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兜彩蛋
這一兜彩蛋。是女兒從綠春阿倮歐濱山腳下的村莊阿倮那安老家帶回來的。十多顆蛋,有紅、黃、綠、紫、藍、粉紅、淡黃等色,花花綠綠一兜。
這是祭寨神節染的蛋。是被寨神撫摸過的圣品。
染彩蛋,是哈尼族祭寨神節里的一項重要內容。
當氣候回暖,萬物復蘇,明媚的陽光帶著和瑗的輕風一遍遍走過滇南大地陡峭的半山腰時。哈尼人就知道,新的一個春天,和燕子一起,又回到哈尼山鄉了。這個時候,哈尼人就要擇個屬牛的吉日。以村寨為單位。進行一年一度的祭寨神活動。這個祭祀活動,哈尼話叫“昂瑪突”,也有的地方叫“昂瑪熬”、“昂瑪羅”、“昂瑪漿羅”等。“昂瑪”,就是寨神,可借指元氣;“突”、“熬”、“羅”、“漿羅”等,指祭祀、貢奉、祭獻等,因民族支系的眾多,存在語言上的一些差異。雖說法不同,但大意相近,其意就是祭獻寨神,祭奉神靈,磕拜、祭獻力量之母,氣力之源,以獲取源源不斷的生命動力。活動的主要內容,就是放下勞動,組織村里的男人們,到寨頭的寨神林里,在祖傳的寨神樹前,殺豬祭拜,祈討福分。
寨神林。在哈尼人的認識里。是生命之源。一切之源。
自小生長在哈尼山寨,直到2003年自己已經38歲那年的春天,我才正式離開衣胞的村莊阿倮那安,離開寨神林,離開阿倮歐濱,翻山越嶺,把成天浸泡在鄉俗里的軀體從紅河南岸的哈尼山地帶到紅河北岸的漢族地區。帶進內地。即所謂的紅河州的中心城市。這之前,每年的祭寨神節,自己都以一個村民的身份,直接參與到活動中的。曾有一段時間,自家祭獻祖宗的儀式,還是自己親自操作的。對這個民俗,十分熟悉,而最鮮明的印象,當然就是彩蛋了。
這是阿倮歐濱護佑的哈尼村寨里。一個普通而別致的民俗活動,渲染著對多彩生活的歌頌、渴望與追尋。
小時候,我們用竹兜背彩蛋。竹兜是特意編制的,是大人專門編給孩子們用的。因為要砍竹破篾什么的,所以不是那么輕易好做,祭寨神節想擁有一只竹兜,也就不那么簡單了。但這個時候,總有漢子樂意放下平時的威嚴。高高興興地為孩子們去編織竹蛋兜。一只竹兜可以裝三五顆蛋,小巧而輕便,又有一定的彈性,里面的蛋不容易碰爛。紅紅綠綠的彩蛋擱在青綠的新竹兜里,若隱若現。山娃們一個個挎著蛋兜到處溜達,一會跑進寨神林,一會跑到梯田,村里村外到處找伙伴,相互在暗暗地攀比著各自竹兜里彩蛋的數量和色彩的多寡。
也有用棕葉編織蛋兜的。相比較而言,這個就容易多了,把棕葉撕成條,編織成網兜狀即可。
后來。女人們又有了新的發明。用毛線來編織蛋兜。這個就不僅僅是實用了,還摻雜了一些藝術的成分在里面。用不同顏色的毛線編織蛋兜,根據技藝,織出不同的花色。彩色的蛋兜和彩蛋混搭在一起,真正的有了點花團錦簇,相映成趣的味道。這時。彩蛋已不僅僅是少年兒童們的專用了。也成了年輕人的愛物。年輕的男女們除了相互贈送彩蛋外,還常常把蛋兜吊掛在門頭、窗口、梁柱上,點綴和溫馨自己青春與愛情的小屋。
那是對愛情美好的一份祝福。
每年,家里都用大鍋煮上一大盆蛋。染出數十顆,甚至上百顆的彩蛋。哈尼族民間有個說法,即一年內若能吃上三個寨子祭寨神節的祭品,那人當年內便可免叫魂。意思就是說,這個人那年可獲得幾個寨神的護佑,無災無難,不病不痛,吉祥安康。而所謂的祭寨神節的食品,代表性的就是祭肉、糯米粑粑和彩蛋。祭肉是十分有限的,糯米粑粑也不是那么方便,相比較而言,蛋就要普通多了。所以,染好的彩蛋除了供奉神樹、祖先和送給自家的孩子外,也要送給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的孩子們:有親人在遠村或者在遠方的。只要能送達,也要把彩蛋和糯米粑粑一起送過去。
我在綠春老家時,每逢這個時候。常常邀約朋友們前來家里過節,一同享用哈尼寨神和祖先賜予的福分。1999年前,綠春還沒有文聯,我在阿倮那安村里的家,就被朋友們譽為民間文聯。當時,在綠春有一定影響的文學作者,大多到過我的家。幾個處得不錯的朋友。逢年過節到家里。說都不說一聲。就跪在我家的祖宗神龕下。和我的家人一起叩拜。當然,自己也常常被邀請去鄉下的朋友們的家里做客,也可以收到其他村寨的親戚們送來的彩蛋。收到這些圣品,內心里自然樂呵呵的,總是要把玩一番。有時舍不得吃,一不注意就把蛋放臭了,叫人懊惱。卻也只能悄然在心底向神靈懺悔,請求原諒自己無意的疏忽。現在,離開了真正的哈尼山鄉。離開了哈尼山寨,山高水長,這些祭寨神節里的食品,已經輕易到達不了自己的面前了,想享用幾個村寨的祭品,越來越成為一種奢望。但每年。還是能得到父親從老家托人帶出來的食品,除了彩蛋和糯米粑粑,還會有手指大小的一兩條豬肉。那點豬肉是寨子里作為獻給寨神的犧牲,統一宰殺平均分配給各家各戶祭祖的貢品。寨大戶多,各家能分配到的肉量會很少。但即使再少,每年父親都要省一部分下來,認真處理好,送出來給在外的孩子們。我再在城市的家里,叫攏在蒙自的兄妹和親戚們。把那點祭品切碎煮好連湯端上,熱熱和和給每個人都品上一口。雖然我們已經離開了村莊。但我們的根仍然在衣胞的村莊里,讓至上的寨神。依然看得到我們在外游蕩的身影,照顧到我們在外漂泊的心靈;讓永遠的阿倮歐濱,照樣把我們摟在她親情的懷抱,一直溫暖大家遠游的靈魂。
熱愛樹的人和民族肯定會很多,無以計數。但像哈尼族一樣。把樹當神,把樹當作一個寨子的保護神。當作一個人生生世世的保護神,并形成整個民族傳統的重大祭祀習俗,一年一度給予隆重祭拜的,肯定會很少,甚至可能沒有。
這些蛋是通神的。它被“穿”上各色的彩衣,帶進神林。和茶水、酒水、肉、米飯一起,供奉到寨神的祭壇上。而即使平時,這些產自梯田的蛋,亦通過來自寨神林里的田水,連通著與寨神的神脈。
彩蛋,是哈尼人獻給山神、樹神、水神的心靈之花。
這次真巧。春節七天假一結束,次日就是祭寨神的日子。因為長年在外工作,沒能親自參加家鄉的祭寨神節。也有一些年頭了。對于一個傳統的哈尼人來說。這是一次十分難得的機會。而我自以為。自己就是一個傳統的哈尼人,無論這些年在外如何漂蕩。心里一刻也沒丟掉從母親的血液里承接下來的自己民族的那點血性,沒有丟掉對自然的那份天生的敬畏情懷。但這次仍然未能遂愿。兄弟姊妹幾個都在外工作,因為假期已經結束,忙著趕回去上班,身不由己,如時離開了家鄉。就把得閑的女兒和一個侄子留了下來。
我們已經成了路上的行者,只能把村莊背在身上,把神林種在心里。
我們只有在匆匆走過寨神林,匆匆路過阿倮歐濱山林時,眷戀地多看上幾眼,多來幾個深呼吸。多吮吸幾口寨神林和阿倮歐濱神林吐出的氣息。讓其長久地氤氳在自己的心腔里。
最高興的還是父親。這個曾經長期離開村莊,如今又徹底地回歸到村莊,溶人進村莊的老人,在這樣重要的節日,既有了他的孫兒們陪伴他過節,保證了節慶里親人的相聚與家庭的熱鬧,也不消再去顧慮沒有人幫他捎帶食品去給他在遠方的孩子們。
他到寨神林里,向寨神祈討兒孫們的福分;在祖宗神龕下,向祖先祈討兒孫們的安康。他不管這是女人們做的活計,自己親自烀蛋,親自染蛋,忙得不亦樂乎。
