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望,又逢中秋。臺歷上,余下薄薄的幾頁象征歲月的紙。中秋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親人團聚話家常,吃餅賞月弄詩詞的其樂融融場景。而那些關于明月、關于相思的詩詞斷句,一行行一疊疊,載著紅塵的囈語悄然而至。
《背影》、《荷塘月色》、《春》,幾乎都是小學、中學的語文課本每次改版之后總會保留下來的篇目,而在這些抒情的畫面背后,隱藏著的是一個一生生活清貧的朱自清,他的這種清貧是一種傲骨似的清貧。毛澤東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曾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這種精神也始終深深的植于孩子的心中。
朱思俞,朱自清的三兒子,南開大學教授。在朱自清所有的孩子中,無論外貌還是氣質,朱思俞被認為是最像父親的。清華大學建筑系的一位老師雕刻朱自清的雕塑時,把朱思俞叫去——因為朱自清沒有50歲以后的照片。當談起《背影》時,老人感慨萬千,他說每當他讀到這篇文章,眼前就好似有一個蹣跚、辛勞的父親的背影,只是這背影是朱自清先生自己的,所以更加瘦弱憔悴。
本期《祖國》雜志走近朱思俞,聽他講述那段貧寒中的親情。
胃疾已重,卻依舊不肯領美國救濟糧
朱自清生活在兵荒馬亂、苦難深重的舊中國,一生當中,顛沛流離、命途多舛。他求學時代就經歷了家敗和貧困,《背影》中所描寫的“父親”即以其父小坡公為原型,反映了當時朱家家境之窘迫。北大畢業后的短短5年間,朱自清就曾先后在浙江七八個地方任教,生活極為艱辛。特別是在八年抗戰中,朱自清任教的清華被迫南移、西遷到昆明,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組成西南聯大,朱自清也輾轉大半個中國,最后從越南河內進入昆明,飽受了戰爭之苦。當時物價飛漲、教授們薪水微薄,為彌補家用,只能各找門路:兼課的、賣字的、刻印的……朱自清的胃病在勞瘁困頓中日益加重,嚴重時兩三天就發作一次。
朱思俞說:“從我懂事開始,直到父親去世,全家就沒有過過富裕日子。”當時年僅四五歲的朱思俞至今記得,常被胃病折磨的父親總披一件趕車人才穿的大袍子,他們幾個孩子一年到頭吃不上什么好飯,有一點肉就算打牙祭了。為生活所迫,1939年,母親不得不帶著3個年幼的兒女離開父親遷徙成都,一家人蝸居在寺廟的草房里。抗戰勝利,未及喘上一口氣,蔣介石又發動了內戰。朱自清憤懣,他發問“何時才會出現一個小康時代”。1948年,國民黨的法幣江河日下,一包紙煙要幾萬塊錢。教授和廣大人民一樣生活難以為繼。國民黨政府耍了花招,發一種配購證,可以用較低的價格買到“美援的面粉”。也正當此時,美國政府要重新武裝日本,中國人民群起抗議,美駐華外交官竟大肆侮辱中國人民,說什么“中國還在接受美援,無權對美國的行為說三道四”。愛國的教授們憤怒了,為維護中華民族的尊嚴,他們發表公開聲明,斷然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性質的一切施舍物資,不買美援平價糧。那時,朱自清胃疾已重,形銷骨立,加上子女多,實乃貧病交加。但他不惜損失全家收入的五分之二,毫不遲疑地簽了名。在他逝世的前一天,他還告訴夫人:“有一件事得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簽過名的!”
“父親四十多歲以后脾氣有些暴躁,我們小孩子都不敢惹他生氣。然而父親依然是那么謙虛,連讓我們幫他做件小事都要用‘請’字。我長大以后回想起與父親一起生活的時光,才體會出他那時的暴躁實在是因為心頭壓了太多東西,國事、家事、身為一個文人的種種心事,使他受了多少折磨啊!”
