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幽默雋永是《圍城》的語言風格之一。《圍城》通過詞語變異、波折多轉的語句,以及描寫基礎之上的議論插入,從而構筑幽默的語言風格。
關鍵詞:詞語變異;波折多轉;議論插入
錢鐘書先生的《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部極具個性的優秀長篇小說。幽默雋永是《圍城》的風格之一,這種風格的構筑離不開文本載體——語言的傳達,其幽默風格正是通過語言的巧妙組合形成的。
語言幽默是語言要素的變異使用所創造出來的,違背邏輯性常規的字或詞或句的連接,獨具匠心地在字或詞或句的組合上造成奇特的變化,形成一種出人意料的詼諧語感,從而收到幽默的效果。《圍城》中的幽默語言俯拾皆是,其幽默的語言風格主要是通過詞語變異和波折多轉的語句來實現的;而在篇章組合上,描寫之外的議論性文字為增強語言的幽默色彩起了點睛之用。
(一)
《圍城》中詞語變異的手段包括仿擬、析詞、序換、降用、易色等等,不一而足。
先說仿擬。詞語仿擬是語言超常使用的一種方法,仿照一個現成的詞語,臨時造出一個新的詞語,把適用于某環境的詞語用于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環境中,造成不諧調的矛盾,往往借助于某種違背人們正常邏輯的聯想,巧改一二字,意趣橫生。例如:
(1)家丑不但不能外揚,而且不能內揚……
(2)假如戰爭不發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
例(1)作者仿“家丑不能外揚”臨時造出一個反義關系的“(家丑)不能內揚”,猛一看,似乎超越了人們正常的邏輯聯想,詞語的適用語境出人意料,使讀者覺得新奇,加上新時代與舊觀念的不和諧,戲謔嘲笑應運而生,由此亦可窺出方鴻淅的父親方遁翁的迂腐、保守和死要面子的心理。例(2)中的“下去”是“繼續下去”的意思,“上去”是“遷升”的意思,這樣使語義發生了轉移,使讀者的語言習慣和正常思維與現實話語相背。但聯系上下味仔細品味,作者既挖苦了當時一些知識分子的虛榮心態,又鞭笞了當時用人唯親的腐敗人事制度,一箭雙雕。上述二例是根據詞語反義關系原理的反仿。還有根據詞語同義關系原理的類仿,如:
(3)“……什么酥小姐、糖小姐會看中他!”
(4)這樣預備并不費心血,身血倒賠了些,因為蚊子多。
例(3)中周太太因為“芝麻酥糖”的現成名詞,“說‘酥’順口帶說了‘糖’”,這一信口胡謅,歪打正著,碰巧把方唐相愛的那張紙捅破了,使讀者捧腹。例(4)中把擬寫演講稿的費心思精力的“心血”和抄書拼湊時被蚊子叮咬的“身血”強扭在一個情境中,讀者在輕松一笑中看到胸無點墨的方鴻漸臨時抱佛腳的狼狽相。《圍城》里多處利用仿擬這種仿體、本體同而不同,不異而異的特征,使讀者產生闖入誤區中又頓時柳暗花明的美感,從而形成詼諧的效果。
錢氏還機巧嫻熟地運用了析詞格。析詞是臨時把某些多音詞或成語拆開使用的方法。詞語拆開使用后,其結構形式發生了變異,語義產生了偏離,與讀者的語言經驗形成沖突,從而營造幽默氛圍。如:
(5)……一千年后,這些書準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樣名貴,現在呢,它們古而不稀,短見淺識的藏書家還不知道收買。
