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進新和
初春,
本該是詩歌發芽的時節。
2012年3月,我們從烏魯木齊出發,前往阿克蘇地區新和縣。
飛越天山山脈時,我從飛機的舷窗看到被白雪覆蓋的連綿起伏的山脈,從未有過的一種震撼在心中油然而生。在群山間一塊巨大的平川上,我依稀看到幾片淡綠色的冰湖和彎彎曲曲的冰河,盡管我沒有去過那里,但敢斷定那就是巴音布魯克草原和天鵝湖……
飛機沖破寒霧,漸漸降低了飛行高度,并最終降落在庫車機場。我們踏上了這片龜茲古地,開始了在新和縣的采風。
這是一個怎樣的季節,讓你在3月的原野看不出任何春天的動意,從天山山脈的各個谷口奔向塔克拉瑪干沙漠的一條條河流仍被封凍在河床里,分片散布的胡楊林依舊在冬眠的夢里打盹,可細細聽來,它們又似乎是一群擁擠在巴扎的維吾爾人,又或是扎堆兒講述他們的爺爺們曾經講述的那些沒有文字的傳說,或瞇縫著眼睛,斜望漸漸溫暖的陽光,或選擇了周五集體做晌禮,有的還暗自估摸自己是否虔誠……一個古老得讓人無法揣摸的季節,一片水系縱橫的神秘地方,由于水多而被維吾爾先民命名為“托克蘇的天堂”,此時此刻,我只能透過即將更替的季節塵埃,看到一個個傳說中幾度夕陽殘血的古老村落,古老村落里沸騰的生活,它們無序而又合情合理地分布在并不太大的新和縣周邊。
新和縣依其艾日克鄉有個叫加依的古老村落,無論是過去或者現在,它都是個很有名的地方,似乎所有的傳奇都是從那里開始的。圣人古墓旁的清真寺院子里,一根高高的旗桿上五星紅旗微微飄動;80多歲的老支書只記得他父親那個時代有關都塔爾琴師的故事;還有現在的年輕藝人,他們已經懂得把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商標一樣貼在親手制作的樂器上,然后銷往烏魯木齊、伊犁、喀什噶爾等地,日出日落地數著家鄉的每一天,把最濃、最香的茶敬給老人們。于是所有的故事都從老人們開始。
沒有文化的智者往往都是爺爺,這是加依村老少爺們兒給我留下的印象。說起加依村,無論那些純爺們兒是否有文化,多數都能用他們的小學文化,告訴你有一個有關加依村的傳說。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傳說,當一個青年人把這段傳說講完時,他也就成了下一代的爺爺了。這是一個雪白胡須的古老村落,幾乎每個家庭都有那么一位白胡子老人。
很久以前,有五位維吾爾先知仰問神,說:“萬能的主啊,請告訴我們,哪里才是我們的葬身之所?”神回答說:“什么地方的水土能讓你們的手杖發芽成林,那里便是你們的安息地。”一日,五位先知因路途疲憊,將手杖插在地上就酣然入睡了。次日清晨,他們醒來發現有四位的手杖已變成林木,其中三棵胡楊、一棵柳樹,另有一位夜里不知去向。那四位先知甚為驚訝,齊聲說這就是我們的“加依”,從此,這里就被稱為加依村了,意為家園或地方。
新和的大多數鄉村都是以什么托格拉克(胡楊),或什么艾日克(水渠)命名的,可見這里水與樹、自然與人的微妙關系。從加依村的許多白胡子老人的回憶中不難看出,300多年前的先輩協合依拉力、協合比拉力兄弟挖渠引水,從此開始演繹加依村的歷史。有歷史的地方必然有人,有人的地方必然有琴,有琴的地方民歌、音樂就像春水一樣維系著維吾爾人的生命。于是,一部部維吾爾人的歷史就這樣由歌舞和傳說寫成了。
在我看來,加依村就像一把沙塔爾琴,它的音色渾厚而綿長,穿透了歷史和現實,它會告訴你不曾知曉的故事,因此想讀懂維吾爾人的心靈史,首先得讀懂沙塔爾。
沙塔爾是在演奏維吾爾十二木卡姆時不可缺少的主奏樂器,它那渾厚而極具穿透力的音色會拉開一部浩瀚的歷史大戲之序幕,還有纏綿于愛恨情仇的人生哲學。