朱自清先生以羸弱的身軀,彈奏出一曲中華民族愛國知識分子的千古絕唱。毛澤東同志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中寫道:“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們表現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江總書記多次表達了對朱自清先生的懷念和崇敬之情,曾語重心長地對清華黨委書記說:“每年大學生入學時,應該給同學們講講朱自清教授的事跡,以他的這種精神,教育青年一代。”
談起朱自清先生身前身后事,朱思俞感慨萬端。他說,若天假以年,父親能看到“睡獅果然醒了”,他所頑強追求的“一個理想的完美中國”成長起來,特別是能看到改革開放后國運亨通、家給人足,知識分子揚眉吐氣,他曾經供職過的西南聯大,也就是今天的北大、清華、南開英才輩出,千帆競發,正在國家的關心下向世界一流大學進軍,父親當含笑九泉了。
朱家兒女的現狀
朱自清先生曾在《兒女》中這樣寫道:“在這件事上(教育子女),我現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別是這個變動不居的時代,知道將來怎樣?”“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養他們基本的力量——胸襟與眼光,”“光輝也罷,倒霉也罷,平凡也罷,讓他們各盡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從此好好地做一回父親,便稱心滿意。”大概是先生,早已預知了五十年后他兒女的境遇吧,他們有的光輝,有的平凡;但他們真的各盡了各的力,這也是先生留給他們每個人的精神了。
幾十年來,朱家的兒女們雖然都伴隨著我們黨和國家的命運,經歷了風風雨雨,各自有一番坎坷波折,但他們都繼承了父親執著追求光明和真理的天性,各自都在工作崗位上卓有成就。
長子朱邁先,(1918年9月—1951年11月),就是朱自清在《兒女》散文中提到的,讓朱自清先生年紀輕輕就背上“蝸牛殼”的頭生子。阿九自幼喜歡讀《水滸傳》、《西游記》、《三俠五義》。朱邁先1918年9月出生在揚州,那時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朱自清,只有21歲。
1951年11月,年僅33歲的朱邁先以“匪特”罪被湖南新寧縣法庭判處死刑并立即執行。1984年該法院經復查后承認錯判,為死者恢復名譽。朱邁先之妻傅麗卿奔走多年的申訴,總算有了結果。
二子朱閏生 (1925--2011年 ),即《荷塘月色》中的閏兒,年輕時曾經為了學習新聞進入國民黨黨報工作,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這份工作十分難得。可后來,他毅然決然地放棄了。“是父親的死使我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的正義感和強烈的愛國心深深地震撼了我。”從此他開始參加黨的地下工作。解放后,從華北人民革命大學畢業,曾在山西省財政廳工作,任省政協委員。
三子朱喬森(1933—2002),全國政協委員、政府特殊津貼獲得者、中央黨校博士生導師,是我國黨史研究方面的著名專家。他學術地位顯赫,著述頗豐,曾做過《理論戰線》的編輯,寫過《李大釗傳》,常有文章見諸報刊。在黨校工作期間,為了實現他們全家和父親生前的愿望:出版《朱自清全集》,朱喬森不辭辛勞,做了許多資料的搜集和前期準備工作,還搜集到了父親生前未曾公開發表的幾十篇佚文。在他的努力之下,12卷本的《朱自清全集》出版了。毛澤東的孫子毛新宇曾就讀于中共中央黨校,研究方向是中共黨史,導師就是朱喬森。毛新宇深有感觸地談到:從師朱喬森老師,我不僅學到了許多中共黨史的專業知識,還受到很強的愛國主義思想的熏陶。最令人感嘆的,朱喬森還是一位抗癌明星,長期地超負荷地忘我工作,從20世紀末期開始,朱喬森教授就患上了直腸癌,不久又轉移到前列腺,后來又轉移到肺。此后,他又患了心肌梗塞,經搶救,終于從死神面前掙脫出來。幾年中,朱教授一直同癌魔作斗爭,成了抗癌明星。他還為廣大癌病患者介紹了抗癌的經驗。他告訴那些病友自己的抗癌體會是:“首先精神上要放得開。我是解放前的老黨員,那時,蔣介石沒把我咋樣,我就不信癌癥會打垮我。”他還告訴廣大癌病患者說:“癌癥不見得一點好處都沒有,苦難是人類的朋友,苦難促使人們拼搏,只有拼搏才會使人的生命迸發出火花。其次,不要拒絕醫生的一切治療。化療很痛苦,一個療程14天,我做了20多個療程的化療,吐得肚里已經沒有東西了,還在吐,但還要做,決不放棄。因為我有許多事要做。”他還說:“我的癌癥已轉移了三次,也就這樣,沒有什么了不起。”
