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瓦灘是一道幾十米寬的洪水溝,溝里筑著漫水橋。橋的一頭是村莊,一頭連著青石山下開鑿的公路。天下大雨時,泥瓦灘的漫水橋上洪水漫流,兩邊的車只能排隊等候。天晴后,泥瓦灘里的淤泥就開始慢慢干裂,翹起片片“泥瓦”。村里的孩子們結伴而行,拾起泥瓦,壘房子,磨泥碗,擺家家玩。
大人看見了,吆喝幾聲,孩子們忙于玩耍,并不理會。可是打雷天,孩子們斗膽敢去泥瓦灘玩,那他們可要挨揍了。大人們提著棒子邊追趕邊罵:“你們是不是也想變成瓜七朵呢?”孩子們嚇得四處逃散。如果七朵恰巧看見,她就跺著腳大喊:“快跑,快跑,風來了,雨來了,雷公的斧頭劈來了!”
七朵家住在泥瓦灘旁邊的高臺上,她小時候經常同伙伴們一起在泥瓦灘玩泥瓦。誰料有一次等他們發現時洪水已經到了眼前,慌亂逃跑中七朵被洪水沖了老遠,大姐好不容易把她拉上灘時,她已經被洪水嗆軟了。父母把七朵送到醫院搶救了幾天幾夜,后來七朵雖然蘇醒了,但智力嚴重受損。那次事故如一道高坎兒,將七朵永遠困在其中。如今她二十幾歲了,個頭不到一米五,行為仍像個不懂世事的孩子,別人都喊她“瓜七朵”。
這年秋天,一場大暴雨把泥瓦灘的漫水橋沖了個大豁口。雨后,護路隊就在距七朵家不遠的一片空地上搭起帳篷,搶修漫水橋了。護路隊的隊長姓李,人稱李隊。施工之前,李隊與兩個助手拿著工具測量了一番,之后大家開始忙碌了。李隊蹲在不遠處,偶爾站起來指揮一下。散工后,他們一起去帳篷吃飯、休息。
自從來了護路隊,七朵似乎忙了許多。今天,李隊喊七朵摘向日葵;明天,王工向她借火機;后天,劉工讓她拿針線。
李隊蹲在工地邊,一手托著向日葵,一手將葵花子一個一個揪下來放進嘴里嗑著,很快,向日葵盤上就出現了蜂窩似的孔隙。七朵雙手扶腿,彎腰站在李隊身邊,癡癡地望著他。李隊隨手掰了一塊給她,七朵接過向日葵,也蹲下嗑起來。
李隊笑著說:“看你,大愣愣的女子,咋還沒婆家?”七朵低頭一笑說:“我沒有婆家,我姐姐都有婆家。”李隊指著正在挖石頭的王工說:“我給你說個婆家,你看那個挖石頭的人咋樣?”七朵瞅著向日葵盤,頭也沒抬地說:“能成。”李隊頓時大笑著喊:“王工,快過來,我給你說了個媳婦。”王工停下手說:“你不要哄一個瓜女子。”“是她答應的。”王工就對七朵說:“瓜七朵,李隊給你當女婿咋樣?”七朵啊了一聲說:“啥女婿?”王工說:“你給李隊當媳婦,能成嗎?”七朵說:“能成。”工地上的人聽見了,都笑起來。劉工說:“瓜七朵,那你給我當媳婦能成嗎?”“能成。”胡工說:“你咋亂應承人家呢?你知道咋當媳婦嗎?”“不知道。”“不知道你還亂應承。我給你說,給人家當媳婦可得會做飯,會煨炕,嘿嘿,還得會生娃呢,你能成嗎?”七朵說:“能成。”這下,大家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隊蹲累了,站起來從上衣兜里掏出一疊毛票說:“給你,買糖去。”“啥?”“這是吃了你家向日葵的錢。”劉工說:“你好好數一數,那是他買你當媳婦的錢。”七朵拿著錢,一張一張數著,數了好半天。胡工問:“多少錢?”七朵說:“一沓沓兒。”劉工說:“拿來我給你數。”七朵說:“這是他的。”說完把錢交給李隊,李隊說:“這是給你的,你拿回家給你爸,就說我吃了向日葵給的錢。”七朵就回去了。
中午護路隊開飯了,七朵站在大門口,瞅著他們在帳篷周圍吃飯。李隊招手喊她:“七朵,吃飯來。”七朵說:“我媽說了,不能要別人的錢,不能吃別人的飯。”“哈哈,我們的飯香得很,還有肉呢。”七朵就慢慢湊過來了。李隊讓廚師給她盛了飯,七朵端起碗埋頭吃起來。王工望著她說:“瓜女子,你吃了李隊的飯,就得給他當媳婦。”七朵說:“嗯,我當。”劉工一下笑噴了飯。胡工說:“那你可得給我們看狼呢,這里晚上狼多得很,嚇得我們半夜都睡不著。”七朵說:“我看。”李隊說:“七朵,好好吃飯,吃了回家去。”七朵把碗放下說:“我晚上看狼呢。”王工說:“色狼你可看不住。”七朵仍然說:“能成。”于是大家又狂笑起來。