誠然,愛是人生永恒的主題。歷史的糾結也永遠抹殺不了歷經滄桑巨變的維吾爾人的愛,他們熱愛自己,從貧困中解讀自我;他們熱愛大地,從大地的脈搏里感知溫暖;他們熱愛祖國,在遼闊的原野里守護著自信。他們更熱愛生活,加依村的維吾爾民間“樂器王”艾依提·依明和他現在的老婆,依舊用沙塔爾琴歌頌著愛和生活。
艾依提·依明說他從爺爺那里學會了制作樂器,那年頭,一把好琴也不過賣個二三十元。他帶著親手制作的都塔爾琴游走四方,靠賣琴或琴藝為生。在維吾爾人的傳統中,藝人一向受人尊重,因此在外漂泊的歲月里,除了思鄉之外,更多的體驗就是自由與快樂,他的幾度婚姻多少蘊含著維吾爾女性對音樂與歌舞的摯愛。
后來……再后來,慈父早故的艾依提·依明去了庫車,估計艾依提·依明能行走天下,與他父親是個鞋匠有些關系。他在庫車替別人看護魚塘,心煩意亂之時,他就拿起都塔爾縱情彈唱,先是俘虜了他現在的老丈人,之后,掠走了他女兒的魂魄,靠的就是都塔爾和木卡姆,那是一份久遠的記憶,一份純美的鄉村愛情。
維吾爾女人多數都會成為音樂的人質,她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遠嫁到陌生的土地,投入陌生人的懷抱,在音樂的幻想中品味人生的甘苦。
在加依村拜訪的那幾日,多數琴師和樂器制作師傅每每談起他們的婚姻、他們的妻子都會自豪地說,并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少錢或有多少文化,完全是因為對歌舞的癡愛,讓她們選擇了他們。許多外鄉女子也因此嫁到了加依村,也正是因為對藝術的執著,使得加依村從全縣最貧困的鄉村,后來變為了一個有105戶民間樂器制作家庭的脫貧村,許多村民蓋起了十分寬敞的房子。幾乎每個樂器專業戶都有一到兩間樂器陳列室。一間是成品房,里面大多陳列著都塔爾、彈撥爾、沙塔爾、熱瓦普、羊皮鼓和手鼓之類的樂器以及套裝樂器藝術品。那些樂器裝飾十分精美,特別是都塔爾、彈撥爾、沙塔爾、熱瓦普更是精美絕倫。聽艾依提·依明說,光是一把都塔爾上就得粘貼1萬多片裝飾物。另一間是半成品,制作樂器則另有空間。院落里總有一些牛羊或雞鴨,它們早已習慣了那些經常光顧的陌生人怯生生的腳步,流露出不屑一顧的樣子,斜眼瞅了瞅我們。春天來了,它們也早有準備,毛驢的沖動最為明顯,或許它們是從主人那里學會了用歌聲表達情感。在我的記憶里,很早就有南疆的維吾爾人經常騎驢行走天下的印象,熱瓦普是他們隨身必帶的伴侶。如今,那都是陳年舊事,加依村的維吾爾青年再也不用只身驢行天下,橫亙在天地之間的天山山脈再也擋不住他們的歌聲,他們只需坐在家里,那精妙的手藝和能夠穿透心靈的歌聲,自然會引來美貌女子隕落,就像蝴蝶無法抗拒鮮花的芬芳。但奇怪的是,在維吾爾人的許多傳說和想象中,散發芳香的鮮花永遠都是女性,而男子則毫無疑問都是求愛的鳥兒。與動物王國里的故事偏差并不太大。
高遠的天空沒有立柱支撐,
濤濤的江河之上沒有橋梁,
這世界間萬物可為我作證,
一生一世只為你而癡狂。
這是維吾爾民歌中的一段歌詞,立柱和橋梁與人的情感本無關系,但在民歌中卻有著許多看似無關的類比,多少世紀以來,維吾爾人就是這樣,在愛的選擇中永遠追求著一種堅貞。
建立在音樂和歌舞之上的愛讓肉孜·巴吾東與情人星夜私奔;艾依提·依明和他年輕的老婆也曾在池塘邊定下終身。加依村的老人們所能回憶起來的樂器宗師尤努斯·阿凡提,估計也應該是從他父輩或祖先那里學會了手藝和歌唱,然而最關鍵的是,在我看來,他們懂得為誰歌唱……
如果說彈奏都塔爾琴能夠表達著一份個人情感,那么沙塔爾琴的旋律里則回蕩著歷史的滄桑,相比個人情感,我更陶冶于歲月的濤聲之中。
通古孜巴希的風
南疆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那里的每一座沙丘、每一棵胡楊、每一個古老村落,甚至每一棵小草或一朵開在紅柳枝頭上和荊棘上的野花,都能講一口流利的方言,只是我們聽不懂而已,然而我們卻能從中感知千百年的歲月風沙。
