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博士說:“如果人有來世的話,我愿意出生在中國新疆那個多個民族、多種文化交匯的龜茲地區。”2013年5月15日,受在龜茲故地工作多年的文友盧法政先生之邀,我就飛赴湯因比渴望再生的龜茲地區。上午9點多,客機準時在微雨中呼嘯起飛,似乎沿祁連山披掛著冰雪玉衫的脊梁一線飛越河西走廊,又橫穿漫漫沙磧,數過不知多少道雪山與溝壑,便穩穩降落到烏魯木齊地窩鋪機場。等一陣,與《絲綢之路》雜志社新疆辦事處主任王定匯合,登機,飛越白雪皚皚、波瀾壯闊的天山,抵達庫車機場。剛落地,新和縣委宣傳部的朋友就來電話。出機場,乘車馳往新和縣。沙漠腹地涌來的熱浪濃厚灼人,即便開著車窗,也還是揮汗如雨。我一邊拭汗,一邊盡情打量路邊荒地,逶迤遠山,以及四周被哨兵樣樹木守護的莊稼地。我對新疆歷史文化和自然風貌情有獨鐘。多年來,常常以文字為馬,在天山南北古老大地、沙漠、昆侖山、冰峰、風格各異的大小河流、知名或不知名的村鎮間徘徊,漫游,思索。如今,一些曾經活躍在精神領域內的地名開始變得真實可感。
下榻新河飯店,稍事休息,即請新和縣宣傳部、旅游局的朋友帶我們考察有著制作樂器傳統的依其艾日克鄉加依村。晚上,盧法政先生風塵仆仆,自阿克蘇趕來。相見甚歡。海聊古今人事,探討文字章句。興之所至,新和縣朋友邀請我們到新近建成的班超廣場游玩。時近22點,內地早已星河燦爛,這里的太陽卻依然在天。聚渭干河水形成的人工湖碧波蕩漾,清澈可鑒。盧法政先生指著赫然醒目、恐龍般趴伏的卻勒塔格山說:“渭干河上游,以駱駝脖子峽谷為界,以上叫木扎提河,以下叫渭干河,有時,坐在飛機上能看見駱駝脖子!”忽然想起飛機降落過程中似乎看到陡如刀削的峽谷,來不及仔細感受,因為大塊大塊雄山似的云團整體移動,驚心動魄,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現在推想,渭干河源頭——“駱駝脖子”應該就在云山與峽谷交響的地帶。談話間,太陽沉落,激蕩起壯闊絢麗的晚霞,狀如《逍遙游》中描繪的鯤鵬,“翼若垂天之云”,與渭干湖及周邊高樓交相輝映,大氣磅礴。這幅圖景,為新和第一天的游歷劃上一個巨大的驚嘆號。
5月16日上午,參觀龜茲文化博物館,拜詣大唐柘厥關遺址,又逆渭干河而上,觀瞻正在實施保護工程的庫木吐拉石窟群和曾經為新和縣做出巨大貢獻的庫木吐拉水電站。返回時,在被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文化藝術之鄉”的塔什艾日克鄉文化館駐足,觀賞了由老人們表演的新和賽乃姆。下午,冒著酷熱,穿越生生不息的農田荒野,考察了通古孜巴什古城、玉奇喀特古城等,歷史與現實,漫漶不清;5月17日,三過塔里木河,穿越胡楊林,試探性闖進沙漠,繞道阿拉爾,晚抵阿克蘇;5月18日,凝望藍天下神圣的托木爾冰峰及天山雄姿,暢游神木園,觀瞻溫宿水稻田。連續幾天,以考察新和為主,兼及周邊,馬不停蹄,感受豐沛,不一而足。龜茲故地,漢唐重鎮,目之所及,舉凡一磚一瓦,一歌一舞,都引發無限遐思。打開電腦,激情如同肆意馳騁的塔里木河,不可遏止。借故閱今,念天地之悠悠,感文化之綿綿,遂成自然新和、文化新和兩記,作為對文化圣地的獻禮!
