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敦煌莫高窟以它無數精美的雕塑和壁畫而成為人類寶貴的文化遺產。國外很多人不知道中國有個甘肅省,卻知道中國有個敦煌,敦煌有個莫高窟。敦煌作為歷史文化名城,也成了著名的旅游城市。以莫高窟為主要景點,加上陽關、玉門關、月牙泉等,都是人們去敦煌參觀旅游的目的。
很少有人知道,莫高窟其實也是一塊沙漠綠洲。它坐落在敦煌市東南25公里處,西面背靠終年流沙的鳴沙山,面對著的是巖石嶙峋的三危山,四周是茫茫戈壁,唯有這一條長約4.5公里、最寬處不足1里的沙漠綠洲,生長著高大的樹木,還有草叢,郁郁蔥蔥,生機勃勃。
遙想在公元366年的一天,一位叫樂僔的和尚西游到了這個地方,他穿過沙漠之后,發現沙漠中難得的清涼之地,不免歇息一番。他坐在參天大樹之下,聽著流水潺潺,感覺舒心無比。恰逢雨后,只見對面的三危山上忽然出現了萬道霞光,狀若千佛奇景。樂僔和尚眼觀此景,頓悟此處乃是一方圣地,仿佛是佛祖指引、顯靈,他不走了,發下誓愿在這里開鑿石窟,為佛塑造全身,一來弘揚佛法,二來在這里修習禪定。打從樂僔和尚開鑿石窟起,歷朝歷代都在此處不斷開鑿石窟,一直到清代前期。
樂僔和尚看到的情景我有幸見過一次。1972年春,甘肅省革委會政治部落實政策小組在莫高窟住了76天,任務是把“文革”中下放到各地農村的研究人員一個個請回來重新工作,請回的有段文杰、賀世哲……“解放”了常書鴻夫婦,為他們平了反。5月末的一個下午,下了一場大雨,雨后天晴若洗,敦煌研究所的樊錦詩、馬世長等同志邀請我們四個人上洞窟游覽,他們說,在這樣的季節,這種時間的雨后,三危山可能有奇特景觀出現。大家一起上了洞窟,不久,我們站在宋代洞窟的棧道上,便目睹了罕見的美景。只見三危山映著斜陽,隨著水氣升騰,赤、橙、黃、綠、青、藍、紫的絢麗霞光放射開來,仿佛一條條彩帶蜿蜒升空,忽紅忽黃,忽綠忽藍,變幻萬千,幻化出許多形象,太美了!這就是當年樂僔和尚所見的狀若千佛吧!如此美景,久住莫高窟的人也難得遇上幾次。
自1943年常書鴻來到這里成立了敦煌研究所以來,工作人員借小河之利,堅持植樹,在這片小綠洲上種植了榆樹、楊樹、核桃樹、沙棗、李廣杏、梨等樹木,成為一片繁茂的林區。這片樹林猶如一道綠色的帷幕,為洞窟抵制枯風、流沙,抵擋烈日、強光,使得洞窟保持著一定溫度和濕度,使得那大大小小的彩塑千佛、飛天和壁畫,延續著藝術青春。
這條小河,不僅養育了莫高窟的植物,造就了一個小小的綠洲,而且是幾十年來研究所幾十口人的飲用水,這條小河功莫大焉!
這條河是從哪里來的?原來它發源于莫高窟南30公里的祁連山麓中一個名叫大源的地方,一路涓涓流下,流到三危山與鳴沙山的峽谷前,匯入了一條小溪。大泉流下的水是甜的,三危山流出的水是苦澀的,是由于三危山多云母等礦,含有鎂和一些微量元素融化在水中。這條河流到莫高窟,讓樹木、小草飲飽喝足,不多遠便消失在沙漠中了。但這水太珍貴了,沒有它,就沒有莫高窟。想想千年來開鑿石窟的工匠、在此修行的高僧大德,還有敦煌研究所的人們,都靠它生活。我們在這里工作時也同大家一樣,喝過這帶著苦味、咸味的水,雖不好喝,但可以維持生命的需要。
就在1973年夏初,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敦煌文物研究所(當時的名稱)通過電話向甘肅省文化局(當時名稱)報告,敦煌縣的農民在大泉開荒種地,大量用大泉水,大批砍伐涵養水源的紅柳,以致造成大泉水量減少,莫高窟部分樹木枯死!