位于新和縣塔木托格拉克鄉西南10公里的通古孜巴希古城,地處新和與沙雅兩縣交界的荒漠中,是當年龜茲軍屯駐地,也是周邊八座城堡之中心,故稱“九城之首”,“通古孜巴希”在維吾爾語中的另外一個含義則是“野豬頭”,或許那里曾經是當年野豬經常出沒的地方。
之前我只是聽說過托克蘇(新和)有個叫通古孜巴希的地方。我從一些續寫的文章里看到音譯的“通古孜巴希”被寫成“通古孜巴什”,有的寫成了“通古孜巴西”,我只是認為這樣的音譯不夠精準,覺得把“什”或“西”寫成“希”更雅一些,更貼近些。歷史上曾有許多西域地名或人名,可能是因為當時方言或讀音的原因,多少有些偏差,不太準確,不少音譯與現在仍在延用的名稱不太接近,但那已經成為歷史的東西了,古代地名或人名也是一種文物,我只是從個人的角度,認為寫成“通古孜巴希”更合適一些。
從1公里之外便可看到一座厚重的古城全景式的畫面。3月之初的風還略帶寒意,從北邊硬生生地刮來,但已奈何不了漸漸消融的凍土。當我們帶著初次涉足的喜悅走進古城時,古城的殘垣斷壁似乎已列隊等候多時,寬有4米的土城墻雖已沒有當年的雄偉之氣,但它依舊像一位古稀老人,它坦露胸膛,破碎的袷袢在風中“啪啪”作響。老人吟詩一首:
若問蒼天天亦老,
大漠孤煙風還嘯。
歲月已去人不見,
唯我策馬仰天笑。
桀驁不馴的大漠狂風馳騁在南疆大地,它侵蝕了多少歷史的滄桑,抹平了多少遠古的印跡,或許維吾爾樂器沙塔爾琴悠遠哀長的音色就是模仿了風的原始音調。如今,古城內遍布的紅柳,就像塔木托格拉克鄉巴扎上擁擠的人群,不同的是巴扎上的人們涌動在現代生活的節奏里,把樸素而平淡的生活追求,實實在在地投入到巴扎的熱鬧與沸騰之中,而那些古城里有著龐大根系的紅柳,仿佛古代身披鎧甲的士卒,毅然守候在歲月的深遠之處,任它千年風沙侵襲。它們一個個早已化作歲月的千年老翁,就像大畫家哈孜·艾買提的宏幅巨作《木卡姆》里跪坐在畫面正中的那位演奏沙塔爾琴的白胡子老人。我們所刻畫的許多人物,在現實中,他們都有著我們永遠無法觸摸和解讀的先祖,有些甚至已經化作千年古木的形象。他們能夠給我們提供的恐怕不是用文字可以遐想的古老歷史。
站在古城墻上,遠望無邊無際的原野,一片片古老村落向遠處延伸出去,喋喋不休的麻雀們不時成群地飛過我們身邊,然后消失在被風帶起的灰塵之中。它們或許是去參加某個村落里正在舉行的麥西來甫。龜茲古樂依舊那么令人沉醉,佛堂里的誦經聲早已變成了羅布民歌……
一旦你轉身離古城而去,它便是一段塵封的歷史。
都說家鄉是戈壁
他們哪知是天堂
我們家鄉的少女
不是白糖是冰糖
……
一段甜美的新和賽乃姆從遠處傳來,那清脆悠揚的沙塔爾琴不知被誰彈唱。
是啊,這是一片美麗的家園,它遼闊無垠,是印象在荒漠與綠洲之上的天堂。帶著一份眷戀,我們從通古孜巴希回到了縣城,去了新和縣塔什艾日克鄉,觀看了民間藝人們的歌舞表演。樂手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也有一些是他們的徒弟。
我去過的地方很多,見過的所有藝人都那么樸實善良,癡迷于音樂歌舞。據鄉里的領導介紹,自從國家開始啟動“非遺”項目以來,這里凡被評為各級傳承人的藝人們,每月多少能得到數百元的生活補貼。這些藝人大多沒有文化,他們的本領都在口頭上,能演唱很多祖輩世代口傳下來的民歌,別看他們都上了年紀,記憶卻出奇地好。我曾遇見過一位牧民歌手,他能唱很多很多我從沒有聽過的民歌,所有的歌詞都是靠記憶演唱,從不漏詞或錯唱。他說他能唱200多首民歌,我問他有多少只羊,他說167只,可問起他的年齡時,他卻不怎么知道,我問他因何如此,他說,年齡不會被人偷走。
