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誠的英雄

摘 要：《推銷員之死》在戲劇創作理念上與傳統悲劇有諸多不同，但又秉承傳統悲劇原則。劇中主人公威利·洛曼的悲劇命運集中體現了作者在創作中的對西方傳統悲劇原則的繼承與創新。本文通過分析威利的自我認知來揭示其悲劇性，同時進一步挖掘米勒的悲劇觀。

關鍵詞：《推銷員之死》；英雄； 自我認知

阿瑟·米勒是美國當代最為重要的劇作家之一，其代表作《推銷員之死》在美國連續上演742場，獲得西方戲劇界廣泛好評，并先后獲得紐約劇評界獎、普利策戲劇獎、美國報界獎、安托萬內特·佩里獎、戲院俱樂部獎等六項戲劇獎，標志著米勒成為美國當代最重要的劇作家之一。

《推銷員之死》劇中的主人公威利·洛曼是一位居住在布魯克林區的旅行推銷員，他從未真正地賺到錢，從未有過家庭范圍外的重要影響力，甚至得不到兒子的尊敬。他沉迷于成功與美國夢，是個苦苦支撐，依然入不敷出，最后自殺的“小人物”。

米勒不但是一位杰出的戲劇家，同時也是見解獨特的戲劇理論家，在戲劇創作的同時，寫了一系列戲劇評論散文。米勒的戲劇觀與傳統悲劇觀有很多不同之處。在傳統悲劇中，悲劇主人公往往是國王、王后、貴族以及其他有高貴身份的人，即使有小人物，也是作為陪襯出場。而米勒認為，現代悲劇要寫普通人，要讓小人物登上悲劇舞臺。在他的戲劇散文《悲劇與普通人》中指出，“我認為，無論從什么角度看，普通人跟國王一樣，完全可以成為最高層次上的悲劇主人公......如果面對一個一旦需要，就樂意放棄生命，以獲得個人尊嚴的人物，那么悲劇感就會在我們身上喚醒”。[1]他筆下的威利洛曼就是一位“普通人”，提著樣品箱，把推銷商品當做證明自己的事業和夢想，而非簡單的謀生職業。他覺得自己總會干成一番大事業（盡管他已經年過六旬，不能勝任旅行推銷員的工作），他也依然相信自己的兒子同樣將來會在商界出人頭地?！锻其N員之死》講述的是普通推銷員的理想破滅的經歷。在現代美國社會中，他的命運是典型的，有代表性的，從這個角度來講，洛曼是一位現代悲劇英雄。

一

在《推銷員之死》中，洛曼是一個“皮鞋擦得锃亮”，給顧客賠笑臉的普通人，跟傳統意義上的悲劇人物形象相差甚遠。但是在第一幕他一出場，作者就交代“他那反復無常的性情，他的脾氣，他那海闊天空的夢想和無心流露的刻毒癖性對她只是露骨的暗示，提醒她在他內心里翻騰著一股渴望”[2]盡管地位卑微，在他的自我認知中，自己是成功人士，是一周可以賺一百七十美金的金牌推銷員。他自信地相信有“好人緣”就是成功的標志。他哪兒都有朋友，在新英格蘭哪條街都可以停車，是威利最為得意的和不斷炫耀的。

特里林在其著作《誠與真》中討論到英雄的概念時指出，“英雄就是看上去像英雄的人，英雄是一個演員，他表演他自身的高貴感。”[3]對于威利·洛曼來說，這種高貴感的展示則是通過不斷夸大自我的成就，貶低忠厚正直，恪守社會道德原則來獲得一種似是而非的勝利。他的鄰居查理為人正派，在關鍵時刻時時提供幫助，威利卻抓住機會嘲諷挖苦他。在威利看來，任何腳踏實地的努力都是平庸的。他的崇拜的是哥哥本的世界，那個黑暗中遍地是鉆石的閃閃發光的世界。