在癌魔折磨他的那些日子里,朱喬森教授仍然是那樣樂觀,對生命充滿希望,他告訴病友們說:“我能活過來,就不容易,活這么長時間更不容易。”
四子朱思俞,朱自清去世那年他才十三歲。“那些年我們家的生活十分拮據,在成都全家住在報恩寺里。之所以窮,不僅因為當時全國物價飛漲,還有一個原因是——父親一直在還債。”1952年進入南京華東航空學院飛機系學習,后來,這個系遷入西北工學院(現西北工業大學),朱思俞也隨之遷到西安轉為研究生,1959年留校任教。由于他在學期間就較早地接觸了計算機技術,因而1978年調入南開大學后就進入了著名的南開大學元素所,從事計算機在化學應用方面的研究。后來,南開成立了計算機系,朱思俞又成為這里的第一代教師。畢竟是朱自清先生的兒子,朱思俞教授學的是理工,對語言卻情有獨鐘,他在計算機語音識別與合成研究方面造詣很深,曾主持過兩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他與中文系合作研制的語音分析系列軟件已獲教育部教學成果獎,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開發的項目已列為教育部重點教改項目。關于朱家的第三代,朱思俞說,“太多了,光是孫子、孫女就有八九個,說不過來了”,總之,都已成人,或讀大學、或讀研究生,或在國家機關和電視臺工作,后生晚輩們都很努力,一大家人生活得美滿幸福……
對話朱思俞:
父親是個特別有原則的人
記者:在您記憶中,父親是什么樣子的?
朱思俞:對我來說,父親就是一個家長——因為我那時還小,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不超過三年。1940年母親帶我到成都,我和父親住了一年后,又回北京了。平時我見不到父親,他總是很忙。到了1946年,他回到北京,從那個夏天開始,我們在一起集中住了一段時間。記憶中他性格不太外向,比較沉穩,很內斂,不像聞一多那樣到處慷慨激昂地講演。
記者:中學課本中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讓大家耳熟能詳,您父親的背影是什么樣子的呢?
朱思俞:他個子不高,尤其在晚年,他非常瘦,那時胃病困擾他多年,所以他身體非常虛弱。
記者:您眼中的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朱思俞:在我眼中,父親首先是一個特別有原則的人。
父親做事非常踏實
記者:您的文字功底是否受到了父親的影響?
朱思俞:我小時候沒事就去父親的書房,讀古典小說,比如四大名著等,那時還讀了首次在雜志上連載的《圍城》等現代小說。
記者:父親是怎樣教育您的?
朱思俞:父親從成都回來以后,全家人都很高興。那時又多了一個妹妹,一家人更熱鬧了。這時母親提出來讓他教我們點東西,比如教我們英語,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教我和三哥刻圖章——直到父親去世后,我還在不斷地刻圖章。那時一個圖章可以刻很多次,刻得不好的話就在地上抹掉,如果一個圖章被父親采用了,我們就會很高興,比如那時我刻的第十七個圖章“邂逅齋”被父親采用了,到現在我還保留著那本照刻的書。而這個“邂逅齋”是他讓我刻的,那本書是他在舊書攤上買的,說明他買書時想到了我。他一直指導我們的審美觀,和我們小孩的思想不一樣。比如我費盡心思刻得挺規矩的,他說“沒意思”,而有時候我隨便刻出來的,他說“這個有點意思”。
記者:您覺得父親的品行怎樣?
朱思俞:我覺得父親對事非常公正。那時清華的校園里有一堆沙子,我妹妹拿過來玩,他就叫妹妹拿回去,他說:“不能動,那是公家的。”還有一件事,我母親的一個親戚想考大學,想從她這兒知道父親出的題。母親知道父親肯定不會透題,就想辦法注意有沒有他出的題,但一直沒找到。后來母親問父親,他說這個不能讓你們知道。父親做事非常踏實,絕沒有攙假的成分,這對我們影響很深,我們后來做事也都沒有弄虛作假,而是踏實做事。同時,父親對周圍的人都非常誠懇。
齊白石是母親的老師
記者:您父親一直被人們所知曉,但聽說您母親也挺出色。
朱思俞:我母親當時在北平藝術學院學工筆畫。那時徐悲鴻是校長,齊白石是她的老師。因為她挺有才能,所以齊白石比較喜歡她,給她畫的畫挺多。記得剛到北京時,家里掛的都是齊白石的畫,但后來基本都丟失了,只剩下一張小雞的小畫。
記者:您也受到了母親的藝術熏陶吧?