傳統的彩蛋。是用幾種植物的汁浸染的。色彩沒有那么豐富,多半是紅、黃兩種。我知道,有一種叫奧果,每到這個時候,母親就從山上采來那種樹葉。煮出濃濃的汁水。倒進土碗或者相應的盆里備用。到時,只需把煮好的蛋再浸泡,滾幾滾就可以了,染出來的蛋。深黃的色彩很艷麗;有一種叫烏絲藤,其汁泡出來的蛋,是紅色的,顏色很柔和。在這個季節。哈尼人也用這些植物的汁水,浸染出黃糯米飯或者紅糯米飯,獻給寨神、樹神,祈望節氣美好,水源充沛,確保生產順利;獻給春神,表示對春天的熱愛,同時祈求春神春光明媚,護愛稻禾,確保秋天大豐收。
后來,染蛋已用上了化學物品,需要時到市場上去購買就可以了。十分方便。這是一些顆粒和粉塵狀的東西。各種顏色的都有,用時,根據情況取適量的顆粒在器皿里,倒清水溶解就可以了。也不知這些物品最初是為了用于什么而配制的,有沒有害?哈尼族獻給神靈和孩子涂染的彩蛋,從天然植物的汁水,到現代科學的藥方,是不是一種進步?也有用紫藥水泡染的。我知道,除了染蛋外,平時,有的哈尼婦女也常用這種自兌的藥水染包頭巾的纓絡。哈尼婦女的包頭巾是一塊正方形的布巾,四角縫有近20厘米長的線束。根據自己的喜好,哈尼婦女把線束染成彩色的,戴在頭上,鮮艷招人。
彩蛋放在苕箕里,花花綠綠的,宛若一個色彩的世界。這樣的彩蛋,只會出自民族天真的童話里;這種原始的圖騰。只會出自哈尼純凈的心靈里。
恍然回首,離開故鄉也有些年頭了。但與村莊的關系,與樹的關系,與大山和土地的關系,一直沒扯斷過。要么幾塊糯米粑粑,要么幾顆鴨蛋,總是以這樣那樣的方式,維系著這脈親情。
今年春天的這么多彩蛋,不全是自家的。女兒說,她外嫁的嬢孃和外村的同學知道她要回城。都送來了一些。這樣,在遠離故土的異鄉,我照樣可以吃到幾個山寨的彩蛋了。我的心里暖暖的,雙手捧起一捧紅紅綠綠的彩蛋。我仿佛看到,咪谷帶領村里的男子們在寨神林里齊刷刷地跪下叩拜神樹的身影;捧著一捧彩蛋,2012,這個吉祥的龍年,我仿佛覺得,自己捧住的,是一捧紅紅火火熱熱乎乎團團圓圓和和美美的日子。
一兩豬肉
從昆明回到蒙自,家人還不到下班時間。就自個兒做晚餐。打開冰箱,見自己一周前放進去的那點豬肉還在,就趕忙拿出來煮了。不久,妻子下班回來。我問她這么多天了。怎么沒把這點豬肉處理掉?妻子說,等你啊,你不在,怎么能處理!
我一下明白過來,心里也暖暖的。
比手指稍微大些的兩條豬肉。不過就一兩左右而已,和普通的豬肉沒有什么兩樣。但對于我來說,這的確不是普通的豬肉。這不是從城里的農貿市場買來的,也不是自家吃剩的。這是父親托幾天前從故鄉綠春出來蒙自辦事的二哥送來的。是祭寨神節祭過寨神和家祖的祭品,哈尼話叫“張喝”。因為是祭寨神昂瑪的祭品,所以,準確地應該叫“昂瑪張喝”。這樣的祭品,一般不興留長,一拿來就要煮熟全家食用。只因那天在飯店晚餐后拿到時天已晚,后來幾天,因為接待、陪同一批來蒙自采風的外地詩人、作家,我每天早上七點就出門,晚上一點左右才回到家,早出晚歸,家人不齊,妻子就一直把它留著。
作為一個認為萬物有靈。崇拜以祖先為主的萬事萬物的山地稻作農耕民族。哈尼族一直生活在大山深處,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并一直以自然之子自稱。哈尼人把這種熱愛和敬畏溶入到日常生活中。形成了多種多樣的節日和祭祀活動。而最典型的,就是祭獻寨神林,祭獻祖宗。
每個哈尼山寨。都有自己的一片寨神林。無論條件再差,都不能缺,只是規模大小的問題而已。這是力量的象征,團結的象征,繁衍生息的象征,是哈尼族最直接亦是最顯著的保護神。寨神林都設在寨子上方。四季長青的密林。用茂盛的枝葉長年掩映著古老的山寨。每天,山寨則用裊裊的炊煙,撫摸著碧綠的林子,訴說著生命的不息,訴說著一個山地民族與樹林的密切關系。每天,看著這樣的林子,住在這樣的林子下,哈尼人心里才踏實。才會感覺到自己的人生是有依托的。未來是充滿著希望的。
由于居住地域的差異。和民族支系的繁多。哈尼族各地祭祀寨神的時間,并不盡相同。農歷十月哈尼十月年后,每年的冬末和春初,各地的哈尼人就前前后后紛紛舉行祭獻寨神林活動。選一頭毛色純凈的架子豬。全村人統一在寨神林里宰殺。磕獻寨神樹后,根據村里人家的戶數,不管多少,把豬肉平均分配給各家各戶去祭祖:同時。染出五彩蛋,敬獻給寨神樹。哈尼族以這種特殊的方式,感謝樹神給哈尼梯田帶來源源不斷的山水。感謝給哈尼山寨帶來綿綿不斷的生命活力。
祭寨神由寨子里的咪谷主持。咪谷是由寨人統一選出來的村子里的民間宗教領袖。其選舉的最基本的條件是:夫妻雙雙健在。兒女雙全。家庭干凈。家族歷史上沒有發生過惡性事件。個人正直、清白,沒有是非流言,四肢健全,有一定威望的男子。村子里,咪谷負責的最重大的事情,就是組織寨神的祭祀活動。每當祭寨神節來臨時,咪谷就會提前幾天安排人,一邊通知村里的人。一邊準備相關的工作。主要就是向村民收取份錢,購買做犧牲的豬和雞等畜禽。
在正式出祭的一月前。咪谷和他的兩位助手就要遵守一些禁忌。如禁食一些腥味穢氣的食品。禁止與妻子同房,夜里睡覺要面向東方面朝寨神林等等。到了正式出祭的這天中午,咪谷和他的兩個助手就沐浴凈身。換上民族傳統的對襟黑色長褂,嚴肅端莊地走在前,帶領著村里的男人們,抬著篾桌,捉著大紅公雞,趕著大黑豬,背著糯米、彩蛋等食品,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進寨神林里。平時極其安靜的神林,突然被嘈雜的腳步聲吵醒,被人們祈討安康的心聲吵醒。在寨神樹前的小平地上,男人們生火、燒水、殺雞、宰豬……一切都是那么繁忙,卻又井然有序,不需要誰來分工,所有的人都是積極、主動,自覺自愿地操忙著。大家心里都清楚,此時,神在看著,老天爺在看著。你的表現,就是你的態度。而對男人們來說,自己乃至全家來年的全部吉祥、安康和幸福,好像就看自己今天對寨神的態度。
紫色的炊煙,一縷縷,在枝葉間纏綿,然后,不慌不忙地穿越林子。裊裊升上天空,仿佛即是向寨神表達子民的感謝,又像是向寨神表明村莊的生機。陽光一柱一柱地從濃密的枝葉間射進來,照在紫煙上,照在落葉上,形成大大小小不規則的碎塊,亮得刺眼。
雞肉和部分豬肉在林子里煮了貢獻寨神。然后由咪谷和寨子里的長者食用。大部分豬肉要根據寨子里人家的戶數。平均分成若干分。連血和肝都要等分,再少也不能缺。每戶人家,把從寨神林里領回來的份肉。用寨子里老井的泉水煮了。切成細片,和茶水、酒水、糯米粑粑、米飯一起,祭獻祖先。這些祭肉還不能一次性煮完,要留下少部分吊干,等開春泡秧籽時,烘干揉碎拌進種籽里,以求種籽也獲得昂瑪神靈的護佑,使重新回到大自然懷抱的稻種,出芽好,禾苗壯,長勢喜人。
寨神林是謝絕女人入內的。平時如此,祭獻的大日子里更是如此。連取祭肉,也只允許清一色的男子。戴著帽子。小篾兜里墊著新折來的野芭蕉葉,虔誠地按村里寨老的指示一一領取。