自然新和:雄強壯觀天地間
新和縣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阿克蘇地區東部,天山中部南麓卻勒塔格山腳下,縣境東西長136公里,南北寬91公里,維吾爾、漢、回、哈薩克、柯爾克孜、滿、壯、錫伯、俄羅斯、東鄉、撒拉、朝鮮等12個民族16萬人快樂自在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如果有充足時間,騎一頭脾氣好、有韌性的毛驢,以最緩慢的節奏游走于古老村落之間,細究每個民族的來龍去脈,定然能整理出一部生動鮮活、波瀾壯闊的民族變遷史。但那古典幸福的支撐點難以追尋,只能從自然地理雄強與優美共存的卓越風姿中梳理一下歷史變奏的脈絡。
新和原名“托克蘇”,維語意為“水多”。民國時,因為“托克蘇”與“托克遜”發音幾乎相同,常常發生郵件錯投現象,因此,當局者更為今名。這一改,郵件不再誤投,但“托克蘇”望文生義的地理特點及形象生動的浪漫氣質損失殆盡,甚為遺憾。近鄰蠢蠢欲動的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地區,有水即有生命,野生動物、植物,蜉蝣、蠅蟲都不拘一格,竭盡所能,將水的作用發揮到極致。而水多,則能造就近乎豪華的繁榮。新和縣境有塔里木河及其支流渭干河流過,水資源異常豐富。因此,古龜茲國將其納入統轄范圍,漢唐軍屯,也選擇這里。如今,塔里木河、渭干河養育過的一茬人一茬事或化為歲月長河中的緲緲泡影,或化為大地上的斷壁殘垣,或化為石窟中的精美壁畫,或化為至今仍在傳承的歌舞,與日新月異發展的現代城市如此和諧地互動,交融,若龜茲王絳賓與其妻烏孫公主重游故地,定感驚異!
就新和縣境而言,歷史上的大動脈應該是我國最大的內陸河——塔里木河。在南疆,發源于天山、昆侖山的許多河流到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就力衰而竭,只有葉爾羌河、和田河、阿克蘇河等超大河流憑借充沛的精力和豪氣,浩浩蕩蕩,一路沖撞,穿越沙漠,匯聚到塔里木河。古突厥語“塔里木”即有河流匯集之意。《清史稿》中記載的塔里木河,系維語,有“無韁之馬”和“田地、種田”雙重含義。幾層意義從不同角度概括了這條南疆母親河的精神氣質和率真性格。尤其是“無韁之馬”, 對沙漠地區河流頻繁改道的情形描摹得更生動,更傳神。考古學家周興佳先生從南向北一步步踏勘考察,得出結論:沙漠趕著塔里木河向北移動。河海大學教授程其疇教授研究認為,塔里木河從南向北至少“翻滾”了18次。近年來,有些學者通過衛星遙感照片發現,新和縣通古孜巴什附近有古老的塔里木故河道。如此看來,塔里木河不止朝著一個方向打滾,也可能從北向南“翻滾”過。無論如何,這匹“無韁之馬”的每一次“翻滾”,都會影響到系在其身上的生態系統。經中外學者考古調查,新和縣古代人類文化遺址從東漢龜茲它乾城到大唐柘厥關遺址,共有重點文物古跡40處,僅古城和古城遺址就有15處。總面積8223平方公里的新和縣境內分布如此多文化遺址——尤其是古城,過于密集。我推測,古城廢棄和重建應該與塔里木河不安分及任性“翻滾”有關。
