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路翎的志愿軍小說《戰士的心》長久的被“忽視”。本文從人物、情節、戰爭觀、人道主義立場角度對這部這品進行解讀,比較作品的價值立場和精神空間與十七年時期主流戰爭觀、文學觀念的矛盾,呼應了世界戰爭文學普遍的對人性的尊重。
關鍵詞:《戰士的心》;人道主義;精神困境
建國后,路翎遠赴朝鮮親歷抗美援朝戰爭,回國后創作了一系列志愿軍小說,其中《洼地上的戰役》、《初雪》以其獨特的敘事視角,細膩的情感描寫,清新的藝術風格,受到當時讀者和評論界的關注,而另一部作品《戰士的心》,無論是思想性還是藝術性上都可圈可點,卻有意無意的被“遺忘”了半個世紀。
戰爭文學具有獨特的審美目的性,其中重要一項是塑造英雄形象,志愿軍文學更不例外,塑造了大量英雄形象,這些英雄人物出身、經歷、身份各不相同,但具有極其相似的品格:無所畏懼,勇于獻身,愛國克己。志愿軍文學中的英雄人物直接以“英雄品格”出現在戰場上,英雄在成為“英雄”之前的“歷史”被省略,英雄的質地“純粹”,與戰爭意識形態所需要的品格完全相符,沒有任何“個人性”的“瑕疵”。《誰是最可愛的人》中對英雄品格有過精練的概括:“他們的品質是那樣的純潔和高尚,他們的意志是那樣的堅韌和剛強,他們的氣質是那樣的淳樸和謙遜,他們的胸懷是那樣的美麗和寬廣!”這樣的英雄人物和英雄精神無疑會帶給讀者鼓舞和力量,但也不可避免陷入千人一面,類型化、模式化的窠臼。路翎志愿軍小說中也塑造了經受了戰爭考驗的英雄形象,但是作者沒有省略英雄的“前史”,而是深入到人物的內心,展現了人物成長為英雄的過程,表現英雄身上“凡人”的一面,使英雄更符合人性和人的本質。《戰士的心》展現了一個班在反擊無名高地的戰斗中的英勇表現,副班長劉貴興、戰士廖衛江、呂得玉為了勝利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小說的故事結構沒有太多的新鮮和花樣,在很多志愿軍小說中都可以看到類似的故事,小說獨特之處是作者在敘事主線外設置了一條敘事副線。敘事主線是按照戰斗發生的時間順序,展現戰士在激烈戰斗中的神勇,敘事副線是作者在英雄班中安排的一個“另類”人物:張福林。張福林是一個新戰士,戰場上經驗不夠豐富,在戰斗剛開始不小心弄響了照明彈,引起了敵人的注意,導致反擊行動處于被動中。敵人猛烈地火力讓張福林的心理變得忐忑不安,他的腿只是在石頭上碰了一下,他卻“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相信負傷了”,“覺得它麻木,不靈活”,[1]緊張、恐懼、膽怯的心理一覽無余。一個沒有經驗的新戰士,在生死只在須臾之間的戰場上,這樣的心理是符合常人的反映的,但是這樣的心理與“英雄”應有的堅強無畏勇于犧牲的品格形成巨大的反差,張福林的表現與戰友廖衛江、呂得玉形成了凡人/英雄的鮮明對比。張福林“想到自己將不能前進,將被孤單地留在這個地方,這種思想使他心亂”,與其說他是擔心不能及時完成戰斗任務,不如說是恐懼死亡。作者真實的還原了一個正常人面對戰爭與死亡時真實的心理和感覺。如果說敘事主線是通過英雄人物宣揚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精神,代表了國家意志下個人和國家的統一,那么敘事副線中那些看似正常而又“與眾不同”的心理感受則在主流意識形態外提供了一個從普遍人性出發,考量戰爭與人的角度。小說一方面塑造了戰場上視死如歸的英雄們,另一方面又設置了一個“凡人”,“凡人”既是英雄的“前史”,又是對英雄的補充,使英雄的性格更豐富真實,更符合人性本身。
