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達芬奇事件”從局部反映出了整個中國設計的文化困局,即一種盲目的文化認同和普遍存在的文化虛無。“文化自覺”是中國本土設計突破這種困局的關鍵。設計文化自覺的基礎在于民族文化認同,應當通過不同渠道啟發、培育和引導設計中的民族文化認同。當前中國正處于綜合國力日益增強的階段,包括設計在內的文化產業獲得較大發展空間,設計事業應當以此為契機探索實現中國設計文化自覺的途徑。
關 鍵 詞:達芬奇事件 文化認同 本土設計 文化自覺
2011年年中由央視首先曝光繼而在行業內持續發酵的“達芬奇事件”震驚一時,時至一年多后,仍在經營的達芬奇家居又被指存在冒名展出、銷售、推廣幾個意大利品牌家具的侵權行為,再陷糾紛。 “洋品牌”身份可疑,“舶來品”質量堪憂。然而即使如此,服飾、消費電子產品、家電甚至建筑領域里,仍然或明或暗地存在著冒牌、高仿、山寨、抄襲等現象,其生存空間非但沒有縮小,反而以各種形式繼續上演著,市場大有甚囂塵上之勢。也許在生產和消費者來看,會有因為不同的利益出發點而對此言人人殊、莫衷一是,然而,若從整個中國設計行業的角度來看,這類事件顯然是設計失位甚至病態發展的癥候。
設計活動總是在文化的參與和制約下展開和完成,反映出文化環境的傾向性,具有文化的特質。同時,廣義的文化也包含設計,即“文化是人類通過與外在的、構成創造前提條件的環境相適應,所實現的一切生活方式,所形成的心態和行為樣式,以及因這些方式和樣式之需所創造的產品” 因此,從更深層次來說,“達芬奇事件”中反映的當代設計病,實質上是一種文化病。從文化角度剖析設計問題的成因才能合理地探索解決之道。
一.事件折射出的設計認同和文化認同
事發之前,達芬奇家具是家具中的奢侈品,在京城獨擁三千多平方米的展示廳,一件家具的價格動輒以十萬計。令那些花費數十甚至數百萬天價購買家具的消費者沒有想到的是,不僅這些號稱純意大利進口的幾個系列的產品并非舶來品,甚至宣傳的以原產意大利的名貴木材白楊荊棘根、菩提木為原料的家具經檢驗也竟非實木,而多是高分子樹脂材料、大芯板和密度板。不難看出,這些名不符實的家具吸引人們一擲千金的秘密是它們所擁有的洋品牌和純進口的身份。而它們能夠偽裝成舶來品的秘訣,則是設計上對西方古典風格式樣的復制、對西方古典風格元素的糅合和拼接。(見圖1-圖6)可以看到,正是品牌、產地和風格式樣三者共同構成的產品形象促使消費者作出了選擇,而這三個因素無一例外的都必須具備“外國的”、“進口的”或“西方的”條件。因此可以說,“達芬奇事件”折射出消費者的設計認同是建立在崇洋心理上的,認為西洋風格的式樣和進口的產品才是美和品質的化身。
我們暫且不去急著批判消費者盲目的崇洋和虛榮,而是從形成這種設計認同的原因來做分析。人們對于一件設計的認同,更深層次上是對于文化的認同。物品是人類創造活動的產物和人類文化的組成部分,它的設計則反映了一定時期人們的生活需求、社會狀況、技術水平、生產方式乃至思想觀念,承載著幾乎所有的文化信息。將其歸納為三個方面,即價值取向、社會意識和生活形態,于是,人們接受和選擇一件物品的行為也是接受某種價值和意識形態、選擇某種生活形態的過程。從其產品來看,達芬奇所參照的西方古典的風格式樣,大多是文藝復興、巴洛克、洛可可直至新古典主義時期歐洲主要國家家具的風格式樣。