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理學名家周敦頤的《愛蓮說》是家弦戶誦的文學名篇。長久地入選中學語文教材。文章中塑造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蓮花的高潔形象,已經成為國人心目中蓮的固有意涵,成為高潔人格的固定象征,成為中華傳統文學和文化中一朵經典的意象。然而,細究這篇文章里釀造的蓮意,卻是別有一番淵源和流變。本文擬淺說之。
一、蓮意流變
中國古典文學關注描寫蓮花是很早的。《詩經》唱到:“彼澤之陂,有蒲與荷”(《陳風·澤陂》)、“山有扶蘇,隰有荷華”(《鄭風·山有扶蘇》)。屈原在楚辭中也吟出這樣的句子:“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離騷》)、“芙蓉兮木末”(《湘君》)。兩漢時期民歌中有“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古詩十九首》中有“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魏晉時期,描寫芙蓉的作品亦不少,并且以芙蓉襯托美貌比擬德行,基本上沿用的是屈原在楚辭中確立的蓮意。
到了南北朝時期,佛教在中土流行已經很久了,文學作品中的蓮意終于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色彩。梁陳之際的《歡聞歌》寫到:“艷艷金樓女,心如玉池蓮。持底報郎恩,俱期游梵天。”(《樂府詩集》卷四十五)這里的“梵天”已經在明白地表明早期的蓮意至此開始在表面上有了一些佛門色彩,這是一個富有意味的變化,預示著古已有之的蓮意開始悄悄地由表及里發生內涵上的深化。唐代詩人孟浩然的“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題義公禪房》)更進一步說明古已有之的蓮意正由著重于外在形象之美,著重于烘托人物的德行之善,著重于比喻雙關的情愛之洽,而在域外佛教的影響下開始向新的意涵挺進,開始和人的心性修為、人格觀照有了更加密切圓融的聯系。
二、禪宗浸染
有宋一代儒學再度繁榮,理學尤其發達。理學的建立,就是從周敦頤開始的。但是宋代又不僅僅是理學一家獨秀。佛教思想特別是禪宗廣為流行。禪宗以徹見心性、頓悟成佛為宗旨,宣揚人人本來具有佛性,提倡“一悟即至佛地”(《壇經》),在生活態度上隨緣任運,和中國傳統的老莊思想一拍即合,成為中國士大夫化了的佛學思想。
政壇風云變幻,黨爭傾軋激烈,命運更加浮沉不定,宋代士大夫們似乎從感性和理性雙層上意識到,在復雜的社會中,單純的熱情無異于幼稚,癡情的苦惱無異于自戕。而根據印度的大乘佛教發展起來的風靡有宋一代的禪宗的修行方式、成佛條件、人生觀等顯然更加符合士大夫的口味。“明心即見佛性”,禪宗簡化了到達彼岸世界的手續,機鋒公案又富于中國化的思辨與理趣,且宋代士大夫生活安閑優越,理性修養又遠高出前代,參禪的閑暇與必要得到統一。因而他們更為成熟、超脫、沉穩、內向,思想境界更加沉靜脫俗。窮則獨善其身,上升為一種具有新含義的心性修養和理性追求,并漸漸積淀成一種社會風尚。
因而宋代大部分作家都喜歡談佛參禪。禪學思想有了極大的滲透力量,理學家們雖然自認為堅守了淳而又淳的儒家道統,但是“三教一理”“三教本一”的思潮在文人中廣為流行,所以他們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吸收了很多佛家特別是禪宗的思想。因而,無論是理論思辨還是在文學創作都開始全面地受到佛教經文中的觀念、物象有力地浸染了。新的蓮意開始大規模地盛開在這時以及以后的古典文學當中。
三、天竺蓮意
在印度的古老史詩《羅摩衍那》中曾有過這樣的關于蓮花的句子:“悉多這個女郎蓮花眼睛”、“她雖然長得儀容秀美,渾身卻涂滿了泥污,好像涂上泥的蓮藕,美麗閃光卻顯不出”。正如黑格爾所說“宗教往往利用藝術,來使我們更好地感到宗教的真理”(《美學·藝術對宗教與哲學的關系》),天竺佛經從古老的文藝作品中引入蓮花這個美好形象,同時又賦予特殊的宗教寓意。
佛教是著重探求解脫人生苦難的宗教,把進入佛國甚至成佛作為最高的理想。《佛所行贊》說佛祖釋迦牟尼有“如蓮花的雙手”和“似出于淤泥的蓮花大眼”。《六度集經》描繪三禪境界說:“心猶蓮花,根莖在水。”《華嚴經》里則更加詳細地展現了香水海上的蓮花藏世界。佛教的解脫是自此岸到彼岸,由凡夫而圣人,離塵世至凈土,棄眾惡臻盡善的過程,這恰似蓮花在污泥中生長出碧綠的的荷葉潔美的荷花一般。所以《蓮華經·方便品》中說:“諸佛出自五濁惡。”流行于中土且孕育出禪宗的大乘佛教有一部經典《涅槃經》也有這樣的句子“入淫女舍,然無貪淫之想,清凈不污,猶如蓮花”。
佛經中的蓮花蓮意就這樣著染著獨特的異域宗教色彩而隨著文化的交流在遙遠的中土落子發芽擎葉開花,豐富了中土已有的傳統蓮意。成為中國士大夫觀照自我的新客體,獨立高潔人格的新象征,自我心性修養的新寄托。
四、獨特之選
自從安史之亂以后,中國古代社會政治整體是趨向萎縮的,文人士大夫越來越傾向于內視,到宋代時,總體上士大夫們的人生觀是普遍退縮的,外在的仕隱矛盾,已經演化為內在的深刻的心靈沖突。這一方面表現為對人生意義更為深刻的思考,例如理學的產生;另一方面體現為對社會事務的超脫,熱衷于宗教思考,禪宗風靡一時。于是,幽獨的梅花、污凈的蓮花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詩文中,具有積極抗爭意味的青松卻在詩詞歌賦里越來越難覓蹤跡了。
其實在中國傳統文學中,象征人生志趣的意象已經不少了,如青松、修竹、梅花、蘭草等,而且這些根據儒家的“比德說”、道家的“道存萬物說”創造的松、菊、梅、蘭、竹等意象也是非常優美的。但是我們還要借天竺佛經中的蓮花來作自我的寫照,就是因為前述這些意象在表現中國士大夫仕隱矛盾、生死觀念、人生通達態度、此岸彼岸的終極思考等方面卻顯得十分無力。因此,中國的文人們依據萬物唯心說向佛教借出來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意象,以此抒發帶有宗教色彩的關乎靈魂心性的生命和人生的深處的那一縷。
綜上,追蹤理學名家周敦頤的《愛蓮說》中的蓮意,我們看到了一朵小小的散發著馨香的蓮花所具有的寓意逐漸豐富起來的軌跡,我們也看到了中土與天竺文化交流的一個芬芳的結果,還看到了時代思潮對于文學創作的巨大影響,更得以窺見了了中國的士大夫們---這些古代的文化精英自我期許、自我觀照的靈魂地圖上的令人感喟的心靈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