小說中有一段張福林自責的內心活動,作者采用了不常見的第三人稱敘述方式,“為什么他沒有能夠第一個站出來,像廖衛江那樣呢”,“他覺得很難過,找不到理由辯解。在戰斗中每一個人都可能犧牲,這一點是清清楚楚的;如果他犧牲了,他的年輕的妻子當然要痛苦起來,可是他仍然能夠活下去,照樣下地,晚上照常上識字班,有很多同村的婦女親愛地圍著她;于是她就能夠把現在才滿周歲的孩子帶大,并且,看來是可能的”,“沒有了自己,誰能幫助她收割呢?舅舅是很忙的。……可是一定會有人來幫忙的。是的,是這樣的,這一切原來很簡單”。表面上看去,這段文字的目的是展現張福林從憂慮重重到打消顧慮、堅定信念的心理過程,第三人稱的敘述方式卻制造出一種悖謬的反諷效果——文本看上去是張福林矛盾自責的內心活動,實際卻為人物缺乏勇氣的行為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孩子還小,妻子一人承擔沉重的家務,張福林如果犧牲,妻子孩子必將陷入無邊的痛苦。作者似乎是批評張福林的怯懦,又像是站在另外一個角度審視戰爭:為了國家犧牲自我,痛苦的是親人,為了親人保全自我,又背叛了祖國。戰爭使個體在國與家之間陷入兩難的困境,戰爭的絕對正義受到了了質疑。作者從更廣闊的人類文學的視野反思戰爭,提供了超越當時意識形態的戰爭觀:無論怎樣的戰爭,帶給人類的都是痛苦。對人的尊重,對生命的尊重,是文學在表達立場時最基本的底線。此時,路翎的視角和張福林立場是一致的,張福林的困惑矛盾也是路翎在面對戰爭以及戰爭文學時的精神困境。
如果說,小說的敘事主線采取的是國家意識形態——宏大敘事的敘事視角,那么副線采取的則是張福林——個人化的敘事視角。小說中,主線和副線交替進行,副線人物張福林從主線英雄人物的身上吸取精神力量,不斷克服心理的障礙,最終成長為合格的英雄戰士。張福林在戰爭中成長的過程,是人性不斷“純化”的過程,不斷剝離人性的豐富性,達到英雄人物的“單純”與“統一”。但是在副線向主線靠攏的過程中,作者不愿意讓這個過程過于簡單和直接,作者試圖通過副線發展在主流的戰爭文學觀之外,展現更復雜豐富的人性和更殘酷的戰爭真相,因此,張福林的轉變過程中不斷出現個人與國家的“撕扯”。張福林經歷了內心的自責后,在戰斗中表現的非常勇敢,一直“籠罩著他的的羞恥的感情消失了”,國家至上的情感戰勝了個人的恐懼和顧慮。張福林在左臂受重傷的情況下繼續追擊美國逃兵,但是在照明彈照耀下,他看到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美國兵,“一對充滿恐怖的眼睛”,“這美國兵戰栗了一下,就像是僵硬了一下,不能動彈了”,張福林“一瞬間也怔住了”,雙方都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這個美國兵的恐怖,緊張的眼光沒有離開張福林的迫人的、靜止的槍口,卻不覺地移動著右腳向后退,顯然是,他雖然明白逃跑就是死亡,卻不得不逃跑了。而張福林所注視的,卻不是敵人的槍口———他注視著敵人恐怖的眼睛”。在短短的兩三百字中,作者呈現了缺乏戰爭經驗的敵對雙方的神情,兩者的表現驚人的相似:美國兵面對槍口的極度恐懼,張福林近距離面對敵人的恐懼。作者敏銳的抓住了一個微妙的細節:張福林第一時間看到的不是敵人的槍口,而是一雙恐怖的眼睛,此時,張福林面前的不僅僅是一個敵人美國兵,他看到的是另一個自我,面前這個年輕的美國士兵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在戰斗剛打響時那個怕死驚慌的自己。