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食品安全的6個問題

把臺灣的食品安全事件整理成一個單子，不比大陸的更短。臺灣食品產業比大陸更早起步幾十年，積累的應對經驗和機制相對更加有效。這無疑為我們提供了更為豐富的食品安全應對的經驗。

今年10月s份的時候，臺灣大統長基公司被曝出食用油摻假事件，但大陸媒體報道卻不多。事實上，在2011年轟動一時的塑化劑事件之后，大陸民眾似乎已經接受并習慣了：哦，原來臺灣除了阿里山、日月潭、青春偶像劇和夜市小吃，也有食品安全事件?。?/p>

臺灣不僅有食品安全事件——如果把它整理成一個單子，甚至不比大陸開列的單子更短。大陸有慘痛的“三鹿奶粉事件”，臺灣也在1979年發生過影響深遠的“米糠油污染事件”，大陸有過街老鼠般的“地溝油”，而臺灣在上世紀80年代就發生過“地溝油”事件，其它什么“毒酒”“毒鴨蛋”，臺灣一樣不少。

食品安全問題不需要“比丑”，真正值得觀察的是，臺灣發生的很多事件都比大陸要早，似乎平均“領先”了大陸幾十年，而這又恰恰暗合臺灣食品產業比大陸更早起步幾十年。臺灣在上世紀六十、七十年代即大力發展罐頭等出口產業，1982年就開始推行“食品GMP認證制度”（食品良好生產規范），1990年開始探討食品產業全球化問題。而大陸直到改革開放以后，才有作為商品流通而發展起來的食品產業。

即使是今天臺灣也還要面對各種食品安全方面的挑戰，但由于更早發展食品產業，臺灣無疑有更為豐富的食品安全應對的經驗。更為重要的，相比較大陸常提到“美國食品安全如何”“歐盟食品安全如何”，臺灣是一個更好的參照系：相近的文化背景，差不多的飲食習慣，甚至食品產業也有重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臺灣走過的彎路，也算是幫大陸“試錯”了，現在對臺灣有效的治理思路，大陸也可以借鑒。

我們不僅要觀察臺灣在每一次食品安全中的所作所為，還要了解他們的企業、媒體、消費者的反應，在這其中，可能有跟大陸一樣的地方，也可能跟大陸不是一個“套路”，但是一定有它自己的規則。

為何臺灣不監管企業生產？

“像你這樣三十多歲的時候，什么都來檢驗，我的酒量就是那時候被訓練出來的?！币呀浧呤鄽q的臺灣食品科技學會理事長謝至釧這樣對記者說。謝至釧年輕時干過食品廠廠長，也在行政部門任職過，并長期在臺灣中興大學授課，是臺灣食品界最資深的專家之一。做廠長時，他的一項主要工作就是應付檢測員。

但后來臺灣就不這么管了，因為不僅“謝廠長”累，行政部門也累。在如今的行政職能中，“行政院農委會”負責農產品等原料，“衛生福利部”（原“衛生署”）負責市場流通，“經濟部”負責進口出，但并沒有一個部門專門監管食品的生產。這要在大陸，肯定會被解讀為“監管缺失”。

謝至釧說，行政部門不再把企業管得那么死，是等消費者來“修理”你。因為外銷的產品不合格，客戶會退關，內銷的產品有問題，消費者會舉報，此外還有第三方團隊去檢測。行政部門要做的就是，一旦有舉報，查到問題你就很倒霉，罰到你傾家蕩產。

但是這種放開仍然有一個約束機制，比如連續半年抽檢都沒有問題，下半年就減一半的抽檢，明年再減二分之一，到最后全部放手，如果有發現問題了再重新回來監管。這樣輪了幾十年后，發現就不需要再檢了。

但是臺灣行政部門并非無所作為，雖然不去企業檢查，也還是有抽檢的計劃，飲料中的塑化劑就是抽驗發現的。這個工作由“衛生福利部”下面的單位來做，工作人員去市場上把樣品抽回來，后面有人做檢驗。他們的人手并不多，但因為有人抽檢，所以對企業就是威懾力。

謝至釧也曾經來大陸輔導過食品企業，他認為兩岸的監管方式有很大不同。大陸的監管經常要細到每個生產環境，甚至派人去倉庫里查看，比如看有沒有進廠檢驗報告，完全是人海戰術?！斑@個太費勁了，監管的人內行嗎？有這么多內行的人嗎？全國學食品的人都投入到企業去也干不完啊！”謝至釧認為，這樣并不能真正起到監管的效果。

