堅持現行《繼承法》中秉持了“扶養”理念的必留份模式，而不應當采取特留份制度，但具體內容上，應當適當擴大必留份權利人的范圍；明確確定必留份份額時應當考量的具體相關因素；增加遺產處理過程中臨時保護措施以及反規避必留份制度的保障措施。

關鍵詞：遺囑自由；繼承權；必留份

中圖分類號：D9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3）10-0120-03

一、問題提出

中國現行《繼承法》對遺囑自由的限制采取的是“必留份”的立法模式，其第19條規定：“遺囑應當對缺乏勞動能力又沒有生活來源的繼承人保留必要的遺產份額。”即“遺囑人未保留缺乏勞動能力又沒有生活來源的繼承人的遺產份額，遺產處理時，應當為該繼承人留下必要的遺產，所剩余的部分，才可參照遺囑確定的分配原則處理”。① 該規定頒行于1985年，至今近三十年的時間沒有任何修改。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現行制度逐漸呈現出與時代脫節的情況，特別是前幾年出現的“杭州遺贈案”與“瀘州遺贈案”更是將遺囑自由的限制問題推上風口浪尖，受到社會大眾以及學界的廣泛關注，現行的遺囑制度被批評為“對遺囑自由過于放任，幾乎不能起到對遺囑限制的功能。”對此，中國學界提出許多不同的富有建設性的建議。但在限制遺囑自由的立法模式選擇上爭議頗多，主要包括特留份模式與必留份模式。然而，中國究竟應當采取何種立法模式？而這也成如今繼承法修訂過程中必須解決的問題。

二、遺囑限制的原則

任何一項制度都包含著制度本身的價值選擇，是制度所涉及各方利益的相互沖突與平衡的結果。繼承制度也是如此，其跨越財產與家庭兩個領域，涉及到財富在家庭成員之間以及家庭內外的轉移。在遺囑繼承中，個人、家庭與社會的利益在此匯合。個人渴望自由，希望對其個人財產擁有最大的處分權利；而家庭需要保護，渴望其遺產繼承的期望能夠得以滿足；而對于國家而言，立法者賦予遺囑人以遺囑自由，希望將遺產的使用價值發揮出來，并使遺產能夠順利地傳遞，維持個人與家庭的寧靜與幸福。各方的利益訴求都有一定的理由與合理性，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各方的利益并不沖突，遺囑人有足夠的理性與智慧作出合理的決斷，可以滿足各方面的利益需求。因此，遺囑繼承的立法首先應當堅持“遺囑自由的原則”，充分尊重遺囑人的意志，這是繼承法作為私法的本質所在，也是世界各國遺囑立法的共性與趨勢。對遺囑的限制僅是一種例外情況，僅當遺囑人行使的權利超越了一定的限度之后，才有必要對其進行矯正。

實質上，對遺囑自由的限制涉及兩方面：遺屬的扶養與繼承期望。遺屬的扶養從本質上是解決人的生存問題。遺屬獲得遺產扶養的權利是一種自然權利。不論在歷史上還是當今世界立法，在遺產分配中，給與那些需要扶養的家庭成員遺產，以維持其必需生活，保障家庭成員扶養是通行做法。遺囑人對家庭成員扶養，這不僅是一種道德上義務，同時也是法律義務。因此，被繼承人生前所負的扶養義務不能因其死亡便可拋棄，應當延續到其死后的遺產上。從國家或社會利益角度看，通過遺產分配以解決被繼承人的遺屬扶養問題，這也是最經濟與可行的辦法。因此，對遺囑自由的限制，應當堅持“死后扶養”的精神。

遺屬的繼承權，即家庭成員的繼承期望是否應得到滿足，主要關涉繼承人間繼承權平等以及財產流向問題。繼承權背后或許承載著許多“正當理由與依據”，認為遺屬有可能對遺囑人的財產獲得或保存做出過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間接的貢獻；獲得遺產對于家庭的延續具有重要意義。從行為導向角度看，財產處分權在遺囑人手中遠遠能促進家庭健康發展。對遺囑人而言，其需要遺囑處分權來獲得遺屬的關愛，特別是對于當前日益老齡化的中國社會更是如此，賦予遺囑人以最大的遺囑權利一定程度上可解決老年化帶來的部分問題。而對于遺屬而言，繼承權的不確定性會使其明白，遺產并不是意外之財，財產需要靠自己努力獲得，即便是遺產取得，也需要通過某種形式交換從被繼承人那里取得。遺囑權的存在意在提醒繼承人，其應有強烈的家庭責任感，特別是家庭的中老年人。因此，在遺囑繼承中，遺屬繼承權更多的是一種道德權利而非法律權利。雖然這種權利從情理上來說，或許應當予以考慮，但如果相比于遺囑人的遺囑權、扶養權利人的扶養權，后者更值得重視，除非法定繼承人存在特別值得考量的情形，否則其繼承權不應成為法律權利。對遺囑自由的過度限制必將使遺囑繼承失去存在的價值，最終淪落為法定繼承的附庸。

