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到極致即是真

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的吳靜暉忽然告別了繁忙的工作場景，回到了多數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的空蕩蕩的家里，他感到十分無聊。直到有一天他午睡時做了一個夢，才告別了這種終日空虛恍惚的生活，他開始了對夢中之物陀螺漫長而艱辛的尋找。尋找、考證、調查、詢問、窺望……為了找尋陀螺，他采取了他能夠采取的所有手段。細雨綿綿的街巷、大雨滂沱的廣場、混亂昏暗的咖啡館、潮濕沉悶的小區……他走遍他所生活的古城的大街小巷，他找尋的路徑是不確定的，但虛幻的目標卻總是把他引入周而復始的“圓圈不圓”的循環怪圈之中，他就像在原地“轉陀螺”那樣無往不復地行走。找尋中，他發現那些沉積了歷史、生活和故事的古老街巷正在消失，或者名存實亡。因此，站在某個經常站立的街角，走在一個每天經行的街區，他卻產生了令人苦惱的陌生感，他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在記憶的回望中，他總看到一只旋轉的陀螺，看到一個比自己略長的孩子在用力抽打那只陀螺，而那只陀螺和他夢境中的陀螺如此相似。他感到眩暈，他弄不清現實和夢境哪一個更加真實。他甚至想到了《盜夢空間》里的那只陀螺，他希望能像劇中人那樣通過陀螺的轉與不轉來區分現實與夢境。不過，這也更加堅定了他找回那只夢中陀螺的決心。

后來，他通過一個僑居異地的老人對陀螺制作匠人張師傅的回憶，找到了張師傅曾經居住過的街巷，找到了張師傅的一位在古城歷史文化研究會工作的親戚。在和這位張師傅的親戚的攀談中，吳靜暉發現他就是那個總在他的記憶里出現的比他略長的鞭打陀螺的男孩。最后，吳靜暉通過這位張師傅的親戚的敘說和回憶，找到了和夢里那條巷子極為相似的一條舊巷：他緩緩步入，踩在坑洼不平的青石路上，借著微弱的光亮尋找33號。破舊的木門半掩半開著。夜幕下，它是那么地靜謐。有時他分明聽到那虛掩著的門里傳出陀螺旋轉的聲音、鞭打陀螺的聲音……故事到此結束，那么，那間屋子里到底有沒有吳靜暉要找的陀螺呢？對于作者來說，這個問題可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吳靜暉不但沒有分清現實與夢境，相反，他在兩者之間更加迷惘糊涂而踟躕徘徊不已。

故事中還有一條與尋找陀螺密切相關的線索，那就是吳靜暉對古舊書店經理呂希安生與死的追問。應該說吳靜暉和呂希安并無多少交情，他尋找他的人生蹤跡或許如同他尋找陀螺一樣，起初不過是為了填充退休之后的無聊空虛。但隨著找尋的步步深入，他幾乎是把全副精力和情感都投入進去。后來，他終于找到了呂希安，或者說出走的呂希安終于在死后重歸故里。這無疑也是一個——出發地和落腳地始分終合的人生——“圓圈不圓”的怪圈。陀螺的旋轉、圓圈不圓的人生軌跡——這多少有些隱喻的敘事，注定會令人掩卷唏噓。

以上是《陀螺》的故事梗概。《陀螺》力圖通過夢境、通過“圓圈不圓”的轉陀螺式人生軌跡把一個孤獨的人在某段時間的生存現實盡量擴展、拉伸，以證明“時間不逝”這一宇宙定律的堅實性和承載力。

《陀螺》向我們陳述了一個人尋找陀螺的經歷，有人愿意把這種艱辛的尋找過程解讀為一種人生軌跡的隱喻。但作者顯然不滿足于讀者僅僅把視角局限于此，他希望讀者能把視線拉長，并進行多視角的解讀。比方說夢。作者在小說里提到了電影《盜夢空間》里的陀螺。作者故意把電影里關于陀螺和夢的爭議引入小說，并插入吳靜暉這樣一段內心獨白：

互聯網上關于《盜夢空間》里陀螺問題的討論發言實在太多了。很多人都有著相同的看法，那就是現實中的陀螺一定會倒下。真的如此嗎？當時我曾這樣想：我即將開始尋找的陀螺和《盜夢空間》里的陀螺是一回事嗎？如果是，那么它究竟是還在某處轉動呢？或是已經停止下來，歪斜在那里？如果是，是不是說明用鞭子抽打陀螺的人不想從夢里醒來？而袖手旁觀者卻根本不想做夢？如果是，一個苦苦尋找陀螺的人又是什么樣的人？他是在夢里還是在現實世界？他企圖找到陀螺是想把某個人（或者是他自己）從夢中喚回現實世界里還是要把他送入永不醒來的夢境？如果是，那么現實世界和夢境的區別難道僅僅就在于陀螺轉還是不轉？為什么現實世界不是夢境的一種形態？或者夢境是現實世界的一種形態？這些問題曾一度困擾過我。不過，在我看到一個人在他的博客里所講述的一段事后，我就不再跟著網絡上成千上萬的人去受困于那只陀螺的轉與不轉了。那人說，在他去影院看《盜夢空間》前，留意到了眾人關于陀螺是否還在轉動的爭論，并十分感興趣。為了驗證“電影結束的字幕出完時，會有陀螺倒下的聲音”出現，他決定要在電影結束后最后一個走出影院。電影終于要結束了，字幕開始出現，但陀螺還在轉動，由于音樂聲很響，陀螺的轉動聲時隱時現。他在等待一首把人從夢中喚醒的法文歌曲。可就在這時，影院管理員出現了，他嚷著要觀眾出去，因為他想快點把衛生打掃完，以便早些回家。看完這個人的講述我就在想：我們的人生有時不也像這樣嗎？一個影院管理員的出現，一個人的一聲吆喝就足以改變它，使它變向，使它中止，使它不可靠，使它沒有結果。