如果說設計認同本質上就是文化認同,那么,達芬奇產品之所以被接受甚至受追捧,無疑暗示著兩種可能:其一,歐洲從中古時代向近代轉型的過程中在文化上創造了一個輝煌燦爛的高潮,這個文化巔峰的魅力吸引著人們通過各種方式不斷地攀登和接近;其二,由于近古歐洲處于封建王權統治的階級社會,前述幾種典型風格式樣的設計大多為皇室貴族所擁有,人們試圖通過追崇這些風格式樣的物品來尋求一種奢華和尊貴感。也即是說,歐洲古代文化在相當大一部分國人的觀念里傳達著進步、富足、強大的信號而具有積極的意義,與專制時代的權貴們使用同類的設計風格的產品,無疑也令他們藉由生活形態而間接地享有了權力和身份。前者我們稱之為“西方崇拜”,后者我們姑且稱之為“帝王崇拜”。可以肯定,消費者對以上兩種文化心態或居其一,或兼而有之,于是便有了達芬奇產品以復制和模仿西方古典風格為方式的“設計策略”。
二.事件反映了中國設計的文化困局
形成這種局面有諸多歷史原因。宏觀的說,近代中國由于遭遇西方世界而興起的“新文化運動”將西方國家民主和富足的形象深深烙印在了民眾心目中,不僅直接導致文化上的自卑感還培育了最早的崇洋情結,這種影響持續至今。具體地說,也是由于改革開放以來發展外向型經濟,制造業企業長期依賴OEM方式生存,設計行業的發展空間被壓縮且形成了一種完全以西方市場為中心的運作模式。
其直接后果是,以設計產品為最直接的媒介,西方國家的文化、意識形態和生活方式從不同側面涌入。穿著皮爾·卡丹、吃著披薩漢堡、拎著愛馬仕手提包、住著名為“波托菲諾”的小區住宅,國人這樣的生活方式相當普遍。毫不夸張的說,一部分民眾甚至設計師對于歐美知名品牌和歷史文化的了解多過于對本民族物質文化傳統的了解。這也就不難理解,緣何中國設計師極少設計出立足于民族文化傳統且又能廣受國內市場歡迎的產品了。一方面是因為許多設計師長期浸淫于西方物質文化環境之中,本身就不了解、不關注本民族的傳統和文化;另一方面,即使部分設計師能夠意識到并且做出一些圍繞自身民族和地域傳統、針對自身行為特征和文化心理的設計實踐,其作品面世也不一定會受市場歡迎,造成這種窘境的原因是,民眾對本民族的物質文化傳統的了解也僅停留在形式的層面。于是,大多數“熱銷”的中國設計讓消費者體驗文化進而確認自身的途徑是通過異文化而不是通過自身文化獲得的,“達芬奇事件”正是中國本土設計這種文化困局的體現。
可以說,當前許多“中國設計”只是“在中國設計”,本質上卻是“為西方設計”或“西方式設計”。這里包含著兩重意思:一是由于經濟上參與國際分工成為“制造大國”壓縮了設計的生存空間,設計只能在跨國企業劃定的軌道上做一些復制和改良的工作,設計是為西方企業的設計;二是由于文化上長期受“歐洲中心論”影響而使民眾甚至設計界“錯認祖宗”,從而在設計風格上熱衷于模仿和引用歐洲各個時期的經典式樣,設計是體現西方文化特征的設計。具體表現為,建筑、空間環境和家具等領域常常向歐洲古典風格借用題材和元素,而在工業產品、視覺媒體和服飾等技術性和時尚性較強的領域,則樂于將歐美當代設計直接“拿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城市公共空間里理所當然地遍布著西方古典園林的噴泉廣場,建筑物毫無顧忌地立圓柱、造拱門并蓋以或圓或尖的屋頂……而在這樣的空間環境中,沒有什么能比再來一套達芬奇的家具更為合適的了。與此同時,技術特征明顯的消費電子產品、家電、交通工具的設計也鮮有自主創新設計,服飾等時尚性較強的領域更是密切跟隨歐美四大時裝周的腳步,山寨手機、高仿名表、拓版服裝等物品生生不息……所有這些都表明,中國設計的文化困局里潛藏著深刻的危機。
三.文化自覺:中國設計突圍的內在需要