康師傅控股有限公司食品安全主管羅之綱博士來大陸已經很多年，他認為兩岸有著很不一樣的監管思維。大陸是“抓大放小”，對于一個轄區的企業，專門抓住幾家大廠，小廠說檢查不完，說把大廠盯好了整個轄區就有“九成”安全了；臺灣卻是主要“抓小”，因為它認為小企業更可能出問題。大廠當然不是不去，但去了幾次，認定已經上軌道了就不管了，它讓市場的行為來規范企業。如果小公司做得很好，時間久了也不管?？傊褪切姓块T管得越少越好。

謝至釧告訴記者，政府要做的是引導企業自主管理，因為企業要為自己的永續經營負責，要樹立品牌，要學會跟消費者互動，“不能靠政府保護你，政府要保護的是全體國民，而不是企業！20多年來，這些概念企業都理解了。老百姓也不那么期待行政部門的監管了?！?/p>

臺灣會爭論食品安全標準高低嗎？

羅之綱介紹說，臺灣很早就有標準化體系，早到1949年之前就有了，但那套體系實際上是指推薦性標準，并不強制執行。但臺灣行政部門在70年代也曾為了輔導產業推廣過，到了80年代后，由于消費者購買產品時更多認定的是品牌，這些推薦性的標準反而參照得很少了，以至于慢慢只成為一個原則性的指引，最后成為圖書館的陳列。

但這不代表臺灣沒有了標準。臺灣對食品安全的強制性規定，并不體現為標準，而是以出臺法規的形式定義。“衛生福利部”會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對于重金屬殘留、農藥殘留、食品添加劑等大類的安全標準統一發布，對于某類食品有特殊規定的，會在這個“大框架”下出臺細則不斷疊加，所以臺灣的標準看起來相對簡單。

但是，不管以什么樣的發式發布，媒體對于標準參數的指責卻是一直存在的。臺灣食品工業發展研究院資深研究員簡相堂介紹說，在三聚氰胺事件時，民眾也如驚弓之鳥，對于“衛生署”把三聚氰胺的含量標準定為2.5ppm （2.5mg/kg），《聯合報》等媒體紛紛指責定得太低，“衛生署”挨了很多罵?！靶l生署長”林芳郁下臺時還不斷呼吁，選民應該信任學者專家的意見。因為即使是歐盟國家也是這樣的限量規定。

這樣的一幕大陸也極為熟悉，媒體總是質疑牛奶標準太低、速凍水餃標準太低。簡相堂告訴記者，臺灣制定標準，專家也是經過充分辯證討論之后，有一定的程序再公布的，這個程序兩岸差不多。他也經常關注大陸有關食品安全的事件，發現有近一半都是錯誤引用或誤解標準造成的。

羅之綱認為，不管對于大陸還是臺灣，實際上食品安全的標準高低沒有太大可爭論的空間，因為它從科學上是有合理答案的，但是兩岸的消費者都會希望有更高的“標準”，希望“零風險”，即使達不到危害劑量也害怕，這是一種普遍的心理。

臺灣媒體怎么報道食品安全？

“某某物質長期食用可能致癌！”——你一定很熟悉，這是大陸媒體口頭禪式的寫法，但臺灣媒體也會這樣寫。

大概在2000年以后，臺灣民眾對于食品的問題開始變得有點像驚弓之鳥。由于競爭激烈，媒體也存在為了吸引眼球而夸大其辭的地方，甚至很多不值得驚慌的問題，臺灣媒體也能大肆報道，甚至逼得領導人去關心。比如最近臺灣市售方便面的調料包中檢出所謂重金屬，其實這些重金屬在環境中是不可避免會殘留的，但檢出的含量極低，本來并不值得小題大做。

和大陸民眾一樣，臺灣民眾也很擔心食品添加劑。“現在精制化學品越發達，食品添加劑的種類越多，這些公司一定會想辦法來說服政府允許使用，所以民眾有這樣的認知，會覺得它可能有毒，我覺得這個顧慮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問題在于，該怎么讓民眾相信，如果通過了政府部門審查，是可以合法添加在食品里面的?！焙喯嗵谜f。