朱思俞:我們那時沒怎么畫國畫。我上小學時就喜歡畫飛機,抗戰時,經常畫美國的大飛機,所以后來我上了航空學院,但最后還是轉行了。
記者:您記憶中的母親是什么樣的?
朱思俞:我母親是一位活潑堅強的女性,總是和書打交道。她在成都長大,曾在四川大學圖書館工作。我對母親記憶的開始是在成都。父親去世后,她便到了清華大學圖書館工作。
記者:母親在您生活中留下什么記憶?
朱思俞:因為她那時挺忙,白天上班,所以我們上學時她就叮囑我們要特別小心,不要掉到河里,還要小心瘋狗。我5歲時上一年級,每天都和7歲的哥哥在田野里走很遠的路。我們每次來回要走半個多小時,母親天天擔心我們在上學路上遇到危險,整整擔心了6年。還記得那時母親在我睡覺前講王勃的故事,說他怎樣寫成《滕王閣序》,我現在還能背下來前半部分。
父親給母親寫了72封情書
記者:聽說您父母是相親認識的?
朱思俞:我父母是葉功超教授介紹認識的。一開始我母親比較活潑,她可能會覺得父親比較土,但我父親的樸實正派感染了她。父親那天穿一件米黃色的絲綢大褂,戴一副眼鏡,看起來不錯,但他腳上卻穿一雙老款的“雙梁鞋”。就是這雙“雙梁鞋”讓我母親笑了半天,她說堅決不能嫁給這土包子。但她不會真正為一雙鞋而否定父親的才華,父親再約她時,她又赴約了。后來父親去了美國一年,回來后他們就結婚了,她堅定地跟隨了父親,接受了他和他去世前妻的6個孩子。
記者:聽說您父親給您母親寫了72封情書?
朱思俞:之前我們都不知道當年父親給母親寫的72封情書,是一次搬家時,我哥哥在一個舊箱子里翻出來的。那時他們一個在清華,一個在城里的中南海,來往不是特別方便,正好清華有校車,父親每天從清華到城里再回來,沒來往時就靠信件,所以寫信較多。后來被生活所迫,就不浪漫了。
記者:曾見過一張您父母和你們兄弟倆在昆明湖公園的合影,您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朱思俞:那是抗戰時,我父親先到北京,后來去了長沙,又去了昆明西南聯大。后來我母親帶我從北京到天津坐船到越南,在越南坐滇越鐵路去了云南蒙自縣,住了幾個月又搬到了昆明,到昆明后就照了這張照片。
我為了妻子來到了天津
記者:您都有哪些愛好?
朱思俞:我年輕時喜歡運動,比如游泳、打乒乓球等。我也喜歡看書,比如唐詩、宋詞、元曲,還有現代的小說,如蘇聯小說、法國小說等。那時喜歡讀托爾斯泰、契訶夫、屠格涅夫、巴爾扎克、司湯達、狄更斯等名家的書。我還喜歡看武俠小說,我從金庸開始看,看了幾百部武俠小說。原來南開大學有個租書房,那里的店主都認識我了,有時下雪,我也去還書。后來那家書店關閉了,我就到網上看書。
記者:您退休后喜歡做些什么?
朱思俞:我現在在網上看小說,比如武俠小說、懸疑偵探小說等,我不喜歡看現代的愛情小說,我覺得它們不深刻。
記者:您和師母怎么認識的?
朱思俞:我們是經人介紹認識的。我的高中同學跟她父親學古典文學,他得知24歲的她還沒有男朋友,就介紹我們認識了。那一年我30歲,我們都是初戀。而她父親是我父親在清華時的學生,他生前和張中行是挺要好的朋友。后來我為了妻子,來到了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