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汀小說世界中,主人公跳社交舞的場景比比皆是,然而,很少有人研究社交舞蹈在她作品中的作用和意義。
1.簡·奧斯汀的創作背景及特色
簡·奧斯汀生于1775年,享年41歲。她一生共創作了六部小說,其中,《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諾桑覺寺》寫于十八世紀的九十年代,為其早期作品,《曼斯菲爾德莊園》、《愛瑪》、《勸導》寫于十九世紀,為其晚期作品。這段時間是英國歷史上的攝政王時期,工業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整個社會正在從喬治時代向維多利亞時代過渡。
在奧斯汀生活的時代,作為一個傳統女性,社會地位決定了她的視野和選材不可能寬闊宏偉,正如她自己所說,寫的不過是“鄉間村莊里的三四戶人家”。哪怕攝政王喬治四世曾輾轉建議她改寫歷史小說,她仍堅持在“兩寸象牙”上精雕細琢,而不去正面寫重大時事。她以細致入微的觀察力,詼諧幽默地描寫了英國鄉村生活,尤其是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和婚姻,于一方小天地中,窺視世故,探索人性。
2.英國攝政王時期的社交舞蹈文化
喬治四世即位之前,曾替精神失常的喬治三世攝政十年,人稱攝政王,后世將1795年至1837年期間視作廣義上的英國攝政王時期。
在十九世紀的英國,中上層階級要想充分參與到社會文化生活,就必須參加各種各樣的舞會,以便融入各自的社交圈子。那一時期常見的社交舞蹈有三種,依此是英國行列舞(English Country Dance)、法國方陣舞(French Quadrille)和華爾茲。舞會中有很多約定俗成的傳統,參與舞會的人必須按這些傳統行事,將自己的意圖準確傳遞給其他人。
英國行列舞在攝政王時期的最為流行,也是奧斯汀在世時舞會上最常采用的形式,基本隊行是舞者按性別面對面站成兩列,輪流跳到隊首領舞。文學作品常常借助行列舞來反映社會等級、階層流動和感情婚姻,奧斯汀、薩克雷、艾略特都不乏相關的名段佳作。
當時的行列舞與現代行列舞不盡相同。例如,當時的舞步是輕快的跳動而非流暢的滑動,就像《曼斯菲爾德莊園》第28章中描寫的那樣,范妮累得開始滑步時,托馬斯爵士就讓她趕快坐下來休息,因為滑步已經算不上跳行列舞了。另外,人們在隊首領舞者退向隊尾時開始跳舞,而不是音樂一響同時開始。如果隊列很長的話,跳完一支舞可能需要長達45分鐘乃至一個小時的時間,舞伴之間有相當充裕的時間單獨聊天,《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和達西的對話將舞伴之間聊天的規則演繹得淋漓盡致。
3.婚姻隱喻:三部奧斯汀小說的英國社交舞
奧斯汀在六部小說中都描寫了社交舞會的場景,其中《傲慢與偏見》、《諾桑覺寺》和《愛瑪》中的社交舞尤其有隱喻意義。女主人公們無不是在舞步交錯中,逐漸了解舞伴的風度性格,判斷自己和他是否情投意合,有沒有可能締結良緣。
1)《諾桑覺寺》
奧斯汀通過亨利表達對行列舞和婚姻之間關系的看法:“我把行列舞視為婚姻的象征。忠誠和順從是雙方的主要職責。……你會承認,兩者都是男人享有選擇的便利,而女人只有拒絕的權利。兩者都是男女之間的協定,對雙方都有好處。一旦達成協定,他們只歸相互所有,值至解除協定為止。他們各自都有個義務,不能提出理由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有選擇別人。”
凱瑟琳的第一場舞會就是這段話的反面印證。初到巴斯,凱瑟琳沒有熟人朋友引薦,即使艾倫夫人帶她來到舞廳,也無人邀請她跳舞。和亨利偶然相遇之后,雖然善良、風趣、能干的亨利立刻博得了凱瑟琳的好感,可兩人卻必須請第三方介紹之后,才可以開始社會認可的交往。他們邊跳邊聊,像一切初識的陌生人一樣交談,而凱瑟琳則通過亨利的詢問閑聊,確認他是一個風趣幽默的人。這為后面二人關系的發展打下了基礎。
凱瑟琳在巴斯的第二場舞會則更為充分地詮釋了攝政王時期的社交舞文化。約翰早早地約好凱瑟琳做他的舞伴,凱瑟琳原本覺得是件好事,可約翰遲遲不露面讓凱瑟琳飽受煎熬,因為沒有舞伴和無人邀請一樣“丟人現眼、有失體面”。而且,因為已經接受了他人邀約,即便是心上人出現,凱瑟琳也不得不強顏推辭。
所以,當蒂爾尼上尉邀請伊莎貝拉跳舞時,凱瑟琳天真地認為這是一片好意,是他怕她孤單無聊。這也是為什么凱瑟琳幼稚地推斷,伊薩貝拉絕不可能接受邀請,因為她已經要和詹姆斯結婚了。