既然設計是文化在器物層面的一種體現,對一個國家和民族來說,有文化意義和價值的就應該是體現本國家和民族文化特征的設計。尤其是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之下,獨立的文化身份是國家和民族至關重要的底線。一個國家和民族只有具備體現自身歷史和文明特征的文化產品,才能在國際交流和對話中保持獨立的姿態并證明自身的價值。中國本土設計要突破面臨的文化困局,就應該改變文化特征含混、文化身份模糊的現狀。借用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的觀點,中國本土設計需要“文化自覺”。 可以說,文化自覺是文化的自我覺醒、自我反省和自我創建,是中國設計突圍的內在需要。
設計文化自覺的基礎在于民族文化認同,通過不同渠道啟發、培育和引導設計中的民族文化認同是實現中國本土設計文化自覺的前提。亨廷頓曾指出,不同群體的人們常以對他們來說最有意義的事物來回答“我們是誰”,即用“祖先、宗教、語言、歷史、價值、習俗和體制來界定自己”,并以某種象征物作為標志來表示自己的文化認同。可以說,“文化認同”是人們在一個群體中長期共同生活所形成的對本群體最有意義的事物的肯定性認知,其核心是對一個群體的基本價值的認同,它既是凝聚這個群體的精神紐帶,也是這個群體發展延續的精神基礎。設計通過社會實現其價值,因此,文化認同應當同時存在于設計的主體和客體之中。一方面,設計界要注重培育民族文化認同;另一方面,民族文化傳統的宣教也應當在普通民眾中展開。這個過程可以從專業設計教育中的本土設計史出發,貫穿到設計業內建立在文化傳統基礎上的評價標準乃至通過媒體或社會活動而展開的傳統文化的教育之中。可以看到,專業設計教育中,設計史的中國版圖已經確立并得到了初步研究;行業內,一些設計大賽也開始以“為中國”的名義展開……不盡如人意的是,由于利益驅動或認識不足,媒體和社會對通過設計來啟導民眾文化認同的宣教還比較缺失。當前的中國本土設計應當以民族文化認同為出發點,在設計與社會的互動中反過來促進民族的文化認同,使具有鮮明文化特征的中國本土設計的發展到全新的高度。
四.實現中國設計文化自覺的途徑和策略
當前中國正處于綜合國力日益增強的階段,包括設計在內的文化產業獲得較大發展空間,設計事業應當以此為契機探索實現中國設計文化自覺的途徑。
首先,中國設計應當樹立文化自信心,深入發掘設計中民族化和本土化的因素。正如貝尼·斯帕克說:“德國以科學的名義出售設計,意大利以藝術的名義出售設計,斯堪的納維亞以手工藝的名義出售設計,美國則以商業的名義出售設計……”中國設計也應該有自己的文化名片,立足民族化和本土化,走差異化的發展路徑。盡管由政治、經濟和科技所決定,歐美文化不可逆轉地成為強勢文化,但中華文明作為唯一綿延不輟的古老文明應當樹立更為長遠的文化發展觀,不應將文明史視為基因性的文化災難而對自身文化產生自卑感和懷疑態度。在設計民族化和本土化實踐上,同為后發展國家的印度值得被注意。近年來,印度服裝設計異軍突起,接連舉辦的“德里時裝周”、“孟買時裝周”以改良后的民族風格堅守舞臺,2009年高調亮相巴黎時裝周,驚艷全場。對中國設計來說,在當代設計共性增強的客觀現實面前,追求民族化和本土化應該成為一種文化價值觀而不僅只是一種策略。