人生不僅像一只旋轉的陀螺，還經常性的處于夢境與現實之間。這多么令人苦惱、迷惘。但夢到極致即是真。夢境與現實可能本來就沒有明確的區分。

夢是什么？夢是人類生活的另一面。如果說人的生活是立體的，而醒著的生活只反映了人生的正面，那么夢境就是人生的背面或陰面。沒有夢境的人生反倒不是完整的人生。所以，夢境就是現實，夢境和夢幻不是一回事。

“我是在一個午睡的短暫夢境里找回陀螺的。我沿著一條小巷道往前走，然后我到了巷子的盡頭，我不得不走進一間類似庫房的木結構人字梁大房子，那里面充斥著怪異的古舊氣味。我在房間西頭的南墻角舊木柜里翻出一團已經發黑的棉絮，我覺得這團棉絮不同尋常，因為它有些沉。于是，我很容易地在棉絮中找到了陀螺。我把它拿在手里，走到門邊以便更加清楚地看清它的形狀、顏色和質地。必須承認，看著它時，我產生了一陣輕微的眩暈，我想我是看到了它在一塊平地上高速旋轉的模樣。那自然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它在它主人的鞭子下高速旋轉。”

這是小說的開頭，它在向讀者介紹故事的緣起。

“夢醒之后，我就這樣靜靜地躺著，差不多有十多分鐘。這不僅僅是因為方才的夢境過于清晰而顯得真如非夢，還因為我始終覺得手里依然滿握著那只陀螺，那種充盈而妥帖的感覺多么真切。”

夢到極致就是真。這是作者在很多作品中堅持闡述的一個主題，也是他希望我們在閱讀《陀螺》時能夠克服陀螺旋轉所帶來的眩暈不適而能正視的主題。他如此執著，就是因為現實中很多人經常分不清夢與現實。比方說，吳靜暉夢醒之后手心的充盈和妥帖感。《陀螺》里有很多段落都在描寫夢境與現實的混同。例如，小說關于吳靜暉回憶他在醫院做無痛（全身麻醉）胃鏡檢查的過程時，是這樣寫的：

我記得我躺在那種很窄的鋪著白色床單的鐵管病床上，麻醉師一邊和醫生、護士聊天，一邊把注射針頭刺入我的右臂靜脈。我一直在凝神聽他們交談……

我懷疑我是在夢里聽他們交談，他們的交談聲多像在濃霧之中啊。我醒來了，我感覺我是從遙遠的地方被拉回這里，但速度又是那么的快捷，快到你還沒來得及感覺就到了。

……每當我想到在時間的洪流里，世間的一切都如此的短暫、飄忽、難以確定，我的心就會一陣陣酸楚。而當我站在一處街角的蒼茫暮色里，當我在回憶往昔，回憶一個人的生命中所遭遇的另一個人、一件事，一種夢幻感就會如暮色一般涌來，壓得我透不過氣。我感到一陣睡眠中窒息的痛楚，我想大叫，以驚醒正在走向死亡的自己。

小說中類似的段落很多，不可能一一列舉。小說由夢開頭，最好也由夢來呼應作結。我們且來看看作者是如何呼應、如何作結的：

那一夜我睡得很不好，翻來覆去。大約零點才過，我爬起來倚著床頭坐了一會兒。我從床頭柜抽屜里拿出一本書，隨手翻到夾有書簽的地方……順著上次閱讀的段落繼續閱讀不到三頁，我就有了睡意。我把書放回抽屜，滅了燈，重新躺下。迷迷糊糊中，我又下了床，穿好衣服，躡手躡腳拿起五斗櫥上的鑰匙。我走到地下車庫，發動了汽車。

……

南水橋上，一輛迎面駛來的汽車沖我不停地閃著大燈，并按喇叭。我被他的車燈刺得頭暈目眩。他要做什么？是想把我從夢境里喚回？還是要把我逼回夢境？

我把車停在京江學院夢溪校區的門口，像往常那樣鎖好車門，點燃一支香煙。我沿著夢溪巷往北走。我的面前出現了一個丫字形岔路，右手是東門坡，左手是梳兒巷。我稍作躊躇，緩緩步入梳兒巷。我先是踩在坑洼不平的青石路上，然后就走在大約是三十乘二十公分大小的褐色鋪路石上，見得這段巷道被整修過。我借著微弱的光亮尋找33號。那是梳兒巷一條支巷的盡頭，破舊的木門半掩半開著。夜幕下，它是那么地靜謐。我在屋前徘徊著，心里咚咚跳個不停，一支煙接一支煙。有時我分明聽到那虛掩著的門里傳出陀螺旋轉的聲音、鞭打陀螺的聲音，與此同時，我的手心里有著強烈的充盈感。可等我凝神屏氣、側耳靜聽時，卻什么也聽不見，手心的充盈感也隨之消失。

我就這樣在門外徘徊著，徘徊了很久……

下雨了，雨聲鋪天蓋地。

這是夢境嗎？是的，但又不是的。誰能把夢境如此具體詳盡而又生動地記錄下來？誰能把夢的感覺和現實的感覺區分開？如果說，夢境的感覺因夢醒而消失，那么現實的感覺不是有時比夢感消失得更快、更不留痕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