異曲同工的是，不少為食品安全辯護的專家在臺灣也會被罵得狗血淋頭，只是沒有像大陸一樣被取名為“磚家”罷了。比如臺灣有位叫孫寶年的老師，算是非常理性的一個前輩，他在某些食品安全事件上，也會出來講幾句話，包括寫一些文章，比如像《基因改造食品有那么毒嗎？》，結果也被媒體罵為“無良專家”，這很像是大陸的陳君石院士的遭遇。

簡相堂介紹說，臺灣不只是有媒體，還有另外一批“唱反調”的專家，包括什么營養學家、搞化學的、開醫院的，他們不喜歡食品加工業，經常會講“什么東西是毒食品，吃了以后會怎么樣?！焙芏嗝襟w也會引用這些人的觀點，覺得他是在為消費者說話。

“有個老化學教授，專門在電視上講，這個色素會怎樣，這個糖漿會怎樣，有一次我就去跟他說，‘你為什么不多講一句，只有不守法的人，他才會這樣做’？但他就是不講，因為他就是要讓人覺得，食品產業就是這樣危害大家的健康的?！敝x至釧說，他有時很看不慣這種現象。

不過，幾位專家也都認為，盡管媒體有夸大其辭和炒作的地方，但有意捏造、歪曲企業還很少?！芭_灣說起來比較小，大家互相了解得比較深，記者對一個報道，對傷害到企業的考量，我們能感受到，因為一件事傷害到企業，企業關門了，對社會并不好。有時候還是會手下留情的。”謝至釧說，不過，他又補充說，對于今年大統油摻假的問題，這家企業肯定是完蛋了，“大家都不會同情，因為這是犯法的事情”。

羅之綱則認為，雖然在表面上，兩岸的食品安全輿論都很激烈，但在實際指向上卻很不相同，“大陸媒體反映問題，其實是希望政府有所作為，希望政府出臺監管措施，想要政府主持公道的意思。但臺灣行政能力受到民意的制約，媒體在報道食品安全事件時，對行政部門并沒有什么期待，有時候罵罵，但其實是沖著廠商來的，要廠商負責。”

臺灣食品企業怎么應對食品安全？

“輿論啊，我們現在怕得要命！”臺灣食品產業發展協會理事長詹岳霖這樣說。詹岳霖先生是臺灣泰山企業董事長，這是一家在1950年創辦的大型食品企業。

詹岳霖舉例說，像這次食用油摻假事件，他也非常緊張，因為現在食品產業鏈很長，萬一有什么自己沒注意到的，而被波及到了，就很麻煩。

不過，詹岳霖認為，企業的“怕”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有意，一種是“無知”。有意就指，有些企業可能惡意添加非法物質，摻假造假，但是當企業很大時，這種情況是不太可能的，企業不會去主動犯錯；“無知”則可能是因為食品科技在不斷進步，各國各地區法規也不一樣，由此帶來信息滯后。比如在德國，用它的標準驗出你的泡面不符合它的法規，但符合我們的標準，那該怎么辦？

對于因為“無知”所帶來的風險，詹岳霖介紹道，目前臺灣食品產業發展協會正在做一個叫源頭管理的計劃。這個計劃就是把全世界的法規收集過來，在平臺上建立起一個資料庫。另外還要做一個系統叫配方管理系統，研發中心在用這個系統時，能夠隨時查看全世界法規資料，最后做好配方，出來的成品就能符合包括美國、日本等大部分國家的規定。而在將來，這個平臺甚至可以兩岸食品界共享。

不過，食品企業也時刻要面對輿論的誤解，要做一些風險交流的工作，詹岳霖認為，這部分工作通常都是協會、工會來做，讓他們去游說、溝通。學術單位也會出來做一些澄清，因為他們的身份更中立，更有權威性。

“以前大家都認為自己做得很好，也感覺已經滿足了。后來大陸三聚氰胺事件發生了，臺灣媒體一窩蜂地說大陸是黑心食品。結果2011年塑化劑事件就發生了。大陸的媒體也很關注，所以，兩岸的食品安全關聯度很高?！闭苍懒卣f，不管媒體怎么報道，兩岸的企業都要靠提升企業的水平去應對。

臺灣民眾如何看待食品安全？

“民眾很信媒體報道，但是民眾也很健忘??！”謝至釧這樣總結民眾的態度。民眾本來就是一個很龐雜的群體，當然會有些人很擔憂，也有些人只是聽聽而已。

在臺灣，輿論本身并不直接對行政部門造成壓力，行政部門也不會總是第一時間去干預企業，除非是真正危害公眾健康的事件。但是輿論會影響到民意，民意又會匯集到民意代表那里，而民意代表又會去質詢行政部門——這才是來真的，老百姓選了民意代表，而民意代表又影響著當局上臺下臺。