其次,中國設計應當加強文化輸出意識,主動積極地通過設計建構和傳播國家形象。原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曾對中國斷言,“一個只能出口電視機而不是思想觀念的國家,成不了世界大國。”這句話雖刺耳卻發人深省。作為文化形態的設計,是思想意識的媒介物,也是建立和傳達國家、機構或企業形象的工具。日本設計在走向現代的過程中,充分保留了民族文化特色和精神,在建筑、平面、服裝設計等領域出現了丹下健三、龜倉雄策、田中一光、三宅一生等享譽國際設計界的大師和一大批民族品牌。二戰后,日本工業產品以輕型、精巧的優勢全面打開歐美市場,樹立了工業強國的形象。中國設計應當具備文化上的國際視野,將有價值的文化內容融入產品,通過設計主動積極地向他國輸出自己的思想文化價值觀。
再次,政府扶持應當考慮設計行業的特殊性,從文化角度出臺更為全面的政策。研究表明,以英國、荷蘭、芬蘭、日本、韓國為代表的國家已將設計納入國策進行戰略性的部署和推進;德國和法國則擬定了產業層面的設計政策并順利實施與執行。同時,許多國家通過建立行業組織和公共的設計展示和推廣平臺來開展設計促進活動、普及設計理念。2010年我國政府也出臺了扶持設計行業的政策,政策內容主要是資金扶持和稅收優惠。但由于設計行業與產業錯綜復雜的關系,政策并沒有在短時間內解開中國設計的危局。在宏觀政策大力支持自主創新的背景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2012年召開的第112屆“廣交會” 上,竟出現了中國企業搶購“洋品牌”的現象。 可見,孤立的行業扶持政策會因為生產企業利益和跨國資本力量的牽制而效果受影響,如能從文化角度考慮出臺民族品牌扶持和原產地保護等相關政策,或有可能改變設計的生存環境。
最后,中國設計應當具備文化判斷力,審慎取用傳統文化資源和外來設計資源。如果將民族傳統文化和外來設計文化視為一個“數據庫”,如何辨別、判斷和取用其中對中國設計發展有價值的資源是至關重要的。一個極端的例子是位于河北燕郊的“福祿壽三星”形象的酒店建筑被公認為“最丑的建筑”,說明缺乏文化判斷力而濫用傳統文化資源只能帶來設計文化形象的自我矮化。同樣是由于“帝王崇拜”,名為“王府”、“御園”等諸如此類的建筑也曾遍地開花,更有甚者會將故宮太和殿原樣照搬。這種文化心態與“達芬奇”產品的消費者如出一轍。而在當今境外設計機構跨國經營的背景下,中國作為最大的設計市場,具備文化判斷力尤為重要。眾所周知,意大利四大汽車設計公司早在2004年就相繼進駐中國市場,成為吉利、一汽、華晨等企業的設計提供商。2002年北京籌備奧運會對奧林匹克公園的總體規劃設計公開招標,有177家設計單位的報名,其中境外機構占七成。統計表明,在國家中心城市越來越多的重大建筑由境外設計機構或中外聯合設計機構承擔設計。由于受企業利益、資本力量和長官意志等多重因素影響,中國設計并不具有天然優勢,文化考量也不可能成為影響決策的最大力量。但是,一個更為復雜的競技場讓中國設計不能只是簡單地表達“拒”或是“迎”的態度,而應該在溝通、交流、學習甚至交鋒中培養更為敏銳的文化判斷力,并探索出中國設計特有的生存和發展方式。
結語
“達芬奇事件”暴露了中國設計的文化困局,給了中國設計重新省視自身的機會。中國設計不是“在中國設計”,從文化角度看,“中國設計”這一詞匯除了界定其主體是中國設計師以外,還應該是“為中國的設計”和“中國式設計”。 “為中國的設計”和“中國式設計”透露著設計的文化自覺,也是中國設計前途所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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