滋養現代新和的母親河,則是塔里木河支流渭干河。這條河北接拜城縣木扎提河,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稱為“龜茲西川水”,唐代地理學家賈耽的《賈耽四道記》又稱為“白馬河”。渭干河上游山谷地段溝深谷險,峰巒疊嶂,巨流穿行,猛浪激蕩,鑄就沉雄豪放的精神氣質,在庫木吐拉石窟群與唐柘厥關段屏息斂容,然后就嘩然沖向荒漠平原,形成肥沃的綠洲。我們在新和龜茲文化博物館參觀時看到本地出土的新石器時期的石斧、玉斧等實物,顯現著這片綠洲上繁衍生息、打磨文明的早期人類族群的影子。他們也成為新和地理時空中繼大河奔流、雪山逶迤、沙漠縱橫、林木茂密等獨特風貌持續多年后出現的另類景觀。由此發軔,新和地理景觀與人類創造的第二自然交相輝映,綿延出驚心動魄、委婉曲折、時而輝煌時而暗淡的漫長歷史。
如果說4000年前采集、狩獵的古人類在新和縣內創造了第一個亮點,龜茲王國則是這片綠洲上當之無愧的第二個亮點。龜茲人民接納東西方文明,不但在石壁崖面上開鑿洞窟,塑造佛像,還利用來自中原的生產技術在渭干河沖積扇平原耕種,利用中原典章制度施行社會管理。接著,第三個亮點出現——那就是公元前60年西漢政府在烏壘(今輪臺縣境)設立西域都護府,對天山南北行使軍政管轄。直到那時,西域才出現真正意義上的高大古城。額齊勒克古城、色當古城、當合曼古城、克孜里線古城、布特巴西古城、玉奇喀特古城、大望庫木城等拔地而起,遙相呼應,并且在周邊配以烽火臺、烽燧等軍事防衛建筑。我想,當年西域人民對這種由泥土、水、蘆葦、紅柳、木頭、磚塊等材料夯筑而成的新穎建筑物充滿好奇,甚至忽略了其軍事意義。或許,他們的好奇心伴隨古城由測量到完工的全過程。當西漢軍士舉杯歡慶時,他們也載歌載舞,慶祝這種與雪山、冰峰、峽谷、沙漠等迥然有別的人類景觀。以后,很長一段歲月里,好奇的各族人民絡繹不絕,邊遠地區的人們也騎乘駱駝、毛驢,不遠千里專程來觀瞻這座龐然大物并將見聞帶回去,說唱給鄉鄰。在烏壘,西域都護府持續17任。到18任都護李崇,為這段輝煌歷史劃上了一個悲壯的句號。由于匈奴軍隊進逼,17任都護但欽被殺,李崇繼任,退保龜茲。督護府治所移至玉奇喀特古城。2013年5月16日下午,我們經過該城遺址旁邊的簡易公路,駐足觀望,唯見坍塌的古城墻基和隱約可見的護城河痕跡,昔日壯觀,無法想象。但毫無疑問,這座城池也非等閑之輩。“玉奇喀特”,維語意為“三重城”,由外城、中城、內城三道城廊組成,總面積1.16平方公里,是漢代西域都護府遺址規模最大的古遺存。李崇在內外交困的局勢下,堅守八年,直到戰死。李崇和他的忠誠將士化為塵埃,永歸大地,但當年與他們親密接觸過的一些物件卻穿越孤獨歲月,重見天日。1928年,考古學家黃文弼先生在此考古發掘,收集到大量漢代遺物,發現西域都護李崇銅印“李崇之印”和“常公之印”等重要文物。1953年,又發現“漢歸義羌長印”。這些文物處變不驚,默默訴說著當年古城展演的榮耀與慘烈。
西漢時期建立的古城大多沿襲使用。東漢時期,班超深入西域腹地,曾經居住在它乾城。有學者說起古址在大望庫木城。黃文弼先生曾發掘到五銖錢、漢磚及大量生活用具。隨著歷史的興衰變化,古城也隨之呈現出或意氣風發、或頹唐沮喪的精神狀態。到唐代,終于迎來另外一次規模宏大的“大地藝術”:筑城(或修補城),大量屯田。這一時期的“作品”有通古孜巴什古城群、托帕西古城、喬拉克古城、排先巴扎鄉尤勒滾古城、小尤魯克古城、且熱克古城、阿克提坎古城等。其中,最具代表的當屬通古孜巴什古城及其周邊屯田遺址。“通古孜巴什”維吾爾語意為“九城之首”,地處大面積的紅柳叢中,西臨塔里木河,交通便利,它曾為安西都護府軍事重地,也是新疆境內現存唐代最大最完整的軍事戍堡和屯田遺址。該城四周環繞著艾格買里羊大克協古城、博特巴什古城等八處唐代駐軍和屯田的古城遺址,形成總面積達50余平方公里的古城群。通古孜巴什古城雄踞中央,南北甕城、城墻、馬面、角樓等形制至今保存完好。登臨依然偉岸高峻的城墻,迎著獵獵漠風,猶感漢唐遺韻在紅柳、荒野、及古葡萄園間頑強閃現。