同時,寨子里要統一休息三天。這三天里,寨人不許下地干活計,不許到菜地拿菜;女人們不許洗衣服,也不許公開洗頭發;村里人不許成群結隊出村搞集體活動。也不許有任何車輛出入寨門等等。每逢節假日,哈尼人家特別注重家庭的和諧、吉祥、安詳,認為只有這樣,平時才能獲得安寧、幸福,保證家庭的安康、富強。所以,這期間,哈尼人用一些禁忌,阻止大家的一些活動,以求減免一些事端的發生。總之,讓人和自然都進入一個短暫的寧靜時光,休養生息。
風吹寨神樹,像寨神的輕語。在咪谷輕聲細語的禱告聲中,所有在場的男人,不分老小,不分名分,一律齊齊地曲跪在寨神樹下。此時,所有的人都那么虔誠,每一個人,都感覺著自己的軟弱和渴望,向神靈祈求著安康和力量!每個人,都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走近祖先,走近神靈,虛空的生命,獲得依靠和庇護。
關于祭寨神的來歷,哈尼族民間有多種說法。有一則傳說是這么說的:
相傳在久遠的年代。有個哈尼寨子里有一個寡婦,與獨生兒子相依為命。由于母親的溺愛,兒子長到18歲。卻從來不知道要到田地里去干活。成天只會拿著一副弓箭,游山玩水到處去練靶子。一次。小伙子從一只老鷹的嘴下救下一條小蛇,并把小蛇帶家給它療傷。原來,小蛇是村后山中龍潭里龍王的小女兒。為了報答女兒的救命之恩,龍王要送寶物給小伙子。在龍女的示意下,小伙子索到了龍王的鎮宮之寶。擁有了這個寶珠,世間萬物包括動物植物發出的語言,都能聽懂。但不能泄露秘密,否則,會遭到報應。一次,小伙子在山上聽到禽獸們在紛紛議論,說當地馬上要暴發洪水,大難就要臨頭。
小伙子立即趕回村里。把消息告訴寨子里的人。可是,寨子里的人都覺得他成天只會游手好閑,無所事事,誰也不肯相信。小伙子心急如焚,只得掏出寶珠,說出了所有的秘密,然后,便在村頭化成了一塊石頭。寨人相信了,全部搬到高山上,躲過了浩劫。洪水退走后,寨人回到村里。后來,寨人在那顆由小伙子化成的石頭旁,栽上樹木,以此懷念并祭獻。長此以往,漸漸地,便形成了祭祀寨神林的儀式……
而史詩《都瑪簡收》里這么說:一次,人類碰到了一場來歷不明的可怕的大瘟疫,哈尼人遭受到空前的威脅,連寨里的長者和莫批都束手無策。后來,是神女簡收歷經磨難。從天神莫咪和水中龍王那兩處求得了退除災疫,解救人類的方法和妙藥,才使大地重新獲得安寧,歡聲笑語重新回到人間。事后,簡收告訴人們:“忌諱的話不能說,忌諱的事不能做,先祖煙三的忌日不能做活計。要祭祀祖宗,要祭祀寨神昂瑪,要祭祀神靈,不然瘟疫還會再來,災難還會重現。”人們聽從簡收的話,從此,哈尼山寨才有了相關的祭祀活動。
哈尼山寨的昂瑪林。它不僅僅是給予人庇護。給予人力量的象征。它還是凝聚人心。攏絡人心的符號。
祭祀寨神林,相當于是祭祀阿倮歐濱神林的一個縮影。
在綠春的時候,我一直住在衣胞的村莊阿倮那安,每到這個節日,就恭恭敬敬地戴上帽子,或者包上包頭巾,都要到寨神林里去親自參與的。不但如此,如果有機會,也一定去參加其它村寨的祭寨神節。
祭寨神是每個純粹的哈尼人都十分在意的一個節日。在哈尼人的世界觀里,丟魂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件,輕者生病,重者喪命。所以,哈尼族的生活里經常可以碰到為某某叫魂之類的活動。哈尼民間有個說法。只要當年參加了三個寨子的祭寨神節,或者吃到三個寨子祭寨神節的食品,當年就可免叫魂的說法。這里的“三”,其實有眾多的含意。意思就是說。一個人在祭寨神節期間。享用到這么多寨子的祭品。說明這肯定是一個有福氣的人。獲得了神靈和冥冥中的祖先超強的護佑。身強體壯,當年就可免除被“丟魂”的可能。
我在綠春阿倮那安村的時候。每當哈尼族的節日。特別是碰到祭寨神節這樣的時候。在縣城山梁上工作的要好的朋友們都要到家里來做客,有時還拖兒帶女的,在我家的祖宗神龕前叩頭。在篾桌上品嘗祭品,以祈求哈尼先祖的庇護,來年健健康康,無病無痛。
在哈尼山寨里。沒有一個節日是為了愉樂、安逸、一飽口福而設的。而是為了感恩、敬奉、懷念而產生的。更多的出發點,是出于祈安、祈福這樣的目的。以節日的名義宰殺并分配給每戶人家祭祖的這份祭肉。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豬肉了。它賦予了祖先的福氣與護佑。攜帶著父母的牽掛和祝福,家庭的溫馨與和諧。
每年的十月年、祭寨神節、六月節以及綠春縣城山梁上12個哈尼山寨同祭阿倮歐濱分水嶺這四個年節,除了祭獻阿倮歐濱神靈是12個寨子統一宰殺一頭豬外。其它的三大節日。每個寨子都是各自活動。寨子里都要統一宰殺一頭毛色純凈的黑豬,以此為犧牲,祭祀各自的神林,祭獻各自的先人。這是家人團聚的時刻,是家人向祖宗磕頭祈福的時光。但從二十一世紀初以來,我一母同胞在單位上的兄妹們。先后相繼離開了故鄉綠春到外地工作。老家漸漸成了隨時間陳舊的老巢,而父母成了飛不動的老鳥,抱緊自己越來越老朽的翅膀。守護那親情的老家。路途的遙遠,加之工作的原因,回家也越來越成為一件奢侈的事。不要說平時,就連那些親人團聚的節日,也很難一一如期回去了。這樣,每逢山寨的節日,在家的父母先在祭祀中為在外的兒女們虔誠地祈禱。祈求祖先保佑在外平平安安,工作順利,生活幸福。然后,又留下一部分祭肉,千方百計送到兒女們工作的城市。兒孫們吃到了這些祭品,權當到了現場,在老家祖宗的神龕下磕了頭,獲得了祖宗的保佑。有時,就讓家族還在老家的某個子孫。代表在外的親人們,以大家的名義,給祖先磕頭求福。
這是每一個已經拼打到外地的同胞面臨的問題,亦是一種繼續獲取哈尼祖先庇護的方式。
那天夜里,當五妹從車上取下食品袋,取出幾包糯米粑粑,連同一小坨豬肉交給我時。我仿佛看到父親彎腰曲背屋里屋外忙碌的身影。估計這次父親一定忙得很開心,因為恰好碰到二哥到蒙自辦事,他可以把祭品如時地送到兒孫們的面前。有時實在送不出來。父親就會把祭肉串在火塘上方的竹條上吊干,留等時機。糯米粑粑是用新采來的野芭蕉葉包裹的。朦朧的路燈光下,這些來自故鄉深澗的綠色葉片,透射出暗綠的色彩。糯米的香氣和野芭蕉葉的清香混合著,在蒙自深秋稍有寒意的夜風里溫馨地飄蕩著。
一股黑線
人到中年,曾經拴在自己手腕上的黑線。雖然不說數十股,但也有十數股了。那股細細的黑線,纏繞三道系在手腕處。普通中藏著獨特。平常里蘊著神秘。
這是叫魂拴的線。
但凡哈尼人叫魂,除了做一些民族特有的儀式外,最明顯的符號,就是男左女右,在手腕上拴一股黑線。
人在路上,或風或雨,總難免絆個腳、跌個跤,或者閃個腰什么的,出現類似的現象,哈尼人就要安神定魂,就要舉行叫魂儀式。就是平常的日子,無病無災。哈尼人也有固定叫魂的習俗。以保家人無病無痛,平安無事。
哈尼人說,人有十二魂,一魂都不能丟。一旦丟了一魂或數魂。人就會體弱身虛。容易遭到邪祟的侵襲而得病,多災多難。
魂靈的安穩,是健康的保證。
只要是個地道的哈尼人。沒有誰。不明白手桿上拴的黑線的含意:更不會有多少人。沒在自己的手腕上拴過黑線。
哈尼人拴在手腕上的黑線。不是取現成的絲線拿來就用,而是根據自己的需要,用多股絲線搓成一股稍粗的線。長度能夠纏繞手腕三圈拴得起來就可以了。