塔什艾日克鄉的幾位白胡子、花胡子和沒胡子的藝人大都也是這樣。沙塔爾琴師握弓的右手優美地左右擺動起來,彈撥爾手右手食指上的鋼絲撥片飛快地在琴弦上彈奏,沙塔爾手激情似火,鼓手們則更是狂野地打出令人難以置信的鼓點,于是,白胡子老人們終于坐不住了,他們甩開蒼勁有力的步子,震臂狂舞。之后就是幾位中年舞者和美麗女人加入到舞蹈的海洋里。他們從不啟齒討要報酬,只要上面有人組織,他們便興高采烈地參加。那位,80多歲的白胡子光頭老翁便是其中最活躍的一位。他現在還能跳一組完整的頂碗舞,舞姿飄逸不減當年,就像通古孜巴希的烈風。
維吾爾版本的雷鋒
領袖給我們帶來光明
我們擁有平等的幸福
共產主義是我們最終理想
因此我們邁開堅實的腳步
……
我想,這段民歌的產生或許與艾則孜雷鋒這樣的人物不無關系。
身材矮小而敦實的艾則孜雷鋒,在我們離開他家的小院時,依舊少言寡語,他那溝壑縱橫的暗黑色臉龐就像微縮的雅丹地貌,沒有太多的表情,目光深邃,回眸間恍若隔世。
他家的院子里一角有兩間小屋,屋里全都是各種各樣的偉人畫像和圖片,還有各個時期的報紙,墻面上也貼滿了毛主席和四代領導人的照片,還有許許多多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圖片,凡你想找到的各種圖片及報紙幾乎都能在他的小屋里找到。
“艾則孜雷鋒”是鄉親們送給他的綽號。他自幼失去父母,是黨把他撫養成人,他曾是村里的支書,對黨有著常人無法體會的愛,一生中做過無數好事,但從不對人談起,他甚至都不怎么與人交流,只是在鄉親們最需要的時候,他總會無聲無息地出現,然后又悄無聲息地離去。后來,鄉親們給他起了一個好聽的綽號,叫“艾則孜雷鋒”,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父名,因此本該在他名字后面出現的父名被“雷鋒”兩字取代了。據說他從1976年開始用歪歪斜斜的維吾爾文字寫下的30幾本日記,較為完整地記錄著30多年來發生的大小國事。他的一條腿上還留有歲月之傷痕,他總是很不起眼地站在一旁,有客人想與他合影時,他也只是順從地站在一起。他的老伴卻在小院的一旁干著手頭的農活。暖暖的太陽傾斜地照在院子里,也照在老婦人的棉夾和布滿溝壑的臉上,那臉上微微的笑容似乎恒久地溫暖著這個家庭。
是啊,沸騰的生活總是在這樣的季節里,不知是誰再次奏響沙塔爾。
留住我吧,我還會來
沒有火的燃燒哪會有煮沸的鐵鍋
這顆熾熱的心哪能讓戀人受折磨
我說我并不愛
她朝我嘴唇走來
我說我不理睬
她向我眼里飛來
美麗的新和,美麗的托克蘇,我初次向你走來,走進你的懷抱,又匆匆離開,我的心在沸騰,也無法拒絕你的愛。不必說你蔚藍的天空,不必說你遼闊的原野;不必說你悠久的文化,不必說你夏日里飄香的瓜果;也不必說你豐饒的水土,展現在我們眼前的現代化的美麗小縣城、新興的現代化工業園區和令人驚嘆的新農村建設,這一切無不讓人感動和眷戀,怪不得這里的琴聲是那么的動聽,歌聲是那么的柔美,因為世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勤勞智慧、勇敢而善良,他們的胸懷又是那么的博大,能包容天下。實際上,那位維吾爾老藝人的一曲并不地道的京劇已經告訴了我們,他們是多民族文化交融的見證,他們是世代保護美麗家園、維護國家統一的維吾爾先民之后代,他們續寫著這里的歷史,盡管他們不懂許多數據背后的發展歷程,但他們熱愛這片土地,熱愛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幾天的采風活動中,我看到一張張燦爛的笑容綻開在鄉村的庭院里、馬路邊或田間地頭,激動時都想彈那么一曲賽乃姆,唱一段讓人蕩氣回腸的木卡姆,再跳那么一段激情似火的頂碗舞……
這就是新和,初見一回便讓你夢繞魂牽的托克蘇:
你的話語如此動聽
就像春天里燕子在歌唱
你的容貌冰清玉潔
就像戈壁上空的月亮
我漸漸遠去,又一首民歌從遠處傳來,沙塔爾琴弦的顫動回蕩在機翼旁,我們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