根據考古文物證實,通古孜巴什古城自漢唐到明清,歷代都在使用。這里出土的國家一級文物“馬首飛龍石碗”和3000枚鑄有開元、大歷、建中年號的唐代銅錢,書有“薛行軍”、“監軍”字樣的大陶甕,李明達借糧契殘紙以及木碗、陶器、瓦礫等文物都在戀戀不舍地回味著昔時嘉禾葳蕤的秀麗風采,當然,也夾雜著對歷次血腥戰事的痛苦追憶。
龜茲開鑿佛窟時代較早,在新和境內,有兩處。其一是庫木吐拉石窟群。“庫木吐拉”維語意為“沙漠中的烽火臺”,石窟群分布在渭干河流淌的卻勒塔格山谷中,從公元4世紀開始,一直延續到13世紀,蔚為壯觀。由于正在維修,5月16日上午,我們只在渭干河峽谷中瞻仰了它們因山勢隨意布局的外觀。著名的“五連窟”盡管飽經滄桑,但繁盛時期的輝煌神韻卻依然流溢。
另外一處佛教遺址是開鑿于卻勒塔格山前崖面上的托乎垃艾肯石窟。“托乎垃艾肯”,維吾意為“胡楊溝”。這個詞簡明扼要地概括了石窟賴以存在的自然環境及生態狀況。需要強調的是,那些長年累月不棄不離伴隨佛唱的胡楊樹,自然而然成為西域的菩提樹。龜茲人早期信奉小乘佛教,開鑿中心柱形石窟,用于禪修,且繪有釋迦牟尼轉法輪圖、本生故事、比喻故事、因緣故事、供養故事等內容的壁畫。石窟形制、繪畫風格及石窟周邊生態顯現出東西方文化融會貫通的最初狀態。
修建于渭干河口兩岸的柘厥關遺址,是唐代安西督護府通往中亞碎葉(今吉爾吉斯斯坦)“熱海道”上的一處重要關隘。據記載,647年,唐大將蘇定方指揮的遠征軍在伊麗水(今新疆伊犁河)、碎葉水(今哈薩克斯坦境內吹河)兩次大敗西突厥可汗沙缽略,使大唐控制了塔里木盆地,并且成為天山以北、蔥嶺以西諸國的宗主國。648年,唐軍因勢建柘厥關,成為龜茲國都境西的重要屏障。柘厥關關城北倚卻勒塔格山,南傍渭干河急流,關旁還建有阿奢理貳寺,可以想象當年唐代軍事要塞的雄偉險峻和巍峨壯觀。當年,唐玄奘西行至此,于此停留數日,與龜茲高僧交流佛學。1907年,伯希和到此掘得佛教壁畫、塑像、陶器、各類文書等200余件。1928年,黃文弼也考察了遺址區房屋、城墻、佛塔等,其所著《塔里木盆地考古記》中有記載。
距柘厥關遺址幾公里處的庫木吐拉水電站,修建于上世紀70年代,汛期調解水量,平常發的電,白天,供新和、沙雅、拜城三縣人民磨面和糧油加工,晚上,供照明。如今,水庫和電站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但是,它曾深刻地影響了當地人們的生活。如果不是盧法政先生深有感觸的提醒,大家很可能忽略。他特意帶我們到水庫前觀瞻其雄姿。他說,電站沖開閘放水時,聲震數里,好大的氣勢!
回首新和歷史,無論自然景觀還是人文景觀,都在文明進程中留下了或濃或淡的影跡。如今,卻勒塔格山、渭干河、水庫、天然沼澤、湖泊、石窟、佛寺、古城、古道、烽燧、墓葬、瑪扎、清真寺、熱斯特清真老巴扎、托克蘇市場、農業綠州、林草區、沙漠、雅丹地貌、網狀結構的灌溉人工渠、電網、鐵路、公路、現代企業等景觀和諧共存,再現古龜茲王國開放包容的大氣象大氣度!
