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草的村莊

村莊是魯西南再普通不過的村莊，橫在冬日的暖陽里，恬靜，安詳。這些磚瓦房的周圍堆滿了棒子秸或者地瓜秧之類的，它們是這個秋季最后的收獲，正等待著變成鍋底跳動的火苗或火盆里明滅的星點，滋養農人們漫長而寒冷的冬天。有時候我弄不明白，究竟村莊是屬于柴草的，還是柴草是屬于村莊的，但村莊和柴草就這樣相依相偎，相互溫暖著走過冰雪主宰的嚴冬，走過遍地蛙鳴的盛夏……

一串響亮的鞭花從村莊深處傳來，接著是騾馬一陣咴咴咴的歡叫，那些柴草終于坐上地排車一點點向村莊靠攏。于是村莊的四周、農家的墻里墻外、楊樹林里、廢棄的牲口棚上、打谷場上、菜園的地頭上，就都堆滿了柴草，一垛青黑的地瓜秧，一堆松散的玉米皮，一垛扎成捆兒的谷個子，成排站立著的棒子秸（玉米秸）或高粱秸。由于柴草的到來，村莊霎時變得擁擠了許多，望去，滿眼的柴草已把村莊捂得嚴嚴實實的，連一聲鳥鳴都飛不出村外。也由于柴草的到來，村莊溫暖了許多，我親眼看到村北小樹林里高高站立的高粱秸玉米秸和一陣狂躁的北風扭打成一團兒，用干枯的臂膀一次次阻擋住了北風前進的步伐；我還看見，一場霜在午夜偷襲了村莊，那些柴草緊緊摟抱在一起，用體內的余溫一點一點將那些閃亮的冰晶融化，等到天亮了，柴草堆上掛滿了一滴滴晶瑩的露；我甚至看見，那個在樹梢上高高飄搖的老鴰窩里，有兩只老鴰竟然不怕冷，好奇地打量著初雪的村莊，呱呱的叫聲里藏掖著難以言傳的欣喜……

早晨或者午后，或者大雪覆蓋了一切的夜晚，一股股青煙時而匍匐到屋瓦上躲貓貓，時而纏繞著白楊光禿禿的枝梢，但它們最終仍像那位遠行的游子，背著娘親手縫的布包包，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村莊。這股青煙就是柴草的最終歸宿，是柴草的精魂。試想，當勤快的鳳蓮嫂把一大把花生秧填進灶膛里的時候，噗嗤噴出的火苗里蘊含了多少熱量，能把一家人的飯菜做好，把豬食熱好，把男人的洗腳水燒好，把紅火火的日子滋潤好。

窗外的大雪已經一整天沒停了，白蝴蝶般的雪片飛舞著，以慷慨赴死的姿勢撲向村莊，村莊是死一般的沉寂，雞不叫狗不咬，二狗家吱嘎關木門的聲音，沉重而渾厚，猶如大病著的貓嗓子眼里擠出的一聲沉悶的咳。西北風猛烈地刮著，斷枝的咔嚓聲又一次把寒冷推向了讓人心驚膽顫的地步。這時的羅鍋大爺會佝僂著身子，扒開屋外柴草垛上一尺多厚的雪，使勁兒拽出一大抱地瓜秧子。這些地瓜秧子扯扯連連地被送進爐膛里，伴隨著一陣嗶嗶的聲響，一絲溫暖扯扯連連地躥出來，夾雜著地瓜味的青煙冒出來，冬日的溫馨頓時縈繞梁間。在這樣的夜晚，或許還有王大娘、張二嬸，甚至村莊里的所有人，他們正依偎在某個溫暖的角落，在柴草吐出的火苗里，在柴草噴出的青煙里，把過往的舊時光一遍又一遍地咂摸出生活的甘甜。

多少年了，柴草與村莊就這樣相依相偎互相溫暖著走過，不離不棄已成了永恒的承諾。我終于明白，柴草是村莊的，村莊更是柴草的，走不進村莊的柴草猶如被季節風干的蟬蛻，沒有內涵；而沒有柴草的村莊是孤獨的，如何挨得過那段難熬的時光。

冬日的斜陽下，披一身蒼茫的村莊正抱緊一垛垛柴草，它的身后，一陣寒流踉蹌的腳步，落地有聲……

[感悟]村莊是柴草的歸宿，柴草走不進村莊，便失去了內涵失去了意義；柴草給予村莊溫暖，沒有柴草的村莊是孤獨的寒冷的，難以抵御寒流，難以熬過寒冬。柴草屬于村莊，村莊不能沒有柴草，柴草與村莊不離不棄，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