綜上，中國遺囑制度的完善，首要應當堅持遺囑自由原則，而對遺囑自由的限制則應當堅持遺產“扶養”的立法精神與理念，只有在遺囑權行使沒有保障遺屬生活扶養的情形下，才有必要對遺囑自由進行必要的限制。事實上，中國的對遺囑自由限制——必留份制度也確實秉承這一立法原則，這是值得肯定的。

三、對遺囑自由限制的立法模式分析

近些年，中國學界對遺囑自由的限制模式研究頗多。歸納下來，對立法提出的完善建議時，贊成中國立法完善應當采特留份模式的學者占絕大多數。

持特留份觀點的學者的主要理由是：（1）特留份的權利主體比中國必留份權利主體更為寬泛且具體明確，其通過對特定法定繼承人的列舉來確定權利人，因此其權利人的范圍不僅明確而且更加寬泛，更有利于實現通過對遺囑的限制確保對父母、子女、配偶等繼承人扶養的立法旨意[1]；（2）特留份制度確定的遺產份額更為明確與具體，可操作性[2]；（3）不給最親密的法定繼承人遺留部分遺產，違背基本人情倫理；（4）維護家制，在中國家制尚存，仍有維持家族生活及其繼續繁榮之意義[3]；（5）建立特留份制度符合絕大多數公民的愿望。其能保證特留份權利人得到一筆可觀的固定份額遺產，在物質上得到滿足，在精神上得到慰藉；（6）符合社會倫理的需要，有效解決當前社會上所出現的“包二奶”等不道德的問題；（7）保護社會公平之需，可對被繼承人的遺產在繼承人中以大致均等的方式分配，糾正個體自治對社會整體機制可能產生的侵蝕[4]。

關于特留份模式，誠如學者所言，其優點在于這種模式通過血緣或婚姻關系的標準，將特留份權利人的范圍、份額以一種整齊劃一的形式確定下來，其立法目的主要是為了滿足法定繼承人繼承財產的期望，確保部分遺產保留在原家庭之內，同時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保障法定繼承人的生活扶養。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特留份模式所存在的問題：（1）在某些情況下并不能解決家庭成員的扶養問題。特留份權利人的范圍可能要比中國的必留份權利人范圍要大一些，但實質上并不是所有的特留份權利人在實際的遺產處理中都可獲得遺產。特留份通常都存在繼承順序，存在前一順序權利人時，后一順序權利人便不可能獲得遺產，而如果正好是后一順序的人生活無法得到保障，更需要遺產來扶養的話，特留份模式并不能解決此問題。就遺產的份額而言，即便是第一順序權利人可從被繼承人那里獲得部分遺產，但如果遺產總量并不是非常大，特留份模式反而會使遺產過于分散，那些可能并不需要通過遺產來扶養的繼承人獲得了遺產，而真正需要遺產來扶養的人反而不能獲得足夠的財產用以保障生活。對于前者而言，特留份的獲得僅僅是原有的富足之上再增加一部分財富而已，對其生活并沒有實質上的影響；而對于后者而言，能夠滿足生計的適當的遺產能給其生活以實質意義上的改觀與保證。（2）雖然是平等地保護繼承權，但卻并不是公平分配遺產。該模式下通常平等的地位或者身份的人獲得的特留份份額都是均等的。表面上看似很公正，但也正是這種均等的分配可能會導致最大的不公正，因為該模式下僅僅考慮權利人與被繼承人之間的血緣關系、身份關系等，對其他具體情況一概予以忽視，包括許多非常重要的因素也是如此，例如，權利人的健康狀況、謀生能力、經濟來源、與被繼承人情感狀況等。（3）并不能解決當今社會中出現的“二奶遺贈”或者“情婦遺贈”問題。本質上來說，特留份制度的有無并不是導致“二奶遺贈”類案件成為疑難案件的根本原因，特留份解決的是遺囑人能自由處分其財產的份額數量大小問題。而對“二奶遺贈”類案件的評判實質上是一個道德或者公序良俗的標準問題。遺囑人自由處分的遺產份額并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4）對于法定繼承人的繼承期望，其雖具可欲性，但實質上如果繼承人是一個“好的”或者“合適的”的親人的話，如果其與遺囑人的親情關系存在的話，遺囑人會剝奪其繼承權嗎？在我們設想繼承人是一個“合適的”遺產接收者時，我們更應當設想遺囑人也是一個“合適的”遺產處置者。僅存有親緣關系并不應當成為了“一筆固定而可觀的遺產”的保證。（5）特留份模式存在的家庭基礎已經逐漸被侵蝕。在當今社會，家庭雖然仍被看成社會的基本單元結構之一，但家庭的經濟生產功能已在很大程度上退化，特留份模式下的家庭成員共同勞動、財產共有或共用的情況已不再是社會的是主流。

可見，特留份模式的立法目的主要在于保障法定繼承人的繼承權，對遺屬的扶養保障并不是非常到位；而兩種混合模式——特留份與必留份并行模式、特留份與扶養費并行模式看似“家庭供養”與“繼承權保障”兩者兼顧，但在實際的運作過程中卻極有可能兩大目標都無法實現；類似于英美法系傳統的必留份模式卻堅持了遺囑自由限制的首要立法原則——扶養，僅在制度運作上欠缺具體的規則。因此，在對遺囑自由限制的立法完善上，中國應當堅持現行的必留份立法模式，僅需對現行的必留份制度的具體規定仍需作出適當完善。