文化新和:古道遺韻靈魂舞
人類活動的第一個舞臺是自然景觀,第二個舞臺是人文景觀。在以上梳理的新和自然、人文舞臺上,人類從古至今,創造出了璀璨瑰麗的文化,彪炳千秋。
根據考古資料,在新和最早活動的人群是本地土著。他們會不會與4000年前昆侖山北坡生活的羌族人有關?即便沒有血緣紐帶,定然存在著商業往來。因為這里發現過玉斧。該質地是和田玉,其產地在昆侖山。從昆侖山到新和,橫亙著塔克拉瑪干沙漠,古人類不畏艱險,順葉爾羌河、和田河、克里雅河等通道,完成穿越壯舉。新和土著也可能橫穿沙漠到昆侖山采玉,也可能隨同運玉工沿塔里木盆地南緣一路向東,遠涉青海、甘肅、寧夏、陜西等等,返回時,已垂垂老也,但他們帶來的異地傳聞和新穎物品贏得了人們的尊重。他們由此成為玉石之路最早的開拓者之一。或許,受到這種冒險精神的鼓舞,幾位不安于現狀的新和“驢友”懷揣和田美玉和馕從新和綠洲出發,探索另外一條路。他們向東經烏壘(新疆輪臺縣東北)、尉犁(新疆焉耆縣南),沿北山(天山山脈)南麓,穿過白龍堆,到敦煌,穿越河西走廊,逶迤行進到陜西、河南、山東等地,抵達東海才返回;或者沿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尉犁(焉耆)、高昌(吐魯番)、羅布泊、樓蘭、敦煌等地進了河西走廊,最終抵達中原。也有可能,他們向西探索,過喀什,越蔥嶺,經費爾干納盆地到達中亞和西亞。無論土著人背井離鄉遠游,還是外族人沿著天然通道紛沓而至,他們的腳印連片成串,最終綴成早期的貿易道路。漫長歷史中失載的成功或不成功的穿越又有多少?世世代代的人在同一條道路上穿行不息,盡管懷著不同目的,盡管被歲月割裂在不同時間和空間,但他們對沿途所見景觀極致美麗、極致荒涼、極致兇險的感受與陶醉,應該非常豐厚。
塔里木河、渭干河為肥沃土地注入生命,而土地為東來西往絡繹不絕的商旅行客提供了充足的資糧。新和文化生態越來越豐富。經過多年醞釀,終于隆重推出西域歷史長河中最耀眼的明珠:龜茲。這個衍生于游牧民族的古老王國開放包容,接納吸收,最終發展成為龜茲佛教和龜茲樂舞兩種主流文化。
龜茲佛教對中國佛教的深刻影響,莫高窟、榆林窟、炳靈寺石窟、麥積山石窟、云岡石窟、龍門石窟等絲綢之路沿線的雕塑和壁畫中隨處可見。但最具體、最生動的傳播符號當屬鳩摩羅什。這位著名高僧大德的父親鳩摩炎, 出自世襲高位的印度婆羅門族,但對世俗事務厭倦,棄相位,出家修行,東渡蔥嶺,被龜茲王帛純迎為國師,逼他與王妹耆婆結婚,生下鳩摩羅什(梵語,意為“童壽”)。具體出生地,大多數學者認為是庫車蘇巴什古城,霍旭初則考證為新和縣的玉奇喀特古城。受鳩摩炎影響,耆婆修習佛教。在親情、人性、佛性、慧性融為一體的家庭里,鳩摩羅什深受熏染,也修煉成一位小乘、大乘兼通的高僧,“道震西域,名被東國”。中原前秦皇帝苻堅仰慕其德,派大將呂光西行遠征。呂光率領遠征軍到龜茲搶奪文化,而阿伽門農率領部隊攻打特洛伊只為搶奪美女海倫,中國人愛文化,希臘人愛美女,自古而然。大兵壓境,龜茲王帛純崇信佛教,不擅征戰,也不愿看到佛教圣地流血,他選擇了出走。呂光立其弟帛震為龜茲王,呂光是位粗魯的武將,他想出“迫使其騎乘野牛”等種種損招折磨鳩摩羅什,以為取樂。鳩摩羅什平靜面對一切。離開龜茲時,他騎乘一匹白馬。養育龜茲的渭干河曾被稱“白馬河”, 鳩摩羅什選擇白馬,我寧愿相信他在不露痕跡地表達對龜茲的紀念。途經敦煌,白馬累死,留下一段美麗傳說和白馬塔(寺),傳承至今。