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表達了作者朱自清怎樣的思想情感?當下,最流行的提法仍舊是 “淡淡的喜悅”“淡淡的哀愁”“不滿現實的苦悶”等。文中“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句話到底流露了作者怎樣的真情,至今仍極少有人究問。筆者認為,這句話才是文眼,這“脈脈流水”才蘊寄了作者真情。何出此言呢?
一、走進“作者生活”
1927年9月(較《荷塘月色》的寫作僅晚兩個月),朱先生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寫到:“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里。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沒有明白……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這里所說的“南方這一年的變動”,主要指蔣介石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汪精衛發動“七–一五” 反革命政變,瘋狂屠殺共產黨人等事件。從字里行間,已流露出作者當時壓抑、煩悶的心境及對時局的突變的驚恐和困惑。1928年2月,朱先生又寫了《那里走》(寫作《荷塘月色》七個月以后)一文。他在文中講道,他和他的朋友明確地意識到,發現與重視“個人價值”的時代已經結束,在社會政治革命中,“一切的價值都歸于實際的行動”與“理智的權威”而“黨便是這種理智的權威之具體化。黨所要求于個人的是犧牲,是無條件的犧牲,一個人得按照黨的方式而生活,想出自心裁,是不行的”。而自己卻要追求自由,做想做的事,說想說的話,不做不想做的事,不說不想說的話。因此,既反感國民黨的反革命,又對共產黨的革命心懷疑懼,深深陷入不知“那里走”的“惶惶然”中。在這“惶惶然”中,無可選擇中的選擇,“只有暫時逃避的一法”,即“做些自己愛做的事業”“躲到學術研究中”,與“政治”保持距離,“就是將來輪著滅亡,也總算有過稱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這當中一些話講得已明白無誤,作者當時的心志就是不想加入任何黨派,不想按照任何黨派的要求的方式生活,只想過自己的日子,做自己愛做的事業,追求寧靜、中和、獨立、自由的人生。然而,現實卻不寧靜,不太平,充滿了黨派和主義,恐怖和血腥,讓人心煩意亂,整日惶惶不安,根本無法從這樣的現實中超脫出來,越是無法超脫也就越幻想超脫,越要排遣內心的苦悶、煩郁、孤獨、彷徨和無奈。于是,朱自清先生就試圖通過寫作散文來排遣這樣的心情,以使心靈獲得暫時的寧靜、中和、獨立、自由和解脫,于是也就有了這篇《荷塘月色》。
二、走進“課文生活”
看看作者是如何一再建構自己的美夢而又怎樣一再親手把它撕得粉碎的。請先看看課文中那段著名的心理獨白: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活。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請注意:“好像”“像”“覺”“且”等,這些詞已經很準確地向我們傳達出了朱自清先生此時的心境,即只是好像很自由、很超脫,而內心卻很清醒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而且這種“好像”的感覺也只能是暫時的。用朱先生自己的話說,就是“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這里的“且”應為“暫且”之意。這也就等于說,朱先生是在內心十分清醒的情況下用筆建構著這座精神的“海市蜃樓”——荷塘月色,讓心靈在這美妙、虛幻的精神家園中暫時得以安歇和逃避。這個心靈家園里,那荷塘的月色總是“淡淡的”,“恰是到了好處”的;那月下的風是送來縷縷清香的“微風”,那荷香是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清香”,那水霧是浮起在荷塘里的薄薄的“輕霧”,那花色是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的、籠著輕紗的“夢”,那天上云是淡淡的,那山也是“遠山”,而且“只有些大意”。作者這樣精心地描繪月下荷塘、塘上月色、塘的四周的美景,就是在刻意建構一個美妙、寧靜、中和、自由、獨立的精神家園。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恬淡朦朧、幽美寧靜、自由中和、恰到好處。這也正是朱先生理想的精神家園所應具備的特征。可就在這時,朱先生卻道出了無奈的心緒: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于是,朱先生“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想起江南采蓮的舊俗,想到梁元帝《采蓮賦》中所描述的那個熱鬧、風流、自由、美好的季節。在那個季節,在那個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純真浪漫,自由自在,溫馨美好,都是那么人性化,那么富有人情味。這無疑是朱先生理想心志的再度流露,也是他穿越時空,借用古典詩文的意蘊建構的另一座精神樂園。但現實是殘酷的,是不講純美人性的,是沒有人心志自由、心靈獨處之所的。所以,朱先生再度親手撕碎自己的美夢,搗毀這座精神樂園,十分痛心地慨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這話中“無福”意味極深——哪里僅僅指朱先生個人無這樣的“福”,更應該指當時像他一樣的國人都沒有這樣的“福”了,更是對當時社會現實的控訴和批判。于是,朱先生又記起了《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試圖繼續建構自己的精神樂園,可是,雖然眼前“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但卻“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這肯定“是不行的”,因而令他“到底惦著江南了”。至于這“江南”究竟是個怎樣的精神家園,朱先生不再為我們描繪了,也就永遠埋在他的心靈深處了——梁元帝《采蓮賦》所描繪的情境也許該是個注腳吧。可是,現實畢竟是現實,一切依舊,“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了……”。至此,可以說,朱先生第三次親手撕碎自己的美夢,又回到了寂寞、彷徨、苦悶、無奈、痛苦的現實。可見,朱先生筆下的“荷塘月色”“江南采蓮”等美景妙境,完全是他寧靜、中和、獨立、自由的心志的象征。可惜的是,這美景妙境里卻見不到“一些流水的影子”,終是虛幻無真的,終難成為他真正的精神家園啊。
三、走進作者“精神家園”
朱自清先生真正精神家園終該是什么樣子的呢?這還要從“脈脈流水”的特性這個維度來考察和分析。大家都知道,常態下,荷塘里的流水是不會興風作浪的,應該是平和、自由、寧靜、恬淡的。這種特性與朱先生的精神世界和人格追求恰好很相似,于是就被朱先生隱喻為自己寧靜、中和、獨立、自由的人格和追求了。再看看“脈脈”這個詞的詞義,它的意思就是默默地用眼神和行動表達情意的樣子,足見朱先生用詞之準確和傳神。其實,這個隱喻也絕非突兀之筆,在前文也早有伏筆——“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這幾句就是。這幾句中的“不能”二字,也早已暗暗地流露出朱先生的不滿了:掩蓋真相的葉子更加風致了,而象征自己心志的“脈脈流水”卻被其“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到了文末,朱先生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一腔怨憤、悲哀和無奈,發出了“是不行的”這一心靈吶喊。可殘酷的現實卻“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那怎么能行呢?可見,我們只有破解了“脈脈流水”這一句的隱喻密碼,才有可能真正走進朱自清先生的內心世界,真正明白朱先生創作這篇散文的意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