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與水的玄思

所謂“蒙頂山上茶，揚子江中水”，喝茶自然要論水。明朝才子許次紓說：“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與論茶也。”想想這話是說得相當透徹的了。

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寫茶，先不講茶如何如何，第一句就是“欲治好茶，先藏好水”。李日華更是專門著有《運泉約》，是一部關于為泡好茶千里迢迢運送泉水的契約，所運送之水是天下第二泉——惠山泉。他開篇即說：“吾輩竹雪神期，松風齒頰，暫隨飲啄人間，終擬逍遙物外。名山未即，塵海何辭。然而搜奇煉句，液瀝易枯；滌滯洗蒙，茗泉不廢。”大意是說我們這些人內心所鐘愛的永遠是那幽壑林泉，雖然暫時游歷人間，終究是要回歸山林。現在歸隱的名山還沒找到，紅塵還未得出離。所以就暫留此處，姑且搜索異物奇觀，凝煉文句，尋覓好水泡出好茶，洗滌凡塵，不使內心沉迷太深。而同樣是這位李日華，曾愀然指出天下三大遺憾事，“有好弟子為庸師教壞，有好山水為俗子妝點壞，有好茶為凡手焙壞”，我們今日讀這樣的文字，聯系當今教育，旅游以及茶商業之實況，不免要痛快于李大才子幾百年前就為我們呼出了心中的憋屈。

而說起對水的崇拜，自然也繞不過陸羽先生，他曾行遍大江南北，就只為茶葉尋覓一汪好水。《茶經》中關于水的論述詳略備至，精妙絕倫，他說：“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揀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瀑涌湍溯，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又多別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效以前，或潛龍蓄毒于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毒，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水取汲多者。”可愛的癡心茶圣，對于水質之汲汲以求，一至于此。果然不愧是“獨行野中，誦詩擊木，徘徊不得意，或慟哭而歸”之決然快意的性情中人。

茶文化綿延千年，自古及今的文人和茶人們，為了泡出絕世好茶而尋水寫水之故事清奇且繁多，留下的名文警句也不勝枚舉。像是文采風流的蘇大學士，不務正業的宋徽宗，文功武略如天神般的乾隆大帝，都一如其人業已登臨或藝術或人生境界之堂奧一般，其對于茶飲之水的追求，也都挑剔苛求，精益求精。

然而，獵美搜奇，不免勞神廢物，一味馳心外求，也終至于茫然枉然。茶與水的關系，也可以有另一層之清新觀照，那即是相互依存的客觀玄思。其間道理看似淺白，卻也可以蘊藏有非常的深刻。

我們平日里喝茶，大概都是泛泛而談地說“喝茶”，卻鮮少留意到我們所喝的其實是茶葉和水的結合體，我們稱之為“茶”。當茶葉與水遇合，就形成了一個新的事物——茶。然而在“茶”里面，我們找不出一個實質而直接的可稱之為“茶”的元素，同時，也已經找不到原來的茶葉和水。但是即便如此，卻又絲毫不影響我們在生活中用茶葉和水來泡出一杯茶來，去品嘗它、感激它、享用它。

諸如此類，縱覽萬事萬物，莫不是這樣的“結合、顯現、無實存、有暫時實用”的流變樣貌。世象猶如彩虹，看似有存在，且色彩絢麗，但是臨近了去研究，卻又無法抓住實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大概也是基于如此觀照的感慨吧。

而把這個樸素的道理推及于一切事物，就幾乎引申出了佛教的一整套哲學和修行之道。佛法中，有“四法印”之說，即“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槃寂靜”。這個“四法印”，是為佛法的標志，與此“四法印”的宗旨背道而馳的都不能稱之為佛法。而“諸行無常”的意思是，一切和合而成的事物，都是時刻不息，不斷流變的，猶如子在川上所見的水流，找不到實存和永恒。這用我們當下流行的一句話語，就是“神馬都是浮云”。然而，像是佛祖的這些宣說，單純深刻而且超然，并非只是對于世間生活和事物的一種否定。例如，因為“諸行無常”，茶葉和水結合而成為“茶”，茶既不是茶葉也不是水，同時也并非有“茶”這個新事物的實存，但是這又并不影響我們賞心悅目地制茶、泡茶和飲茶的享用。

有一個著名的禪宗公案，也似乎闡明了這樣的道理。

唐朝的投子大同禪師，道風頗盛，其門下有一位章和尚跟隨修行。某日，章和尚在寺里勞作完后，投子禪師泡出一杯茶遞給他，并說：“森羅萬象皆在此”。

章和尚接過茶來，卻將茶水潑灑于地，反問投子禪師：“現在，森羅萬象又在何處？”

投子禪師說：“可惜了一杯好茶！”然后就緘默不語了。

簡單的一杯茶水，可見森羅萬象之道，這個森羅萬象，不是真正的實存而是臨時的聚合幻變，但是這也無法否定這個森羅萬象的呈現。章和尚將茶水潑灑于地，質問“森羅萬象又在何處”，這其實是用一種否定的方式肯定了森羅萬象的實存。因為本來不存在的事物又如何通過單純的否定而否定其存在呢？是故，大同禪師說“可惜了一杯好茶！”然后緘默——不能再語了。

與此類似，趙州禪師那則著名的“吃茶去”的公案，也有著同樣的意趣。古賢大德們能在喝茶當中品嘗出“道”的味道，所謂“茶道”的精神，又豈是虛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