不論規模大小,叫魂,于哈尼人來說,都是個十分嚴肅、莊重的事。當某個長者要叫魂時,還要通知外嫁的女兒和妹子們準備好黑線。到時前來參加儀式,給被叫魂者拴黑線祝福和祝壽。
拴在手腕上的這股線,沒有任何選擇,必須絕對是黑色。少則一股,多則數股,沒有限數。
在哈尼人的世界里。黑線本身沒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它不過就是布的經緯。或者是連接一塊布與一塊布的經絡或經脈。重要的是,黑色在哈尼族關系到民族命運的歷史上,曾經有過特殊的作用。哈尼人崇尚黑色,注重黑色,仰慕黑色。黑色是哈尼人經典的色彩,是哈尼人服飾的主色調。黑線作為黑布的構成元素。被先人選做叫魂的象征物,是不難理解的。
近日拴到我的手腕上的這股黑線。是一場手術送給我的見面禮。
2012年新年伊始。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疾病把我送上了手術臺。走下手術臺的代價是自己獻出了內臟的一個器官。雖然不說是到閻王爺的門前走了一遭,但也是透透實實地在藥水里“泡”了一回,把原本好好的一個身體折騰得落了一個殘缺。這樣的遭遇,魂是必叫無疑的。通常,叫魂是要在自己生日屬相所符那天。不符合就得等。但那天出院才到家。老家里的人就把電話打過來了,說一定要叫魂,并且當天就要叫。意思很明確,這樣的大病,給身體弄這樣的大動作,即使魂不丟掉,也肯定驚得不輕,需要及時安撫。
靈魂是受祖先庇護和守望的。叫魂應該在老家,應該在老家正堂的祖宗神龕下,在哈尼世世代代的祖先面前。但路途遙遠,別說時間不允許,一個剛從手術臺上下來沒幾天的人。如何去承受那長途顛簸的折磨?當天下午。家人就準備好必需的兩雞一鴨,請來在蒙自的兄弟姐妹和其他親戚們。在城市的家里為我叫魂。
這個時候,我們把祖先想象成無所不在。是的。只要子孫后代在的地方。祖先的魂靈就會跟隨,就會守護,祖先和后代子子孫孫是永遠不離左右的。擺開從故鄉帶出來的小篾桌,放上傳統的鹽巴辣子的碟盤,倒上茶水、酒水……我的叫魂儀式就這樣像模像樣地開始了。
大哥因為單位有應酬,沒能來。但大嫂帶著正讀大學的兒子來了。長嫂如母,她代表兄長首先為我祈福。大嫂是漢族,她不了解我們民族的那些規矩,也不會說,不能強求她。但她也要以自己的方式,給予了我兄嫂的祝福。盡管不是老家農村里那種傳統的祝辭,但心愿是一樣的,一樣給了我內心的溫暖和靈魂的安撫。
妹夫給我的手腕上拴了原先就搓好的黑線。這應該是小妹的職責。但小妹說,男人的朝氣更足,更能給我帶來力量,身體會恢復得更快,就讓妹夫代勞了。這個,仍然少不了相關的祝語,像從此以后“喝水長血,吃飯添力”、“上山腿不酸,下坡腳不絆”之類的吉祥話。一般可用現成的,更多的,圍繞這個意思自己可以隨意發揮。小妹做了蛋拌糯米飯。捏成一小團一小團的。先給了我一團,然后分配給大家食用。這是叫魂必做的一道食品。我把糯米團握在掌心,慢慢吸聞。蛋拌糯米飯白里透黃。淡淡的溫熱里,彌散著谷物和煮蛋混合的清香,令人恬靜而溫馨。此刻,我覺得心地如此踏實,仿佛感到靈魂在親情的召喚下。真的正在一步一步地歸還到它原本應該坐守的位置。
做完這些必須的前奏。其他的人也紛紛搛菜給我,把我的飯碗堆得尖尖的,其情融融。這是今天的一種祝福方式。大家既祝福我已經從病魔的掌心里走出來,同時祝愿我快快好起來。在座的每一位親人,都以自己的熱情和愛心,幫助我恢復體魄,盡快強壯起來。在我的人生經歷中,很少有這種被搛菜的情況。也很少有這樣成為被大家關懷的對象的時候。在感覺著被親情關心的暖暖柔情的同時,感到心里有稍稍的不適和羞怯。因為這場病,我這個家庭的頂梁柱,一個丈夫、一位對上和對下正需要盡大力的兒子和父親。在自己的盛年,卻突然在一瞬間成了被眾人關心的焦點。我雙眼濕潤,心里暖暖的,食欲大增。我真想把這些“情”一口吞下,但剛出院,身體不允許暴食,我只能用心把這些愛如數收授,并放置在自己最柔軟的心間。
物質的黑線,拴在手上就成了精神的依托。在親人們的關切中。我無意地扯動著左手腕上剛剛拴上去的黑線。仿佛那是自己身上不可舍卻的一部分。雖然在遠離故園的城里,但這一刻,我感覺到了在故鄉老家的那種質樸的民間情懷,感受到了血緣的親情無邊的博大胸懷。
一只手鐲
手鐲作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件佩飾,與許多人有著密切的關系。尤其在少數民族地區,手鐲在生活中扮演著眾多不同的角色。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對于我來說,對手鐲一直不怎么在心。在我的人生中,也幾乎和手鐲沒有什么聯系。直到進入人生的盛年。才擁有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只手鐲。
那是母親傳下來的特殊的手鐲。這種特殊的傳承經歷,我想,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會是絕無僅有的。
一個傳統的哈尼男人。是必須具有至少一副手鐲的,或者是情人所送,或者是母親留給。
哈尼人用的手鐲,以銀的為重。在哈尼人的歷史里,銀,就是錢,至今仍然通用這個稱呼。銀手鐲在哈尼人的日常生活中,是屬于貴重的物品。其次,銅手鐲較普遍,以小孩子戴的為多。
在哈尼的民間,手鐲也常常以愛情的信物的方式出現。并且。是女性的重要佩飾之一。男人更多地把它藏在箱子里。有則民間笑話,是勸告那些手癢的男子,在自己心儀的女孩子面前。要放尊重一點。不要心急火燎動手動腳。小心女孩子用手鐲敲掉你的門牙。由此可知,手鐲是哈尼女性隨身攜帶的一種物件之一。
母親去世已經26年了。在我的印象里,基本沒聽到過母親生病,就是那一次。1985年5月,母親只是得了小疾。但和她親母女一般相守相處的奶奶,看不得母親生病。就叫家里的四妹到村里的一老草醫處拿草藥給母親喝,結果那老草醫老眼昏花,把手指長一截大草烏錯當成治瀉藥,削了三分之二的一截給母親喝,不幸讓母親中毒,等發現時為時已晚。那年,我剛滿20歲。還沒有哈尼姑娘送我手鐲。當然,也還沒來及得到母親親手給的手鐲了。
在母親去世后的22年,我卻意外地得到了從母親的手上褪下來的這只手鐲。
母親去世后。埋在綠春縣城山梁上名叫阿倮倮喝的一塊山地上。這是綠春縣城附近最好的一塊包谷地,陽光充沛,土壤肥沃,年年收成不錯,被附近的幾個哈尼寨子所共有。這地方也是綠春縣城山梁上的十多個寨子千余年來的祖墳地,幾股清冽的泉水,終年流淌。那里有我家的幾塊地,母親生前常去勞作。母親就埋在我家地旁邊她生前的好友,我的一位阿嬸家的地里。2007年,綠春搞城市擴大建設,把阿倮倮喝納入市建盤子里,這就意味著。在那里的原數千冢的墳墓要在規定時間內全部搬遷。這年4月,兄弟姊妹們從外地趕回綠春,在那個極其清冷的早晨,在破曉前趕到阿倮倮喝,十分不情愿地給母親“搬家”。陪葬的本來就沒有什么,挖開墓土后,除了取出母親的余骸,我們就找到了一只手鐲。手鐲是一個哈尼人終老時陪葬的必需品之一。我記得。除了幾只必需的貝幣,這是當時家里送給母親的最值錢的也是惟一的陪葬品。這是純銀的,20多年不見天日,原本雪白的銀手鐲,表面已經鍍上了一層綠青色,像一只青銅的手鐲。我知道,就是這只陰涼的手鐲,這么多年來,靜靜地陪伴著母親,無聲地躺在冰涼、黑暗的泥土里,在那個所謂的陰間,緊貼著母親的心懷,感知著母親的冷暖。