(6)……大家咳了幾聲例嗽之外,還換了較舒適的坐態。
例(5)把人七十而稱的“古稀”擴展成“古而不稀”,不僅結構關系發生了變化,且語義也變為陳舊而無甚價值,加上前后兩句反語,謔笑揶揄應運而生,揭示了戰亂對教育事業的破壞以及當局對教育現狀的漠視。例(6)把“咳嗽”拆開,嵌入“幾聲”、“例”,語義則從生理需要的咳嗽轉為精神放松的標志,在對聽眾厭惡的聽講情態的描繪中,讀者不難體會演講者的發言大而不當,空而無物。
合成詞序換也是《圍城》的幽默法寶之一。例如:
(7)高松年自己在歐洲一個小國里讀過書,知道往往自以為講學,聽眾以為他在學講——講不來外國話借此學學。
(8)辛楣笑道:“不是眾叛親離,是你們自己離親叛眾。”
例(7)作者將“講學”序變為“學講”,語義從“專家學者講述自己的學術理論”轉為“學生實習、學習外國話和講課的方法”,字里行間溢出謔笑奚落,所謂留學生不學無術卻又自吹自擂的丑態畢現。例(8)是趙辛楣調侃方鴻漸的一句話,都是“叛”“離”,卻從被動變為主動,人物的主客關系產生變易,語義跌到了與原義對立但又有一定聯系的重心上,給讀者以翻新出巧的感覺。
此外,還有許多新奇獨特的變異詞語方法,如為奚落外文名叫Anita的買辦的女兒,便將其飛白成“我你他”小姐;把分量“重”的詞語降用,也可造成喜劇效果,如用“瞻仰”照片表現方鴻漸對未見過面的未婚妻敬而遠之的隔膜,詼諧有趣;方鴻漸寫信回家要求解除婚約愛挫后,“常聰明地對同學說:‘世間哪有戀愛?壓根兒是生殖沖動’”,這里的“聰明”則采用了易色手法,以詞匯意義上的褒揚巧妙地表達了修辭上的貶斥。
(二)
《圍城》構筑語言幽默風格的另一重要手段是波折多轉的語句。錢鐘書筆下有“政治家”趙辛楣等形象,而《圍城》本身的語言也如“政治家”們的辭令一樣精于以折繞伸縮的句子造成詼諧委婉的風格:
(9)誰知道從冷盆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紅酒無一不酸。
該是熱的東西卻是涼的,該是涼的東西倒是熱的,使人出乎意料;“除…以外,都…”是個肯定一部分否定另一部分的句式,讀者看到這句話時,出于心理定勢,起初以為雖否定了“面包、牛油、紅酒”——因為都酸,還是肯定了一樣——“醋”,但立刻發現上當了——醋恰恰應該是酸的。本來部分肯定的句式巧妙地變成了全盤否定,這樣再一次出人意料,詼諧之感油然而生。
《圍城》中最能造成語句波折多轉效果的修辭手法是倒語。倒語即顛倒句子成分甚至句子的順序,它是“心理期待撲空”的一種,由于某些詞語的邏輯語義呈現出一種相沿成習的發展方向后突然偏離,語義滑到同原詞語的語義很不相同,看似出乎意料但又并非毫不相干的事物上來,使讀者的語言經驗與現實話語偏離、錯位,構建出幽默情趣的同時往往也具有深刻的哲理性。例如:
(10)……從前大學之道在治國平天下,現在治國平天下在大學之道,并且是條坦道大道。
例(10)的倒語使語義變成做官治國需要先走在大學任職這條“坦道大道”,語流鏈條的突然反轉使語義翻新,表面看來顛倒了傳統觀念,實際卻揭露了當時“學而不優則仕”的社會現實,使讀者不禁對高校長之流嗤之以鼻。
《圍城》中的倒語手法常常是和其它表現手法綜合起來套用的。例如:
(11)“曹元朗的東西,至少有蘇小姐讀,蘇小姐的東西,至少有曹元朗讀。彼此都不會沒有讀者,還不好嗎?”