在家庭中，洛曼對兩個兒子，特別是大兒子的未來也很有信心。大兒子比夫三十四歲了，在西部牧場上打零工，很難說有一個光明的前途，但是在威利認知中，“他就象尊年輕的神”，“早晚總會成個大人物”。 當兒子在第二幕向他指出，他的夢想有多虛假，多自欺欺人時，實在是最具悲劇性的時刻。比夫提醒他父親像他們那樣的人“一抓一大把”，根本不值錢。洛曼莊嚴地反駁：“我可不是不值錢的人物。我是威利·洛曼，而你是比夫·洛曼”。當比夫粗暴地戳破父親的幻想時，他與其說吃驚，不如說最后終于下定決心。他并非對現實世界一無所知。在洛曼少有的誠實面對的時刻，他對妻子說，“林達，不瞞你說，傷腦筋的是人家似乎不喜歡我 ”他在等待生活出現轉機，可以證明他將畢生精力投入其中的目標是有價值的轉機。這個轉機到最后都沒有出現，于是他決定用自己的死亡換來一個轉機。

二

萊昂內爾·特里林真誠定義為“公開表示的感情與實際的感情之間的一致性”。[4]威利·洛曼作為當代舞臺上最為豐富飽滿的形象之一，其自我認知的過程中現實自我與內在自我之間的沖突——即是否真誠面對自我恰恰是導致其悲劇的原因，也是該劇最出彩的部分。

威利·洛曼性格充滿了自相矛盾之處：他既想堅持自我，又想在現實世界中取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他沒有認識到，或者有意識地忽視兩者在根本上是不可能和諧存在的。他一方面認為一個人成功的標志就是受人愛戴、遭人喜歡，有“個人魅力”，另一方面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內心深處一直是痛苦的，他了解現實不是他自己幻想的理想世界，但他不敢正視這個現實。雖然他一輩子從事銷售職業，可是在自己的內心里他從不愿意承認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推銷員這個現實。不敢正視自己的事業正在下滑的現實，或者已經毫無事業可言。他仍舊相信在推銷員的行業中自己將來會成功的，總愛幻想坐在高級旅館里隨便打打電話，生意就上門了。他害怕別人發現他的失敗，于是說話中無意識地就夸大了自己的社會地位。但是他的形象遠非單一的膚淺自負。讓讀者覺得不安的是，威利本人知道自己夸夸其談，逃避現實。這種自知最后不可避免地將其引向精神崩潰與過于急切的自我毀滅。

他認同一種虛假的目標并且將其當成自己生活中唯一真實的東西。每當現實讓他失望的時候，他就逃遁到回憶與幻想中，留戀于昔日的自我身份。威利的回憶和幻覺顯示了一種難以實現的強烈愿望，越來越危急的現實情況和對過去越來越清晰的回憶，使他越發不顧一切地拒絕正確地認識白己。他頑固地拒絕承認失敗，這種拒絕承認正是威利真誠面對自我的時刻，也是自我分裂的時刻。這種沖突的結果都是現實自我暫時取勝，不顧一切地要掩蓋真正的自我。這也加劇了他的自我分裂，最終積聚成了巨大的焦慮不安。他在白己的最后一段的臺詞中吶喊道：“我一向認為不管怎樣，我和比夫兩個人總要成功”。可悲的是他知道自己的夢是不現實的，但到最后還是想把自己的夢留給他的兒子們去做。

霍華德·富勒在《推銷員是每一個人》中指出：“威利選擇了一種他以為可以保證自己在商業上成功的新的—社會的—個性.因此他失去了自己最基本的—真實的—本性。他的本性與他有意表露的個性相矛盾，最后他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他也不清楚自己主張什么?！蓖綀猿趾团τ谧非笞约鹤鳛橥其N員的成功，他越背離真實的自我。威利·洛曼在自我認知中，如果說沒有清晰地意識到，起碼隱約地認為自己是個，應該是個\"大人物\"， 是個英雄。而真相是他并非自己所想像的大人物。