由此可見當時人們對鳩摩羅什的敬仰程度。敦煌曾有過濃厚的崇尚白色的文化心理,例如,敦煌大族陰嗣監自龍勒蘆草灘捕獲白狼,敬奉武則天,因此受封正議大夫北庭副大都護、瀚海軍使兼營田支度等使、上柱國,敦煌陷蕃詩人馬云奇著長詩《白云歌》,西漢金山國皇帝張承奉。歸義軍節度使張承奉在瓜沙地區建立西漢金山國,自稱“白衣天子”。這些史實不由得讓人詩意地解釋為“白馬河”對龜茲和鳩摩羅什的影響,進而“牽強附會”為對敦煌的影響。而敦煌是西方文化進入中原的第一道門戶,這種影響力的輻射,不言而喻。
鳩摩羅什繼續東行,由于政局變化,他在涼州滯留19年。這段時間,他很好地掌握了華語,也在西域文化與中原文化之間找到了最恰當的結合點。當他最終抵達陜西關中草堂寺開始蔚為壯觀的譯經活動時,能夠游刃有余,使譯文既生動,又準確。終其一生,嘔心瀝血。他說:“如果我翻譯的經典不違背佛陀本懷,那么,讓我的身體火化之后,舌頭不爛。”圓寂后火化,果然有舌頭舍利。供奉舌頭舍利的羅什塔經歷戰火與地震,至今仍巍然屹立于甘肅武威。
鳩摩羅什圓寂前的一句話,顯示了龜茲人的樂觀、浪漫和自信。多少屈辱、誤解、磨難從他身上流過,不著痕跡,唯獨對佛教的不懈追求及所取得的圣果,歡喜欣慰。鳩摩羅什直到圓寂,骨子里始終都保持著塔里木河與渭干河滋養過的龜茲人的浪漫風格。這種氣質,也存在于同為中國佛教史上四大譯經家的其他三位著名高僧真諦、玄奘和不空身上。我覺得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能夠沖破一切障礙的行為藝術家,其行為及行為結出的藝術圣果在人類文明史上綻放出了耀眼的光芒和智慧的馨香。史料中有關真諦、不空的“浪漫事跡”少見,而玄奘在龜茲的一次“壯舉”,卻顛覆了人們已經習慣了的莊嚴高僧形象:公元628年初春,玄奘接受龜茲國王、王后邀請,觀賞優美的舞蹈、戲劇和獅子舞,受歡騰氣氛感染,他還脫去袈裟鞋襪,與百姓一起跳“蘇幕遮”舞蹈。蘇幕遮又名乞寒舞、渾脫舞、潑寒胡舞,熱情奔放,《文獻通考·樂考·夷部樂》說:“乞寒本西國外蕃,其樂大抵以十一月裸露形體,澆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也……”玄奘跳蘇幕遮,真是一次靈魂之舞!當年的情景現在無法想象,但那種熱烈歡快的場面藝術地再現于昭怙厘寺舍利盒上。1903年日本大谷光瑞探險隊和伯希和探險隊就從昭怙厘寺遺址處發現和帶走不少此類舍利盒。其中,大谷光瑞探險隊的渡邊哲雄、掘賢雄帶走的一個經歷半個多紀塵封后,精美的樂舞圖像才重見天日。或許,舞者當中的男子形象,就是以龜茲王、玄奘等人為原型,而女子形象,則以王后、公主等女性為模特。玄奘從瓜州“出境”時提心吊膽,險象環生,而在卻勒塔格山腳下與龜茲朝野人士一起舞蹈狂歡,兩種行為,反映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環境。
大唐時代,龜茲樂舞盛行于中原,玄奘應該不陌生。他的激情在中原被博大精深的佛教文化點燃,在龜茲,則被自由自在熱情洋溢的歌舞激發。人生際遇,隨緣隨機,該放下時放下,該收起時收起,龜茲狂歡,使玄奘作為一代名僧的形象更豐滿,更富魅力。