父親說,這只舊手鐲必須換掉,要重新送只新的給母親。就把新的一只銀手鐲放在母親的余骸問,而把那只舊的收了起來。我沒問父親,這是民族的習俗,還是他的心意?后來,父親把那只舊的重新打成三只新手鐲,分別送給了我們弟兄仨。
我現在的手鐲,就是其中的一只。這樣,我終于有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只手鐲,母親的手鐲。
雪白的手鐲。兩頭鏤刻著對稱的圖案。圖形有點有線,或葉型或魚紋,雕、鏤、刻、鑿,物件雖小,工夫不淺。都是本民族特有的一些民間工藝打造。做工十分精致、細膩。據說,父親是特意找了當地有名的銀器加工師傅重做的。
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只意義非凡的手鐲。它融人了至上的生命澆灌的血緣的親情。是靈與肉的一個混合體,是母子情意無價的一件承載物。我知道,它不是冰冷無情的,它不但有溫度,而且是有生命的!平時。我把手鐲裝在一只墊有絲綢面料的小盒里,小心珍藏著。在寂靜的夜晚,偶爾拿出來獨自在燈光下細細觸摸,輕輕摩挲。這只母親生前的手鐲,曾經伴隨過母親的多少酸甜苦辣。在母親去世后。同樣陪伴了母親20多年,見證了母親在另一個世界的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在母親的生命里,這是怎樣相關的一只手鐲啊!這一刻,我總是覺得,母親就在跟前,母親并不曾離去,母親只是因為什么,隱身在自己的周圍。我只有通過這只手鐲,才能觸摸得到母親溫暖的肌膚,才能感覺得到母愛依然在自己身上的流動。
一塊豬骨
在我隨身攜帶的皮夾子的內層里。一直裝著一塊手指甲大小的豬骨頭。有時一年一換。有時兩三年一換,新的繼續隨身攜帶,舊的藏在枕頭底下。或者和自己的那些重要物品一起收藏在箱子里,悉心保存著。像我這樣的人,遠遠不只我一個,生活在綠春縣城多娘阿倮山梁一帶的哈尼兒女。大有人在。
這不是一塊普通的豬骨頭。這是經過了阿倮歐濱神靈洗禮的圣品,即民間所謂的“龍骨”。
這是我的吉祥物。是我今生用過的唯一的一種護身符。
綠春縣城山梁上的哈尼人。都以自己是阿倮歐濱的子孫為榮。每年春天阿倮歐濱大祭后,以能得到一塊從神山上帶回來的豬骨為幸為福,人們把它嚴密地縫在自己常穿的衣裳的衣角等地方,或者用毛線織成小兜子緊緊包裹好。墜在鑰匙鏈上,以作護身符。為此,土生土長在阿倮山梁上,能夠以阿倮歐濱子孫的身份直接享受神靈的護佑。在綠春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
祭獻阿倮歐濱,現在實際上已經成了綠春縣城山頭全民性的民間節日。每年的這天,下午五點以后,綠春城里熙熙攘攘,車來人往,全都是三五成群地到附近村寨做客的人。
前些年,我還在綠春工作的時候,每逢祭獻阿倮歐濱的日子,我在縣城阿倮那安村子里的家就被小縣城的文友們擠滿。阿倮那安居阿倮梁子中部,是在哈尼族史詩《都瑪簡收》里出現過的寨名,女神簡收浪跡的途中曾經留宿過的村莊。是與阿倮歐濱密切相關的幾個寨子之一。到這樣古老、吉祥的村子里參加阿倮歐濱的祭祀活動。意義當然是非凡的。獲取圣骨固然是大伙的奢望,但實現的可能性很小。而那條被一再切割,最后分定時只剩一指長短。被父親用小碗里墊著野芭蕉葉取回家的祭肉,切成肉粒的祭品煮熟,連湯一起被小巧的祭碗端上。莊嚴地擺在桌子中央。請大家象征性地品嘗。此時此刻,每個人都一臉虔誠,心懷喜悅與感動,人們圖的就是那份神秘的福氣,那份來自久遠的神話和頭頂的神靈的福祉。節慶的宴席打開,四方的親朋圍聚,大家舉杯互祝,共同感懷年景。吃喝到一定的時候,大家又相互傳頌著《都瑪簡收》的片斷,談論著《縮最禾土瑪繞》的情節,談論著阿倮歐濱。談論著樹和水。談論著哈尼人和梯田、稻谷,把一個節日喧嚷得熱熱火火。其時,每個人都成了個中的角色。在傳說的長河里。歡快地奔流一程。
在阿倮歐濱的神山上。做犧牲的那頭豬的豬肉。會根據參與祭祀的12個寨子每個寨子的戶數量,分配給各個寨子。由各個寨子帶回各村再自行分配。因為戶多,分配到最后,每家分到手的肉會很少。但圣肉是不存在量的多寡的,戶均一份即可。而豬骨就沒那么公平了,這個人一塊,那個人一片。多半往往被各個寨子上山的人公開半公開地各自據為己有。
我是幸運的。父親每年都會千方百計留一塊給我。父親雖然是從單位上退休回村的老人,但他在村里很有威信,他總能從本村咪谷或者村長那里要到些骨頭,分給自己的兒孫們。每次,手捧著這塊小小的骨頭。我能感覺到它帶給心地的踏實和溫暖,能感受到靈魂的寧靜與純凈,也能感受到來自冥冥之中的告誡與約束,使我更能嚴于律己。更加懂得時時刻刻感恩生活。熱愛自然。敬畏生命。
每次打開皮夾,見到里面的圣骨,我的心就會回到綠春,回到阿倮歐濱,回到哈尼母親的懷抱。我知道,我是阿倮歐濱的子孫。我知道,無論我身在何處,我的面前。永遠是一片田水盈蕩的巒巒梯田;我的身后,永遠是一片溪水長流的茫茫林海。有林有水,故鄉的日子就不會枯萎;有林有水,哈尼人的生活就會長青。
阿倮歐濱在綠春縣城東部。離城約三四公里的山坡上,樹木蒼郁,溪流潺潺,是當地分山倒水的地方,漢名叫分水嶺。這里就是令四面八方的哈尼人敬仰的民族宗教圣地。名聞哈尼世界的敘事史詩《都瑪簡收》,或《縮最禾篤瑪繞》里所傳說的樹王遮天大樹生長和倒伏的地方。哈尼族所謂的宗教,就是認為萬物有靈,尊崇以祖先為主的天地萬物,就是敬奉大自然。而這樣的現象,最具典型和個性的代表,就是以樹為神,為寨神,為一個民族統一的至高無上的保護神。但凡哈尼族的村莊,每個寨子,都有一座自己的寨神林,哈尼話叫“昂瑪昂叢”,“昂瑪”,即力量之母,力量之源之意;“昂叢”,即中心、中央的意思。寨神林就在寨子的上方,與山寨緊連,居高臨下地守候著寨子。每年春天,每個寨子都要祭祀自己的寨神林,祈求寨神護佑。給予每個村民以力量和精神。使其能以更好的體魄和精力迎接新生活。