四、中國對遺囑自由限制立法的不足與完善

（一）必留份權利人的范圍

中國現行《繼承法》規定的必留份權利人范圍僅為“缺乏勞動能力又沒有生活來源的繼承人”，范圍明顯過小，沒有將家庭中所有具備扶養資格的人包含在內。

第一，沒有將所有法定繼承人包含在內。因繼承人有繼承順序的區分，這意味著在繼承時，在前一順序中繼承人存在必留份權利人時，后位順序中該類人員便不可能獲得遺產。而事實上，在一個家庭中，所有此類人員都具備要求扶養的條件，在被繼承人去世之前也很可能事實上受到被繼承人的供養。如果立法對該類人員的利益不加考慮的話，他們將在遺產處理中得不到任何的財產，生計無法維系，馬上會陷入生存危機，不得不依賴其他親屬的救濟，或者只能求助于社會與國家的援助，成為家庭或者社會、國家負擔以及需待解決的問題。

第二，沒有將法定繼承人之外的人包括在內。經濟、文化等領域內的變革、道德多元化，使得現代家庭已經突破了傳統的“核式”小家庭的外在形態，離婚與再婚、家庭的解體與重組使家庭成員的構成更加多樣，特別是近些年來國際社會對同性伴侶的態度正悄然發生轉變，同性伴侶的“家庭權益”正逐漸被一些國家納入到法律保護的范圍。而在現代的“家庭”中，這些非法定繼承人同樣承擔著重要的角色，如同其他的法定繼承人一樣，對家庭、對被繼承人起可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立法不能忽視這些人的利益，如果他們同樣具備扶養的條件，則在遺產處理中應當保障其權利。

因此，繼承法應當將必留份權利人的范圍予以擴大，將所有具備扶養條件的家庭成員納入到遺產扶養權利人的范圍之內，包括所有的法定繼承人、共同生活的其他家庭成員、存在穩定關系的非婚同居伴侶（或同性伴侶）。

（二）必留份份額

中國現行《繼承法》對必留份份額僅規定為“必要的遺產份額”，但至于“必要的遺產份額”現行《繼承法》與相關的司法解釋并沒有進行界定。因而這樣的規定顯得極為簡略與原則性。法院在該類遺產分割的問題時，沒有一個可供參考的標準進行衡量，自由裁量權過大。有時并不能保障必留份權利人的合法權益，也不能很好地平衡遺囑人與各遺產主張權利人之間的利益，實現遺囑繼承的價值目標。因此，立法應當規定法院在決定必留份份額時所必須考量的具體相關因素，以明確“必要的遺產份額”，增加法條的可操作性與穩定性，具體考量因素包括必留份權利人的年齡、性別、健康狀況、謀生能力、經濟狀況及來源、對家庭福利的貢獻、原有生活水準、婚姻持續時間長短、與被繼承人情感狀況等。

（三）臨時保護措施

按照198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37條規定，如果遺囑人未保留必留份的，必留份權利人只能向法院請求救濟。但法院的審理以及遺產分割需要一個過程，必留份權利人只有在遺產分割完成之后才能獲得遺產，如果必留份權利人在此過程中缺乏經濟來源而無法生活，而法律或司法解釋卻沒有提供臨時的司法救濟。因此，立法應當規定，依靠被繼承人的供養生活的必留份權利人可請求法院簽發命令，先從遺產中分配一定數額的財產以維持此類權利人的正常生活，直到遺產處理完畢。期間獲得的財產應當從其必留份中扣除。

（四）必留份保障措施

如遺囑人要規避其對必留份義務的話，其可以通過兩種方式達到目的：一種是生前贈與。即被繼承人在其去世前將其大部分財產或全部財產贈與給第三人，這樣，在被繼承人去世時之時，遺產的凈價值便會減少或者根本沒有遺產可以繼承。第二種是生前的非對價交易。即被繼承人在生前通過“合法的交易”的形式，以非對價的方式將財產轉讓給第三人，這樣同樣可以達到將財產在生前的轉移。實質上，后種方式只是前種方式的變種而已，可以看成是交易形式下無償贈與。很顯然，如法律不對此進行防范的話，即便是規定了遺屬在遺囑繼承中的權利，遺囑人完全可以利用該漏洞規避其責任，使法律規定的遺屬權利變成一紙空文，完全無法得到實現。而中國的立法卻完全沒有設立相關的規定對此類行為進行防范，遺囑人可輕易地通過以上兩種方式規避必留份規定。因此，中國繼承法應當增設必留份保障制度，即如果遺囑人為規避必留份制度，在去世前五年之內對他人為生前贈與或以非對價的方式轉讓財產，必留份權利人可向贈與受讓人或非對價交易人請求獲得必留份，其價值不得超過贈與受讓人或非對價交易人所得財產之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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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蔣月.論遺囑自由之限制：立法干預的正當性及其路徑[J].現代法學，2011，（5）：48.

[責任編輯 吳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