誰也沒想到,第二天清早他們起來時,竟然看見瓜七朵睡在帳篷外面。她枕著破棉襖,身子縮在一片破氈里,睡得很沉。一些小蟲子和螞蟻在她的臉上、腳上爬來爬去,咬了好幾處疙瘩。大家圍著她看了一陣,李隊說:“咱們以后可不敢哄這個瓜女子了,怪可憐的。”王工說:“她想給你當媳婦呢。”“再別胡說了,人家大人知道了罵咱們呢。”
過了一會兒,七朵醒了,她眨巴著眼睛坐起來。李隊說:“七朵,你咋在這兒睡呢?”“我看狼呢。”“那是哄你的話,你快回去。”七朵站起來,雙手在全身不停地撓著。他們上工后,七朵倒在破毛氈上又睡著了。
一天,王工想吃苦苦菜,喊七朵去她家屋后的一片土豆地里鏟。七朵站著沒動。王工又說:“李隊,讓你媳婦給咱們鏟苦苦菜去,我看那地里的苦苦菜嫩得很。”李隊說:“想吃自個兒鏟去。”“哎呀,我忙得哪能顧得上。”李隊說:“掏錢,我雇七朵給你鏟去。”王工從兜里掏了五元錢說:“我的膽囊炎發作了,吃苦苦菜比藥還好。”李隊把錢給七朵說:“給,買糖去。”七朵說:“要一沓沓。”李隊笑著說:“這比一沓沓還多。”“我就要一沓沓。”“誰有零錢,快拿出來。”王工一喊,大家就開始摸兜。轉眼,就湊了一沓沓錢。李隊把錢給七朵說:“你買糖吃,給我們鏟些苦苦菜。”七朵拿著錢走了。不久,她就提來了苦苦菜。王工豎起大拇指說:“李隊,瓜七朵最聽你的話了。”
搶修漫水橋的工作雖然辛苦,但有瓜七朵逗樂,時間過得倒快。一月后,漫水橋修好了,護路隊也準備走了。他們拆帳篷時,跟前圍了好幾個看熱鬧的娃娃。七朵不解地問李隊:“你們做啥去呢?”李隊說:“回家去。”七朵又問:“啥時候回來?”李隊說:“橋修好了,我們不回來了。”劉工接過話茬說:“瓜七朵,你等著,李隊回來接你給他當媳婦呢。”“等幾天?”劉工笑著答道:“哈哈,瓜女子,等,等一萬天。”
護路隊走后,瓜七朵天天在泥瓦灘壘泥瓦,只要看見人就喊:“修路的來了嗎?”大人們并不理會,娃娃們則學著劉工的語氣說:“等,等一萬天。”就這樣,秋雨濛濛時,她在泥瓦灘等著;冬雪紛紛時,她也在泥瓦灘等著……
進入臘月,狂風嗚咽,瓜七朵同往常一樣縮著脖子在泥瓦灘等待。她凍得渾身發抖,嘴唇青紫,臉和手到處裂著血口子。年邁的父親怕女兒凍僵,就撫摸著她的頭說:“七朵,一萬天其實就是一堆亂石頭。”七朵聽了,立即起身去搬石頭。
過了些日子,人們發現泥瓦灘出現了一堆堆凌亂的石頭。這恰好方便了需要石頭的鄉親,他們把石頭拉去壘羊圈或準備打建房的地基。開春時,七朵問父親:“到一萬天了嗎?”父親見女兒搬石頭磨得滿手血泡,只好說:“到了,到了。”“那他們咋還不來?”父親捋了一把白蒼蒼的胡子說:“唉,我的瓜女子,他們不來了。”七朵說:“等,等一萬天。”“那你就在咱家大門下堆石頭吧。”父親其實想隨時看到女兒的身影。
瓜七朵又向護路隊曾搭帳篷的空地上搬石頭了。她的衣襟和袖子磨破了,磨掉了,她的腳被石頭砸傷了,長好了,又傷了。她把近處的石頭搬完了,又到離家遠的地方搬。那塊空地上的石頭堆滿了,需要使用石頭的鄉親又拉走了。過了一年,那里的石頭又堆高了。
瓜七朵搬石頭的地方越來越遠,蒼老的父母看到女兒抱著大石頭從遠處一步步往回挪動時,總是長吁短嘆。母親說:“她這個樣子,可咋辦呢?”父親說:“這是她的念想。”
一晃六七年過去了,又一年的夏末,泥瓦灘的漫水橋再次被洪水吹斷了。這次負責搶修路的隊長姓馬,他一眼就看準了七朵家門下的那一大堆石頭。因為取石方便,漫水橋很快就修好了。直到他們走時,瓜七朵的家人和鄉親仍然四處尋找七朵。因為下暴雨那天七朵同往常一樣出門搬石頭,到現在仍然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