無疑,綠春多娘阿倮歐濱神林,相當于是擴大了的寨神林,是多個寨子共有的寨神林。阿倮歐濱祭祀,即寨祭的擴大,是多個寨子合作的祭獻。如果說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祭祀昂瑪更多的是敬重、求福;而祭祀阿倮歐濱,主要是出于敬畏和多災。這樣的現象,即便是以樹為神為尊為貴的哈尼世界里,也是唯一的,獨一無二的。這場祭祀是十分嚴肅的。首先。犧牲必須是一頭毛色純凈的黑色大公豬,不允許摻雜一絲其它毛色。其次,大寨村主祭的咪谷是家庭世襲的。必須是夫妻恩愛。兒女雙全。一生清白的當家男主人,一旦有一條不符,立即讓位給家庭的其他男人。第三,各個寨子到阿倮歐濱祭祀現場的人員。既有人數的控制,對其身世的清白更是有嚴格的要求。就連身帶殘疾也不行。并且只能是單數,不能是雙數;只能是男人,不允許女人去。日期,是農歷二月份第一個屬牛日,當然,這期間主祭村大寨村里不能出現諸如老人去世等類似的一些事件,一旦出現,就得延期。有時不出這事,就出那事。會延得很長,一直到日子“干凈”為止。另外,現場的規矩,也有很多規定的。
阿倮歐濱神林我去過多次。但真正的祭祀,卻一次也未能參加。2001年春天,為了響應省州民族文化建設的需要。綠春提出建設哈尼文化特色縣的口號。當時,我在綠春文聯工作,負責著手起草哈尼文化特色縣建設的方案。在綠春搞哈尼特色文化,是不可能避開阿倮歐濱的。起草相關的方案,同樣回避不了阿倮歐濱,回避不了阿倮歐濱的山水神林文化。所以,那年春天,祭祀阿倮歐濱的時候。我曾和自己阿倮那安村里和大寨村里的咪谷先后聯系,說明原因。要求到現場攝制相關的活動經過。以收集第一手資料。為下一步工作打基礎。因為是關系到縣里的大事,咪谷們并不反對你到現場,但堅決拒絕拍照,口吻里顯示著不那么友好的氣息。原因就是那是一場人神特定的交流,是人神一次特殊的對話。除了特定的環境、氛圍,也需要特定的心理。現場人員相互問有事也靠啞語、手勢和眼神打交道,嚴禁說話。這么神圣、肅穆、虔誠的現場。有人到處亂闖,在神林里噼噼啪啪一陣亂閃亂照亂攝,誰能保證不驚擾神靈。不破壞氣氛?誰能保證不打破那種千余年來的肅穆?因為不能攝像,不能拍照,不能采訪,不能采集什么具體的實物。一時覺得沒有多少實際收獲,得不到希望得到的圖片資料,自己也就放棄了此行。現在想起來,自己當時的決定是多么地幼稚。其實,有什么能比心靈的到場更貼切。更能記下生命運行的痕跡!
直接享受阿倮歐濱的福蔭的,有12個寨子。近兩千戶人家,數千口人。但祭祀這天能到阿倮歐濱神林里的,為數極少。平時,大家去買豬肉,都嫌骨多肉少。今天,做犧牲的一頭三四百來斤的架子豬。大家都嫌肉多骨少。巴不得這怎么不是一頭大象,有大把的骨架。盡管負責人看得再緊,但那些豬骨,總是你一塊,我一片地,被不同寨子來的人們悄然私藏。
這些骨頭。就是每年阿倮歐濱祭獻后被眾人爭相求取的“阿倮歐濱尚約”,即漢譯的“龍骨”。
這是一場當地少有的民間大祭。也是哈尼族地區少有的一次集體大祭!
那些年在綠春,每年的大祭后,我都能獲得一塊指甲般大小的圣骨。我得到的圣骨,有時是大爹拿回來的。大爹每年都隨村里的隊伍到祭祀現場,大小會拿塊回來。有時大爹沒拿到,父親就到村里的咪谷家去要。父親是從單位上退休后回村的,雖然在單位上千了三四十年。卻一點沒改變一個傳統的哈尼男人的本性。成天和村里的大人小孩混在一起,為村里的大事小事操勞,像一個地地道道從沒離開過村莊的農民一樣。但他從來不親自去阿倮歐濱的祭祀現場。不過憑自己在村子里的威信,往往能從咪谷那里要得到給我們的那幾塊豬圣骨。
他知道,他的幾個兒女都在外工作,平時,不時要四處跑動。需要帶阿倮歐濱的神骨在身上。才能受到阿倮歐濱神靈的護佑而平安無事。
最好的圣骨。應該是像腿部啦這些堅硬部位的骨頭,這些輕易不會腐爛,也不怕水什么的,好保存。
因為不易得到。每個家庭里。一塊不大的骨頭拿回來后。往往要砍成好幾小塊。以便家里的兄弟姐妹們都有一份。得到阿倮歐濱的圣骨后,我們小心翼翼地用尖銳的匕首或錐子把骨頭從中問鉆個洞,然后穿在鑰匙扣上,長年掛在屁股后面。鑰匙是每個人每天必須攜帶的物品。容不得忽視。這樣,帶上自己的鑰匙,也就帶上了自己的吉祥物了。另外,把豬骨頭帶在鑰匙扣上,讓大家看見,多少有點炫耀的意思在里面。綠春作為典型的哈尼山鄉。哈尼人最后的家園,拂動著一股濃濃的哈尼民族情感,而這股情感。更多是滾燙地集合在縣城所在地的阿倮山梁上。體現在這條龍脊上世居的十余個哈尼族村莊。只有這些村莊里的哈尼人,才有資格自稱自己是阿倮歐濱的子孫,寵享阿倮歐濱神靈的直接庇護。這在當地,是一件值得炫耀和自豪的事。
把豬骨穿在鑰匙扣上,方是方便了。但也容易磨損、破裂,稍不注意哪天就悄然脫落掉了,那是件十分沮喪的事。這不是錢所能買到的東西,更不是隨便能得到的東西。它已經粘附了自己心靈的一種寄托和依賴,包括一些神秘的臆想,不小心弄丟了,心里會老大不痛快,甚至于不安和恐慌。
既可經常隨身攜帶。又可預防丟失的最好方法,是把圣骨縫在自己常穿的外衣的衣角里。這是阿倮歐濱的子孫們攜帶阿倮歐濱圣骨最常用的一種方法。近十年前,我一直生活在綠春,每年都可得到阿倮歐濱的圣骨。每次都把它縫在衣角處。我常穿的幾件外衣,都藏匿著骨頭。特別是出遠門時需要帶的外衣,還不只一塊呢。所以,哪天如果需要出遠門。不管需要不需要,我都會選一件衣角里帶有阿倮歐濱圣骨的外衣一同遠行,那樣,自以為有阿倮歐濱的神靈一路陪伴著自己。一座林木滿坡的大山,一直在自己的心目中同行。這樣,對塵途的平安,我的心里會更踏實。
去年春天。阿倮歐濱祭祀后不久。家里有人出來蒙自,給我們帶出來一些圣骨,都是處理好的,每塊骨頭都用毛線縫了個很貼切的小套子。小小的骨頭嚴密地裝在里面,十分安全。套子上還編了條小掛線,仍然是穿在鑰匙扣里吊掛。當然,穿上這件“毛衣”。這件神物就藝術多了。也更有神秘性,不知道的人,還真的不明白這是什么呢。
而現在,我直接把神骨擱進自己的錢夾子里,和自己貴重的一些磁卡放在一起。這樣。不但省事,而且,出門從不擔心會離了身。它每天隨我出出進進,乃至走南闖北,讓我一直銘記著自己是阿倮歐濱的兒孫,一生寵享著阿倮歐濱神靈的護佑。與山神、樹神、水神同在,與大自然同在。
一塊普通的豬骨頭。進了一趟神林出來。就成了圣骨,事情遠非如此簡單的。
我知道,家鄉的父老鄉親對這塊豬骨頭的喜愛和敬畏。其情不是出于對骨頭本身。而是來自于樹。被自己頂禮膜拜的樹——神樹!源自于對養育神樹的阿倮歐濱神山浸透骨髓般的敬畏與熱愛!一個山地民族,把樹當作與自己休戚相關的神,這是對生命最偉大的認知和敬重。而能把這種認知和敬重年復一年地祖祖輩輩傳承下來。根深蒂固地和民族的命運緊密相連在一起。供奉到生命最高的祭臺上。這該是一種怎樣卑微與虔誠的心態!面對萬事萬物,面對這個博大的大千世界。面對自己設身處地的大自然。這樣的人生態度。除了哈尼族,還有多少民族能夠做到,愿意做到,我不知道。
一條盤龍
綠春縣城山頭多娘阿倮梁子是一條龍。一條盤踞著的臥龍。它把阿倮歐濱,背在自己的脊梁上;把一座神林,背在自己的脊梁上;把一個山地民族,背在自己的脊梁上。
土地是活的,土地有自己的靈性。在邊地綠春。我一直驚異大自然的造化。阿倮山梁的造型就是其一。這是一條東西走向的小山脈,細細窄窄的,由東到西逐漸延伸而下,長不過十余華里。一條不寬的公路,沿山梁的走勢,在山脊上蜿蜒盤旋,幾個世居的哈尼山寨,就先先后后或緊鄰或相隔分布在公路的上下坡地上。