實際上,龜茲樂舞早在漢朝就深刻地影響到中原地區及周邊王國。史載中的第一位龜茲王為公元前1世紀的絳賓。這位國王年輕有為,才華橫溢,風流倜儻,他娶烏孫公主昆彌翁歸靡和漢朝解憂公主之長女弟史為妻。他甚至遠渡流沙,長途奔波,朝見漢宣帝。這次著名的外交事件發生在前65年,距今2078年。在當時復雜的國際環境下,絳賓襟懷闊達,不畏艱險,不瞻前顧后,毅然決然地完成一次曠古穿越,何等浪漫,何等精彩!他帶給中原的,不僅僅是奇珍異寶和龜茲樂舞,更多的,是率性的塔里木河精神和慷慨激昂的天山氣度。
當年,隨同絳賓東行的使團中,有多少喝渭干河水長大的古新和籍舞男和舞女?又有多少古新和籍龜茲人滯留漢都長安,或漫游九州?漢宣帝賜給絳賓的“車騎旗鼓,歌吹數十人”被帶到卻勒塔格山南麓的綠洲時,有著怎樣的命運?他們的子孫在渭干河畔繁衍生息多少年?通古孜巴什古城中的葡萄園遺址上是否曾經留下過他們健美的身影?這些大多失載。但從散見于史料中的一粒粒文字,可以探測其大概生命軌跡。唐代皇帝喜歡將“龜茲樂”作為文化贈品送給周邊民族或國家。例如,《新唐書》記載,709年,中宗李顯將雍王李守禮之女金城公主嫁給吐蕃贊普尺帶珠丹時,“賜錦繒別數萬,雜伎諸工悉從,給龜茲樂”;745年,南詔王皮邏閣之孫鳳伽異赴長安朝覲,唐玄宗李隆基賞賜“胡部、龜茲音樂二列”。可以推想,“雜伎諸工”與“二列”中的龜茲樂隊和藝人可能有出自古新和地區渭干河綠洲的,他們穿越漫長的絲綢之路到達長安。因為機緣,他們或隨金城公主經過唐蕃古道前往雪域高原,或隨同鳳伽異沿著李白曾經描寫過的“難于上青天”的蜀道穿越秦嶺,踏上茶馬古道,遠赴云南。表演蘇幕遮時的潑水內容不適合吐蕃高寒涼爽的氣候,卻非常適宜大理的地理特征和民族風俗。于是,其后近50年,這些樂觀自在的樂舞大師們與南詔土著民族切磋技藝,因地制宜,共同演繹既保持濃郁龜茲風格、又融合當地文化特征的新式蘇幕遮舞蹈,演變成為至今仍在傣族中盛行的潑水節,而在漢地的唐朝,先是作為唐玄宗時教坊曲名,后來發展成為詞牌名。鳳伽異去世后,其子異牟尋繼位,繼續倡導“蘇幕遮”舞蹈。唐朝重臣袁滋到南詔,異牟尋設宴招待,指著頭發垂白的老笛工、歌女對袁滋說:“這是先君回國時,皇帝賜給胡部、龜茲樂二列,今天已經喪亡略盡,就這二人還在。”彼時彼景,令人噓唏。這些異域藝術家以生命澆灌的藝術之花,結出碩果。公元800年,異牟尋派出200人組成的歌舞隊到長安獻演《南詔奉旨樂》,就以龜茲樂為首部。如果說50多年前鳳伽異從長安帶回的是一粒龜茲藝術種子,那么,他的兒子異牟尋回報大唐帝國的則是滿園春色。這種藝術的傳播與發展,太美麗了!
龜茲藝術像生命力頑強的胡楊樹種子,隨風飄向四方,只要遇到稍微合適的土壤,就發芽生根,營造出一片生機盎然的環境,綿延不絕。如今,龜茲歌舞對世界文化的影響不但見諸于史籍、壁畫、樂器、服飾、裝飾等等各處,也顯現在云南潑水節及其他仍然存活的民俗文化中。而在龜茲故地,新和賽乃姆的歡快場景,更是龜茲歌舞的生動再現!
龜茲,一個在歷史紛擾中存在過的古國,崇尚文化,創造文化,傳播文化。其美輪美奐、藝術般生存的方式令人追慕。徜徉龜茲故地新和,激情澎湃,浮想聯翩。盡管大多古代遺址坍塌毀壞,行將消失于歲月長河,但是,它的神韻依然如獵獵清風,強勁吹面。一個推崇靈魂之舞的藝術之都,向世界奉獻了飛天、鳩摩羅什、龜茲樂舞及箏、豎箜篌、琵琶、五弦、橫笛、笙、簫、咸角篥、答臘鼓、毛足鼓、都昱鼓、侯提鼓、雞婁鼓、腰鼓、齊鼓、貝、銅鈸等樂器,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對它肅然起敬,并頂禮膜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