2)《傲慢與偏見》
社交舞隱喻婚姻,具體的表現之一是邀請和接受邀請。和亨利與凱瑟琳一見鐘情不同,達西和伊麗莎白最初一個傲慢一個偏見,種種誤解和試探之后,才有情人終成眷屬。
小說第三章中,奧斯汀由此將兩位主人公之間微妙的緊張關系刻畫得栩栩如生。其他各位姑娘都利用舞會作為難得的社交機會,但在彬格萊家的舞會上,盡管盧卡斯爵士一番好意促成一對舞伴,達西也發出了邀請,伊麗莎白卻竭力拒絕,因為第一次舞會上達西的傲慢和事后旁人的讒言,讓伊麗莎白對這位紳士極為不屑,加上自己家人的粗俗,她認定達西瞧不起她們一家,只是勉為其難地應付場面,而非真心實意地發出邀請。面對達西的邀請,她嘲諷說“達西先生未免太客氣了”。可不是嘛,連著被拒絕三次,尊貴的達西先生都并不難過呢。
直到第四次在彬格萊府上,伊麗莎白才終于接受了達西的邀請。如果挑選舞伴和挑選妻子沒有任何關系的話,奧斯汀絕對不會在書中這樣寫,“她(伊麗莎白)想不到居然會有這樣的體面,跟達西先生面對面跳舞,她看見身旁的人們也同樣露出了驚奇的目光”,伊麗莎白也不會期盼和頗有好感的韋翰共舞,也就不會懊惱和討厭的柯林斯當一次舞伴。
這種節拍失調在后面的章節中也有出現。
3)《愛瑪》
愛瑪的終身伴侶奈特利和達西一樣,他一開始極力回避熱鬧喧嘩的舞會,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入舞池,每一次舞會,男女主人公的關系就從朋友往戀人靠近一步。這部作品中,無論是弗蘭克的掩飾,還是奈特利的認真,都印證了奧斯汀社交舞隱喻婚姻的創作意圖。
由于年齡和條件相當,愛瑪早在還沒有見過弗蘭克的時候,便認為自己如果結婚的話,此人將是非常各方面都讓滿意的對象。果然,終于來到海伯里的弗蘭克對愛瑪百般仰慕十分殷勤,讓愛瑪和周圍的親友都以為他中意于這個美貌聰明的富家女。科爾家的聚會上,人們臨時起興決定跳兩支舞,弗蘭克牽起愛瑪的手跳起來,散場時還慶幸,因為時間短就不必邀請簡了。殊不知他和簡早就私定了終身,因為禮法不容,才故意做出樣子來迷惑眾人。
形成對照的是同一次舞會上愛瑪對奈特利的觀察。盡管愛瑪已經在閑談中已經了解到奈特利對簡并沒有特別的想法,但與弗蘭克共舞時,她暗中關心的卻是奈特利在干什么。直到看見奈特利一直在聊天,即使其他人邀請簡跳舞時也無動于衷,她才松了一口氣。
當策劃已久的舞會終于在克朗酒店舉行時,愛瑪最感覺不安的是,奈特利先生沒有跳舞,“他就站在旁觀者當中;其實,他不應該待在那兒,而應該跳舞”。盡管還是在和弗蘭克跳舞,但這一次,愛瑪認識到她和弗蘭克之間“不像是情人,而是快活融洽的朋友”。
但奈特利先生終于還是跳舞了,眼看著哈麗特獨自坐在冷板凳上遭人笑話,他伸出了援手,將那個可憐的姑娘帶進了舞池,和埃爾頓先生的自私冷酷形成了鮮明對比。高尚人格和優雅舞姿正是攝政王時期對適婚男士的兩條標準,所以飯后的舞會上,奧斯汀讓兩位主人公的關系開始往婚姻方向微微一轉:
“什么時候要我跳,”愛瑪說,“我都樂意從命。”
“你準備跟誰跳?”奈特利先生問。
愛瑪遲疑了一下,隨后答道:“你要是邀我的話,就跟你跳。”
“是嗎?”奈特利先生罷,伸出了手。
“當然啦。你已經證明你能跳舞,再說你也知道我們并不是親兄妹,在一起跳舞沒什么不合適的。”
“親兄妹,當然不是啦。”
由于兩人暫時心意不明,所以愛瑪只是委婉地表達自己樂意跳舞,而奈特利則保持了同樣模糊的語言風格,直到愛瑪順勢做出假設,他才主動明確地邀請愛瑪做他的舞伴。
從凱瑟琳·莫蘭一心要社交覓偶,到伊麗莎白·班納特的感情穩步發展,再到愛瑪·伍德豪斯難以揣摩自己的飄忽心意,奧斯汀三部代表作里的男女主人公都隨著社交舞步,一步步地走向了婚姻殿堂。在有限的天地中隱喻重大主題,奧斯汀對英國社交舞的描寫發揮到了極致。
參考文獻:
[1]Austen, Jane. Northanger Abbey. Penguin Books, 2008.
[2]Austen, Jane. Pride and Prejudice.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 2009.
[3]Austen, Jane. Emma.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9.
[4]Wilson, C.A. Literature and Dance in Nineteenth-Century Britain.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