順著山梁由東向西的走向。有兩條河流緊緊護衛著多娘阿倮梁子。大山里事多,名堂亦多,每條河走上一段就有個新名。左邊河流的主河段叫處安河,沿著下流又分別叫松東河、廣瑪河、倮別河等;右邊河流的上段為多利河,多利河流了一截。與從側面潘江東山插下來的一條河匯流后。得名德昂河繼續下行,成為綠春城區多娘的母親河。左右兩條河相互包抄在一號橋匯合,把阿倮山梁徹底地框在懷中。
歷史上,這里絕對是個十分封閉、與世隔絕的地方,重重大山。把這條小小的龍山層層包在內里。里面的人很難出去。外面的人也很少進得來。是一片山地民族哈尼人獨立生活的小天地。為數不多的哈尼人。以不多的幾個小村落為單位。村腳開墾梯田栽水稻,山上開挖臺地種植包谷、蕎子,一年一收,過著閉塞、清貧而自足自樂的小日子。就是后來通了公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它也只是一條在崇山峻嶺里穿行的一股小藤子。承受的擔子。是如此地繁重和艱難,現代文明的沖擊力很難暢快地長驅直入。這地方仍然是紅河州的死角,封閉的民族王國。對許多人來說,來去仍然那么遙遠、不便,除了必須進去辦事的人員外,路過,或者沒事找事進去“閑逛”的人仍然不多。
小小的邊地,仍然以自己的節奏,不急不緩地推著山地的生活前行。
地域的獨特性。造就了這方山地的偏僻與獨立,也保證了這方山地的純粹和干凈。
在當下,如果說還有一片哈尼人的凈土,那就是綠春,那就是綠春縣城所在地的多娘阿倮山梁,這條連天地都不忍心叫醒的臥龍。這是一處得天獨厚的哈尼世界。多年來,綠春一直在“哈尼”這個民族身份上作文章,圍繞著“哈尼”這個詞語下功夫。近年來,更是注重哈尼文化的開發,注重地方民族文化的打造,這是不無道理的。哈尼山鄉、哈尼家園、哈尼山城、哈尼高地、哈尼秘境、哈尼圣城、哈尼圣地等等,無論如何稱呼,她都走不出“哈尼”這兩個字。走不出綠春縣城山頭阿倮梁子。走不出多娘這條龍,走不出山水和密林的阿倮歐濱。
在當今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地方,應該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
命中注定,這是哈尼人的世界,一個山地少數民族的世外桃源。
而想象當初,浪跡天涯的都瑪簡收。到達這方叢林的山岡,走在這條獨特的山脊上時,會是什么樣的感覺?肯定。她也不會想到。自己不但會在這條山梁上結束茫茫的流浪之路,還要在這里成神成仙。更主要的是,從此,她讓這方山地,成為后來的哈尼人祖祖輩輩慕往的朝圣地。一顆深深地扎在心問,拔不走拔不得不能拔的釘子。
剛過去的這個春節,我到綠春縣城對面的山寨廣瑪村過年。廣瑪村小學是中國哈尼文最早的教學實踐學校,幾十年過去,至今仍在推廣。估計,這個學校會是目前在世界上仍在進行哈尼文教學的唯一的一所學校了。幾年前,因為調研哈尼文在哈尼地區當下的推廣與使用情況,我隨哈尼族的幾位作家和文化專家亦曾到過這里。前來向學校的老師們了解相關的民族文字教學情況。這次是第二次重返。
廣瑪村雖然不在多娘縣城梁子上。但亦是直接享用阿倮歐濱神靈庇護的12個哈尼山寨之一。因為該村有兩座寨神林。有人也把它當做兩個寨子。故參與祭祀阿倮歐濱的寨子。有時會統計成13個,緣起廣瑪。
本來。從縣城看這邊的山寨。山寨是略高于縣城的。現在從山寨這邊往縣城那邊看,縣城又略高出山寨了。
這是觀賞多娘阿倮山梁的一次好機會。我們緩緩爬到村子后山新學校所處的高坡上。放眼過去,可以緩緩地掃視整個綠春縣城梁子。由東向西,漸漸低緩延伸的山梁上,到處是高高低低、前后交錯的房屋。一條公路,在房屋和樹木問隱約穿行,時而,一輛車子像一只甲殼蟲,不停地在上面跑動。
而山梁的東段,即高高聳立的山峰。就是阿倮歐濱神山了。每天,它如時把太陽送出林子,送上天空,給這片山地送來生命的溫暖。同時,它像一道翠綠的屏風。護守著阿倮山梁的東方,照看著整個多娘山梁子的冷暖。
山寨和縣城之間。原本是一條極深的峽谷。其實就是處安河的下段。現在,被視野忽略了,除了部分蓊郁青翠的竹子填補了房屋與房屋之間的空白外。這邊的房屋和那邊的高樓在視角里全部連成了一片,仿佛這個山寨也是城市的一部分。
假期的學校一片寂靜,所有的門窗都關著。只有操場前的旗桿直挺挺地立著。讓人聯想開學時國歌高奏,紅旗飄揚的情景。清風徐徐,早春涼爽的氣息一陣陣從寨子里往高處吹拂,裹挾著絲絲縷縷的糯香與肉香,叫人依然感覺著濃濃的年味。
這時。一個遠方的朋友給我發來了一條新年的祝福短信。龍年的祝辭,一句句龍騰虎躍,自然是些與龍千絲萬縷相連充滿振奮和喜氣的詞語。我興奮地立即告訴她。我現在就在一條巨龍的面前。朋友感到很驚訝,問我是怎么回事?我給她簡要地講述了綠春山梁的故事。
綠春縣城一帶俗名叫多娘。在當地民間。至今仍然沿襲著這種稱呼。多娘原本是一位哈尼祖先的名字。在這片山地有人居住之前,附近生活著一位叫貝多的首領帶領的哈尼族的一個部落。后來,貝多的兒子多娘長大成人了。他要開辟自己的新家園。看中了眼前這座大山環抱河流環繞的美麗的山梁,就帶領一部分族人前往開山劈地,建家立業,這個處女地才有了人煙,并以開驅者的名義,有了自己俗世的名姓。
在綠春,民間也一直有傳說。縣城所在地的多娘山梁就是一條龍。實際上,在哈尼人的心目中,龍并不是什么好東西,更不是什么吉祥物。但它的神秘性和想像性,它出現時的那種磅礴氣勢,那種不可阻擋的威力,還是給人們帶來沸騰的一種振奮,一種精神。沒有誰懷疑,這是一座血性的山梁。
綠春山梁這條龍。龍頭在西頭最低處,而龍尾在東頭阿倮歐濱山上。西頭最低處就是環抱綠春縣城山梁的德昂河與處安河的交匯處。據說,這條巨龍正在埋頭飲水。它說明了什么呢?它正在蓄勢待發啊!而龍尾所處的阿倮歐濱。正是縣城山梁上所有哈尼寨子統一大祭的神址。但在我的認識和想象里。龍頭應該在東方。在太陽升起的阿倮歐濱山上。
阿倮梁子的一絲舉動。都牽扯著阿倮歐濱的神經。
我所出生的衣胞之地阿倮那安村。就建在“臥龍”的正腰上。20年前,尚屬綠春縣城的郊區,而現在,早就變成城中村了。城市建設不斷往龍頭龍尾兩邊延伸。如今的城市區域。遠遠不只早年所說的“抽一支煙工夫”就可以走完的長度了。這是一塊風水寶地。阿倮那安,是神賜的村名。據說,古時候有個云游的神仙路過這個地方,被這里宜人的氣息和獨特的環境所吸引,就落腳休息,酣然大睡。幾天后醒來,神仙留下話,說這是阿倮(指身體)休息過的地方。從今以后,任何戰爭還是災難都不許侵擾這里。從此,這里就得了阿倮那安的村名,即我(身體)的休息地;而這座山梁,除了多娘外,又有了阿倮轟鞏(山梁子)的名稱。
因為有了阿倮山梁。后來才有了阿倮歐濱的山名——阿倮山梁上的分水嶺。
我從來不以為這是一條身處偏僻、閉塞、邊地而默默無聞的小龍。這條龍,不是一般的龍,它安寧、沉靜、不急不躁,是哈尼族血汗浸養的一條龍。
不需要期待,我堅信,一條盤踞著的臥龍,畢竟是要醒來的,總有一天,它會騰空飛翔,讓山外的天地,看到自己遨游蒼穹的雄姿。