因此,張福林槍口面對的既是“敵人”,也是“自己”,沒有人比他更深刻的理解對面美國士兵內心此刻的恐懼、無助與無辜,但是捍衛國家的榮譽又是他無可逃避的責任,作者又一次將張福林置于個人與國家的矛盾中,在張福林“怔住”的瞬間,人道主義情感超越了國族仇恨,對人的同情和悲憫超越了戰場上的國家利益。真實的戰場不允許這樣的對峙持續下去,張福林必須在痛苦中做出選擇,“他一瞬間仿佛又聽見了班長的嚴厲的喊聲,這個支持了他。他肯定他已經戰勝了敵人。美國兵一動彈,他就開槍了”,依靠一個強大的外力支撐,他做出了開槍的決定。我們無法對張福林做出更高的要求,“誰叫你到朝鮮來的”提醒讀者:這里是戰場,如果他不開槍,倒下的可能將是他自己。作者的思想困境也正在于此,一方面,站在維護國家利益的角度,對以犧牲無辜生命為代價的戰爭表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另一方面,從人道的角度,從尊重每一個生命個體的角度出發,對毀滅生命的戰爭發出譴責。作者在當時可能的文學尺度內,不僅以人道主義的理解和同情看待張福林內心的脆弱,而且對年輕的美國士兵給予深深地同情,無論是他內心的恐懼,還是中彈后發出的“絕望的嚎叫”,“旋轉著倒下去”的身體,讀者都可以體驗到作者對生命在戰爭中無辜毀滅的悲憫。
在短暫的幾秒鐘內,作者以飽含人道主義力量的筆觸,從生命個體價值出發,對戰爭文化和人性作出理性的考察和反思。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作者沒有采取當時志愿軍文學中流行的丑化美軍的方法,將美軍塑造成十惡不赦、窮兇極惡的殺人魔鬼,而是真實的展現作為“人”的美國士兵在戰爭中的心理。1950年代,在戰爭文學作品中表現人性的復雜已屬突破之筆,進而把這樣的筆觸深入到敵對人物的身上,在當時無疑需要強大的藝術膽識和良知。小說中,張福林經歷了戰爭的考驗,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勇敢的戰士,但是他的“心”在戰爭中經受的煉獄般的磨難卻不可能馬上平復和痊愈,穿越精神黑暗需要更漫長的時間和更痛苦的重生。
二十世紀中國飽經戰爭離亂,各個時期的戰爭也都在文學中得以書寫,如反映抗美援朝戰爭的志愿軍文學,反映解放戰爭的《保衛延安》、《紅日》,反映抗日戰爭的“三花”(《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這些文本中貫穿著幾乎一致的戰爭意識:站在民族主義和階級立場上的戰爭觀,文本中彌漫著濃郁的戰爭熱情和對戰爭勝負的追求。縱觀世界戰爭文學,還有一種被普遍接受的觀念:從廣泛的人道主義立場出發的反戰文學觀,代表作品有《永別了,武器》、《西線無戰事》,體現了對任何形式戰爭的否定和譴責。1950年代,路翎的志愿軍小說,《關連長》等作品都嘗試突破對戰爭的單一理解,隨即遭到批判,時至今日,現當代文學中還沒有出現具有世界影響的戰爭文學作品,不能不說狹窄的戰爭文學觀和民粹主義立場桎梏了文學創作的深入。在當時的政治環境和文學環境中,路翎志愿軍小說中所做的有益嘗試和局限都是顯而易見的,個人命運的轉折沒有給路翎進一步深化藝術探索的機會,但是作品中揮之不去的人道主義精神和超越意識形態的普世價值觀給后世審視那場戰爭提供了更開闊的精神視野。
參考文獻:
[1]路翎:《初雪》,第3頁,寧夏人民出版社,1981年。論文中其他引用的原文均出自該書。
作者簡介:周榮(1979-),女,漢族,遼寧沈陽人,文學博士,沈陽師范大學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講師,研究方向:當代作家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