“今天早上的新聞，有個‘立法委員’，叫劉建國，他就建議行政部門，要把所有食品工廠的倉庫都管起來，看看你們有沒有不合法的東西，只要有，他就好出去講了。”謝至釧對記者說。

雖然民眾仍然很不滿意，也永遠不可

能讓他滿意，但謝至釧還是認為，公眾的認知正在改善中，而大家也都在努力。有空的時候，謝至釧也常常去給民眾講課，兩年來辦了30多場演講，聽眾的反映也很不錯。

對于大陸的食品安全輿論，謝至釧認為，現在有了網絡，但不要什么地方發生了一件小事，就搞得好像全國都在做這件事一樣，“那種感覺很不好。”

臺灣食品安全能給我們什么啟示？

無論學術上怎么定義，現實中食品安全問題已經變成了兩類，一類是雖然不會危害到公眾健康，但由于媒體的誤解、誤導和溝通不暢而引起的風波，另一類才是真正危害公眾健康的食品安全事件，比如企業為了逐利而不守法。毫無疑問，這兩類事件都會對社會造成重要影響。

要化解公眾的誤解，讓公眾回歸理性，無疑需要對消費者進行教育，“我們要讓消費者有對自己負責的意識。這次橄欖油摻假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因為正常公司的橄欖油都賣300塊錢左右，但是大統公司的只有150塊左右，你為什么要買150塊的呢？消費者要會質疑，第一是其它廠家掙太多錢，第二是這個廠商可能摻太多東西了，你自己要會判斷嘛！”簡相堂說。

如何通過持續的食品安全宣傳教育，讓公眾對食品安全的常識有所理解——比如像“食品安全沒有零風險”“危害與劑量有關”這樣的基本概念，這是兩岸都面臨的重大問題，因為很多食品安全風波都由此而起。

謝至釧告訴記者，近期他們已經通過相關渠道，直接向馬英九建言，要把食品安全的相關知識落實到教育體系中去，而且是從小學就開始。這也不是臺灣的首創，其實在日本已經實施很多年了。毫無疑問，大陸也需要將食品安全的認知整合到國民教育中去，但是相對于媒體討論“是否應該將數學逐出高考”的熱情，這樣的舉措恐怕還很遠。

當前，大陸的民眾總是感嘆食品安全問題上“不知道該相信誰”，這與沒有第三方組織可以依托有很大關系。在臺灣，不僅有很發達的第三方檢測機構，而且有成熟的消費者團體，比如臺灣消費者保護協會、臺灣消費者權益促進會、消費者保護基金會等，有了這些機構的監督和反饋，可以和媒體、學術組織等構成一個交流平臺。而在大陸，檢測機構大部分都是從政府部門里分出來的，至今還沒有擺脫依附政府的形象，公眾送檢也很困難，而消費者團隊的監督力量更是無從談起。

而對于真正的食品安全問題，媒體與公眾仍然在一致呼吁要“加強監管”，雖然政府也在不斷強調“企業是第一責任人”，但實際上幾乎沒有人敢說“食品安全不應該過多依賴于政府監管。”政府對企業的干預并不見少，這無疑是與食品安全的發展潮流不相適應的。

謝至釧舉例說，不僅大陸存在食品企業“低小散”的問題，臺灣也一樣。臺灣有很多好的小吃，這些小吃的營業額很大，觀光旅游都靠這個，該怎么管理呢？行政部門顯然是管不過來的，只有靠消費者去監管，去舉報，通過社會機制來慢慢淘汰，用消費者淘汰它們。但是這一點，也需要通過行政部門引導讓消費者理解。

謝至釧認為，各地都是在不同的環境下，摸索著去解決問題的。大陸范圍大，有巨大的城鄉差異，食品產業也不盡相同，不可能照搬臺灣的經驗。但是應該有一個總的方向，應該很明確，政府是有局限性的，用嚴格的措施去監督工廠，去針對某種產品，這不是長久之計，政府只能去引導企業自己對消費者負責。

而另一點容易忽視的是，政府還應該為食品企業的成長提供公正的、良好的環境，在當前全球化的市場競爭中，企業需要通過科技創新來不斷成長。如果食品企業活得不好，那么想保證良好的食品安全是不可能的。

（特別感謝饒平凡教授對本文采寫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