而它騰飛的基座,是莽莽蒼蒼的阿倮歐濱。
一箱石榴
12月10日,這天不是蒙自最冷的日子。但在蒙自的氣候里,這天也屬很冷的日子了。清晨醒來,寒意填滿了臥室,望一眼半拉開窗簾的落地窗玻璃。扎冰冰的。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寒氣逼近自己。還好是周末,可以賴在被窩里不起床。這樣,借著寒冷的理由。就著暖被窩,隨意翻翻夜里沒看完的書。或者改改昨夜草就的小詩。也不枉這份偷懶的心情。大約9點,門鈴突然響起來。這么冷的天,這么早,誰會來?一會,妻子從客廳跑進臥室來,一邊換衣服。一邊問我是不是我那老王來了?昨天老王和我約好是12點鐘以后來的。怎么這么早就來了?我心存疑問,但還是不情愿地立即起床穿衣。我住在四樓,門鈴是單元大門口按的。在客人上樓到達自家門前,我有足夠的時間簡單收拾自己。
來人真的是老王,提著沉沉的一紙箱的東西。為了防備箱底破落。外面還套用了一個紅色的塑料網兜。我知道,那是一箱石榴。
今年,老王已經是第四年給我送石榴了。
這次。早在一周前他就給我打過電話。說想來看我。他一說要來看我,我就知道,他又要送石榴來給我了。當時我在昆明辦事,他就和我約好了重新聯系的時間。我的手機上是存過他的電話號碼的。這次他用了陌生的電話,他說他已經不用原來的電話。也不再要新的電話。這是借別人的電話打的。過了幾天,他又按照約定的時間給我打電話,恰好我在開會,不方便,沒能把話說清楚。昨天,他又來電話,說今天要來。我看過天氣預報,知道今天天氣會大變,就告訴他,今天會下雨,天氣會很冷,不要來了。電話那頭的口氣很硬很干脆,說下雪也要來,毫無給你商量的余地。前幾天他剛打電話來時,我擔心他的身體,也就叫他不要來了。他即刻就反問我,是不是不歡迎他來?我一時就語塞了。因為自己沒有手機,他跟我把時間地點都提前約定好了。
進屋后,老王也不解釋提前而來的原因。一坐下。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滔滔不絕地只管講著自己的話。
老王是個年近70的老人了,比我的父親小不了幾歲,我和他應該可算忘年之交了。不過,雖說忘年之交,其實,平時也沒有多少往來,一年到頭,只是他會很少地來兩三次我的辦公室。索取新出的刊物。
2007年底,因為住房的原因。我從個舊文聯調到蒙自文聯,負責《蒙自文學》的主要工作。老王喜歡寫點古典詩歌,他不會用電腦,只會寫在紙上自己送來投稿。我到蒙自文聯工作時,蒙自市(當時還是縣)黨政機關剛剛搬到市政府行政中心新區辦公,這里離市區較遠,交通不便,除非萬不得已,許多需要辦事的人都不愿來。老王為了幾首小詩歌,騎著一輛破舊的老單車就來了,我馬上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從他的村子到行政中心,聽說騎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老王,看著他這把年紀,我說了一些問候的話。他聽出了我的擔心,咧著無牙的嘴笑笑,說沒事,平時無事他騎著單車到處跑。其實,老王寫得很少,每年就送來那么七、八首什么五律啦絕句啦的短詩,最多也不超過十首。抄在老式的信箋上。甚至中學生作業本的紙上。后來,老王又來了兩三次,有次還帶上他剛上學的小孫子。每一次,老王坐的時間都不長,喝上幾口水,拿上書,說聲打擾了就匆匆告辭了。
這都是些一個編輯與一位作者很普通的交往。我對他的一點熱情,也只是出于職業的關系和對一位老作者的尊重。就是編稿,我也是基本按照我一慣的編輯原則取舍的。
據說,老王以前在他的那個村委會上過班。現在。他把老祖屋讓給了在家的兒子。自己住在別人的石榴地里。幫人家看守工棚。用每個月所得的三百元錢,過自己自由而清苦的小日子。說到底,是一個打小工的老頭兒。這把年紀。這倒讓我另眼相看。還有他硬朗的身子骨,也許也和這勞作和開朗有關。
三年前冬天的某一天。他突然給我打電話來。說要給我送些石榴過來,問我怎么見面?那時,我隨行政中心的通勤車上下班。無論去哪里見一個人,的確有很多不便。加之也不了解他的住處和路程,不知道怎么做他才方便,所以就想拒絕他。但他不允許,語氣很堅定,我就選了個折衷的辦法,約他在蒙自的標志性城雕天馬腳下相見。這樣。雙方都不易錯過。傍晚6點,他把一箱用農藥箱裝的石榴送到我的手上。就像心里卸下一副重擔一樣。說年底了。這是最后一批石榴了,這個時候的石榴味道最好。說完,不容我挽留,騎著自行車輕松離去了。灰黃的夕陽掃過天源賓館的樓面,打在天馬凌空的雙翅上:前方。銀河路茂盛的樹木已呈一片暗綠,人影瞳瞳,車來車往,我抱著一箱石榴,站在天馬路一側,看著老王蒼老的背影匆匆消失在暮色里……
年底的石榴可能真的比其它時候的好。這幾年,家人也說,老王送來的石榴真的口感很好,不像我從那些冠冕堂皇的專賣店買來的石榴。老貴八貴的,小小一箱就近百元,味道卻很淡,就玩個虛空的包裝。
我和老王的感情就這么簡單,淡如白開水。后來也沒有什么來往與交流。但每到這個時候,老王就會如時聯系我,不容我拒絕,騎著單車雷打不動地把一箱石榴送到我的面前。我都不知道他這是為了什么?我在個舊工作時,也有一位老作者莫名其妙地很喜歡我,至今還常和我用電話保持聯系。一個幫人家看守石榴園的老頭,自己又沒有石榴,老王送來給我的石榴。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用那點微薄的血汗錢買的。還是他向老板要的?我想問。但一直沒問,怕他有想法。
這次老王沒再騎單車。老王說,現在公交車通到他們的村委會了,老年人可以免費乘坐,從村委會坐到南湖文化廣場。然后轉6路車。就可以直達我住的小區,很方便了。老王頭戴冬帽,衣服穿得厚厚的。我在屋內都感覺如此寒冷,盡管可以坐公交車了,但一想到老王為了給我送這箱石榴。大老早冒著風寒風塵仆仆趕著進城。我心里仍然止不住打了個寒噤。
石榴是蒙自自產的主要水果之一。盛產季節在當地十分普遍。現在,老王肯定知道,在蒙自,我吃幾顆石榴應該是很簡單的事;或者,也許他根本就沒考慮過這些。完全憑自己的意愿行事。完全憑自己樸實的想法和良心。把自己的心意干干脆脆地送給想送的人。而我也深深地知道,這一箱石榴。我是絕做不到把它純粹當作一箱石榴來看待的。
編輯手記:
如今,在傳統文化紛紛解構,民族文化元素在飛快流失的當下。仍有像莫獨這樣的寫作者堅守自己的民族傳統,以書寫的方式保留本民族的文化,這在他的散文和散文詩中都可以看到。對他而言,文學的表現形式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文化的傳承。莫獨說得很明白:“這是個離開村莊就很容易丟失自己丟失村莊不離開村莊也容易丟失自己丟失村莊的年代/感謝祖先!在這樣的年代,我要努力做到,一生在祖傳的村莊里能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