把前后兩句的主語和賓語部分對調了位置,并列在一起,陳述對象的變更,人物角色的替換,戲謔嘲笑了性質相同卻在夫妻兩人之間各有表現的情形,即曹蘇二人都不會寫詩;從上下文字面看,“彼此都不會沒有讀者”是事實,然而這句大實話恰恰是一句反語,曹蘇二人的詩只有夫妻之間互相欣賞吹捧而已,此外是“沒有讀者”了。再如:
(12)鴻漸作為先生,方才知道古代中國人瞧不起蠻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東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屬——不,下屬瞧不起上司,全沒有學生瞧不起先生那樣厲害。
破折號后,話語的邏輯意義明顯反彈,說明的事實是:上司雖然不學無術,但大權在握,以自己的地位優越感看不起下屬;而同出一丘的下屬對道貌岸然的上司也嗤之以鼻,這就揭示出當時機關、學校等上下級之間尖銳的矛盾關系。同時,采用了起跌手法,即先提出一種常規的說法,隨即以“不”字否定,進而提出一種形式上與前文相反、方向卻一致的更為深刻、周到的說法。這樣造成了一種特別的心理效果,先誘導讀者在作者規定的心理軌道上前進,陡然一折,使讀者的心理期待撲空,進而又引導讀者兜了一圈后在更深層次上又回到原來的心理軌道上。“上司瞧不起下屬”原與前兩句是一致的,都是地位高的瞧不起低的;而經“不”一“跌”,之后卻是地位低的瞧不起高的,從而產生一種強烈反差,別具諧趣。
還有一種比喻套用倒語的格式,稱倒比。例如:
(13)(方鴻漸)他記得《三國演義》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當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
在語序上顛倒主語和賓語,同時主語和賓語又是本體和喻體的關系,這樣比平鋪直敘更別添一種調侃輕重關系不知孰正孰倒的意味。讀者能從中品出作者對見衣而忘妻的方博士的調侃意味。
(三)
《圍城》中在敘述描寫之余,常間插一些精當形象的議論。這些議論文字雖不多,分量卻不輕,尤其在表達上對增添語言的幽默色彩起了舉足輕重的畫龍點睛的作用。
首先,《圍城》的議論往往通過聯想生發,巧設比喻,產生出曲徑通幽更形象生動的藝術效果。如第八章的開頭便煞為突兀地介紹了一段西洋人趕驢的騙技,之后忽然由此巧妙自然地轉移到當時社會的用人之道,而后又聯系到高松年也是如法炮制,設下誘餌“允許鴻漸到下學年升他為教授”,這樣以事喻理以彼喻此的聯想生發,深刻地揭露了舊社會的人情世故與官場哲學的實質。再如第一章借方鴻漸的內心體驗,對留學文憑發出“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的議論,著實新奇貼切,將如此嚴肅的文憑比作遮羞用的樹葉,讓人噴飯,同時入木三分地把那只重洋文憑不學無術的社會病態現象揭露無遺。
其次,《圍城》中的直接議論多用曲筆表達,言彼意此,給人留下無限回想的余地。如第六章中有一段關于高松年面對方鴻漸撒謊的描寫兼議論:
(14)高松年直跳起來,假驚異的表情做得惟妙惟肖,比方鴻漸的真驚惶自然得多,他沒演話劇,是話劇的不幸而是演員們的大幸。
作者沒有直接抨擊高松年的做假,而是以他沒演話劇的結果暗中諷刺他的政客手腕,幽默含蓄,令人叫絕。
再次,《圍城》的議論性文字常常旁刺斜出,像一把把靈巧的匕首,對方還沒來得及防備,突然斜刺里直插出來。如敘述了方鴻漸經過千折萬轉終于以十美金換來了一紙假文憑的經過后,作者突然由兩個騙子間的交涉一躍而為國家大事:
(15)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
極簡的一筆,出人意料而精警,既嘲笑了主人公行騙的無聊無恥,又諷刺了國家的腐敗無能。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竟十分巧妙地拉到了一起,機智之極。
大道理直直說來往往給人造成一種危壓感,令人易于產生逆反心理;而轉彎抹角說出來的真理使人易于接受。《圍城》議論性文字曲致的語意,給讀者提供了一個循序漸進的心理過程,其喜劇性情境則又創造了一個輕松的心理氛圍,寓教于樂。
(四)
種種靜態的語言變異方式的聚合構建出動態的語言幽默氛圍,所有超常規或變異的語言組合結構都是語言幽默氛圍的骨架。從詞語的合成、句子的組織,以至篇章的組合,對超常規方法的獨具匠心的采用,使《圍城》在眾多變異的語言組合中,煥發出不可阻擋獨具魅力的幽默風格。
參考文獻:
[1]《幽默語言學》:胡范鑄著,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87年12月1版。
[2]《圍城》:錢鐘書著,人民文學出版社,80年10月1版。
[3]《漢語修辭美學》,譚永祥著,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92年1版。
[4]《超越文學派別觀念的界障:錢鐘書學術與藝術思想研究》:胡范鑄著,《北方論叢》,199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