然而威利并非完全喪失自我意識。他能認識到現實的殘酷性，能感受到現實對自己窒息一樣的壓迫。在該劇的開頭，觀眾首先看到的是富有象征意義的“一排公寓房子那結實的拱頂圍著這幢外表脆弱的小屋”，顯然威利的房子就處于這些高樓的層層包圍之中，看不到陽光。在劇中第一幕，威利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家，就向琳達抱怨：“街上到處擠滿汽車。鄰近一帶連口新鮮空氣都吸不到。草也不再長啦，后院里連胡蘿卜都種不活啦。”在這樣的環境下，威利固執地選擇生活在自己營造的幻想世界中。他千方百計地要在已經照不到陽光的院子里種點東西。盡管妻子提醒他后院缺少陽光不長植物，他仍執意一試。播種對于威利而言更像是一種儀式，回到美好過去，在那時候，他還能為公司帶來很大的利益，那時的他起著重要的作用。為了達成所愿他不愿面對真實的現實生活，于是不斷地回憶過去的種種畫面和事情，這些都是讓他引以為豪的成就。誠如米勒本人在《戲劇全集》序言中指出的那樣，“威利不會滿足于半途而廢，而是必須始終尋求自己的夢想”。然而，威利·洛曼的真正悲劇在于：他過分熱情地致力于自我實現，卻與自我實現背道而馳。英雄的高貴感注定他只能掙扎于自我認同危機中而不能自拔。他固執地想要通過保持舊的習慣來維持過去美好的假象。當妻子給他新的奶酪時，他很生氣地說自己只喜歡瑞士奶酪。甚至當最后失去工作，出于自尊，他不愿意接受鄰居查理給他提供的工作機會：“我不能替你工作，沒什么可說的了，別問我為什么”。他知道在現實世界取得成功必須要冷酷無情、不擇手段，要把身上人性的那一部分降到最低點，但是他本能地選擇幻想通過人格力量來獲取成功，這就從根本上導致了他命運的悲劇結局。

三

米勒指出，“主導威利行為的社會法則如同古典命運一樣無情，它們對個體的作用并不弱于由有名之神實施的部落法則”[5]作者認為威利并非喪失自我意識，恰恰相反，他的理想、愿望和現實世界形成了他三重意義上的自我，這三重自我的沖突與矛盾一步步地將其悲劇命運地展現出來?！锻其N員之死》中通過對威利現實自我與內在自我之間的沖突表現了主人公如何對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控制，最終走向毀滅。米勒通過安排威利在在現實與回憶之間轉換，將其作為現代悲劇英雄的命運層層展現出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劇中突轉變化的模式越多，越深刻地表現出主人公從頭至尾支離破碎的生活狀態。威利意識中矛盾對立的兩極——作為英雄的自我和卑微的現實自我，其實都是虛幻的。隨著情節的進展，對立的因素指向同一個主題：主人公虛假而執著的目標，恰恰構成了他唯一不變的真實存在的終極意義。

注釋：

[1]阿瑟·密勒論戲劇[M].郭繼德等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88，第2頁。

[2]阿瑟·米勒.阿瑟·米勒劇作選[M].陳良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第5頁。

[3][4]萊昂內爾·特里林 誠與真[M].劉佳林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 2006， 第6頁， 第4頁， 第11頁。

[5]特里·伊格爾頓.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M].方杰，宸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

參考文獻：

[1]Arthur Miller. Death of a Salesman. New York：Penguin Books Ltd，1976.

[2]阿瑟·米勒.阿瑟·米勒劇作選[M].陳良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

[3]阿瑟·米勒.悲劇與普通人[M] 羅伯特 阿馬丁. 阿瑟·米勒論劇散文.北京：三聯書店， 1987：38.

[4]倫納德·莫斯.阿瑟·米勒評傳[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1.

[5]萊昂內爾·特里林 誠與真[M].劉佳林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 2006.

[6]特里·伊格爾頓.甜蜜的暴力—悲劇的觀念[M].方杰，宸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