這是關乎保護莫高窟的大事!一旦水源被截斷,小河斷流,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甘肅省文化局領導對敦煌所反映的情況十分重視,決定派人實地查看,而后與敦煌縣協商解決。局里派副局長鄭啟友和我前往,我們乘坐一輛北京吉普,即刻出發。我記不得具體的日期了,但記得正是沙棗花盛開的季節,由蘭州到敦煌莫高窟,1000多公里,我們兩天趕到。
鄭局長和我都感到事關重大,不敢有絲毫懈怠。第二天清晨,便由敦煌研究所保護組組長李云鶴帶我們前往大泉。
往大泉去是沒有公路的,可以說是沒路的,只能沿河而上。30公里,往返60公里只能靠自己的雙腳了。早上7時出發,我們沿著河流在三危山與鳴沙山之間的峽谷穿行,峽谷幽暗,深一腳淺一腳走了約10公里,看到由東南方流出了一條溪流匯入主河道。李云鶴說,這就是那條苦水,它一流入主河道,流到莫高窟的水就變苦了,如果只有這條苦水,莫高窟前的樹就無法存活,人也不能飲用了。峽谷里長些雜草,還有一些不太高的紅柳,光線不好,植物長得不太好。經過了三個多小時跋涉,10時許我們走出了峽谷,前面豁然開朗,原來陽光是那么燦爛,走不多時,一陣香氣襲來,似乎是玫瑰的香味。緊趕幾步,我們看到好大一片盛開的黃玫瑰,面積四五十平方米,這么大片的黃玫瑰,我從沒有見過,花朵個頭都有茶杯大小,金色奪目,花香四溢,李云鶴說,這就是真正的好品種——蒙古黃。在這里居然看見大片黃玫瑰,也算是段奇遇了,使我至今不忘。我們一面贊嘆大自然的神工造化,一面感到滋潤生命的沙漠之水,真是太偉大了。
穿過這片開闊地繼續山行,路越發難走。溪流兩邊的紅柳長得很旺,又高又密,有的長得有三四米高,直徑3~5厘米,它們的樹齡最少也有幾十年了,紅柳開著淡紅的穗狀花束,細細的樹干,小小的樹葉,依然裊娜動人。大泉水滋養著紅柳,紅柳掩映著河水,在貧瘠的沙山中,互相扶持,度過悠久的歲月。在這里,我們發現了砍伐紅柳的痕跡,在前面的開闊地上,發現了車轍,不由發出不應該砍伐紅柳的感慨,人們怎么能這樣破壞自然,毀掉生存的環境呢,那些被砍的紅柳,真讓我們心痛,它們多少年才長了這么大!
我們三個人沿河艱難地走著,邊走邊嘆,沒有停歇,到了下午1時多,終于來到了大泉。
這里是祁連山下的一個緩坡,我們看到了一塊塊被開墾的農田,臺階式地散布在山坡上。大泉是從山麓幾處涌出來的泉水,大的泉眼僅有10多平方米,農民在此處挖了水渠,水緩緩地澆灌著農田。地里種著小麥、胡豆等作物,都長得很好,麥苗約有3厘米高。山坡下方有塊平地,蓋有數間土坯房,住著三個人,我們進到房里,看到有炕、有灶臺。
我們和農民拉起了話,鄭局長問,你們是哪個縣,哪個公社的,怎么到這里開荒種地,知道不知道這條河流到哪里,你們在這生活方便不方便,吃的什么,燒的什么等等。農民回答得非常清楚,說這是敦煌縣和公社的決定,要貫徹“以糧為綱”的方針,讓他們到此開荒種地,這里有水源,能種莊稼,先開了這些地,以后根據水的情況再擴大面積。吃的面是從村里運來的,取暖做飯燒的是紅柳,不是大隊的決定,誰愿意到離村莊這么遠的地方種地。他們給我們燒了一壺開水,我們三個人吃著自帶的干糧。這壺水喝起來又干凈又甘甜,和在莫高窟喝得水大相徑庭。有如此甘美的水,難怪莊稼長得好。
我們又上泉眼和小塊農田細看了一番,稍事休息,下午3時多動身原路返回。
返回的路上,我們三個人很少說話,心里都不是滋味,一方面想,縣里的領導明知大泉水是莫高窟的命脈,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決定?貫徹“以糧為綱”的方針,難道再無別的措施,非要在這里開墾十來畝地。就算縣上能多收萬把斤糧食,與莫高窟的保護孰輕孰重?這樣機械教條地貫徹“以糧為綱”方針,究竟是為什么?另一方面,如此下去,莫高窟的樹木澆不上水怎么辦,眼看夏季來臨,用水量還需增大。紅柳是水源涵養林,這樣大量砍伐,生態會遭到破壞……就這樣,30公里路比來時走得慢多了,天黑后,我們回到了研究所。敦煌天黑大概在晚上10時多,夏天大約11時太陽才西沉。
我們和研究所的領導交換了意見后,決定第二天一起去縣里,向縣委作匯報。第二天,我們去到縣委,向接待人員說明來意,介紹了來人,可以這么說,基本上吃了閉門羹。縣委書記和主要領導不愿見我們,過了較長時間終于等來了一位領導,我們把敦煌所的反映和我們實地查看的情況一一說明,盡管鄭局長匯報的態度十分緩和,但我們的意見十分明確,我們在大泉源頭作了考察,希望縣上本著省革委會對莫高窟“保護、研究、發展”的原則,保護水源,立即制止在大泉源頭開荒種地,大量砍伐紅柳的行為,讓大泉之水順暢地流到莫高窟。
鑒于敦煌縣的態度,我們覺得事不宜遲,越過了酒泉地委先向甘肅省文化局黨組作匯報,黨組又立即向省革委會匯報。又過了一段時間,大泉水源保護問題才得以解決。
現在還記得這件事情的人已為數寥寥,鄭啟友已作古數年了,近40年來類似的事件再沒有發生過。如今的敦煌市,十分注重環境的保護,敦煌研究所早已用上了自來水,陽關遺址得到保護,建立了陽關博物館,在南湖建起了葡萄長廊,采取了很多辦法來保持月牙泉的水量……2011年,敦煌斥資57億,加強敦煌市的環境保護工作。
在這件事情上,敦煌的教訓和經驗都是豐富的。但在中國的大地上,為了眼前的利益犧牲環境保護的事件還有很多。山林被砍伐,江河湖海的污染,土壤的毒化,縱有許多需要的理由,但終究是目光短淺,飲鴆止渴,不計后果。孰不知,資源破壞了,發展便是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