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來受福克納的影響,其《塵埃落定》和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都書寫了人物在傳統文化沒落中的死亡選擇,傳達出人物對各自傳統文化的追懷。但由于兩位作者受藏傳佛教和基督教兩種不同文化的影響,兩部作品中人物的死亡選擇又有不同的指向。
關鍵詞:傳統文化;身份;死亡
一.前言
20世紀西方杰出的作家作品以及重要的文學流派,在80年代以來以各種方式滲入中國文學,影響著中國當代作家。藏族作家阿來在他的創作中就明顯受到福克納的影響,其《塵埃落定》和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有許多相似之處。其中,兩部作品都抒寫了人物在面對傳統文化沒落,自我文化身份重構時的死亡選擇。
二.沒落之路,死亡選擇
福克納在《喧嘩與騷動》中描述了美國南方社會中奴隸主貴族的興衰榮辱、舊傳統的解體,并且通過昆丁在家族走向沒落中的態度表達了自己對南方舊傳統解體的態度。昆丁清楚地看到了美國南方奴隸主貴族的罪惡和蓄奴制的腐朽。但是,作為南方豪門世家的長子,昆丁又對南方的輝煌和家族的榮耀表示強烈的認同。面對北方資本主義文化的侵入,南方貴族世家的衰敗,昆丁努力想去維系南方的傳統,保護家族的榮耀。女性的貞潔是南方傳統文化的重要部分,也是家族榮耀的重要標志。因此,昆丁非常愛妹妹凱蒂,把她看成是“優雅、高貴、貞潔和完美的化身,是康普生家族榮譽的象征”[1]。然而,輕浮的凱蒂卻走向了墮落,未婚先孕的她給家族的榮譽蒙上了污點,也觸犯了南方傳統的貞潔觀。昆丁為此力挽狂瀾,甚至企圖用“亂倫”來掩蓋凱蒂的失貞,挽回家族的榮譽,但卻失敗了。
更讓昆丁害怕的是父親教給他的虛無態度。面對家族昔日的榮耀被流逝的時間帶走,康普生先生讓昆丁“偶爾可以忘掉時間”,“因為時間反正是征服不了的”[2](P77)。忘掉時間,也就意味著以一種虛無的態度去看待南方傳統文化的沒落、家族的衰落以及凱蒂的墮落。然而,這正是他所懼怕的,因為這樣的一種虛無態度解構了他努力維護的南方傳統文化精神和家族榮耀的意義,也解構了他原有的文化身份。于是,昆丁把祖傳的鐘表砸壞,但這仍然無法擺脫自我文化身份無常的焦慮。最終,昆丁選擇了死亡來終結一切,以此表達自己對南方傳統文化的追懷。
如果說福克納通過《喧嘩與騷動》描述了美國南方傳統沒落的過程,那么阿來則在《塵埃落定》中通過麥其土司家的傻子講述了馬爾康土地上土司制度走向滅亡的過程。在這里,傻子像昆丁一樣,面臨著兩種文化碰撞下身份探尋的難題。小說一開始就介紹了傻子天生的尷尬身份:父親是藏族土司,母親是漢族人。作為土司的兒子,傻子具有延續土司制度的責任。然而,他卻不斷接受了漢地的現代商業觀念。這樣,傻子既是藏族土司時代的繼承者,又成了漢族所帶來的新時代的開創者。
漢地傳來的新時代商業理念,為傻子贏得了美貌的妻子和土司統治的話語權。然而,勝利卻轉眼間被摧毀了:在與哥哥的權利爭逐中失利,妻子失去忠貞,連自己對小依爾的領導權也失去了……與此同時,他又意識到漢地傳來的現代商業文化使得他學會了勾心斗角、爭權奪利。漢族的現代文化和藏族的傳統文化都讓他感到失望,因此他陷入了迷茫。
當麥其家族面臨最后的毀滅時,傻子終于確定了自己的身份,他以一種非常肯定的語氣告訴自己是在當土司的地方,于是,他選擇了和父母一起迎接紅色漢人的絞殺。但是紅色漢人認為傻子跟得上時代,并沒有殺死他。然而,傻子認定自己是必須要死的,因為“麥其土司的精靈已經變成一股旋風飛到天上”[3](P370)。所以最后傻子以一種歡迎的姿態去面對多吉兄弟的復仇,實現了自己的死亡選擇,以此傳達了他對土司身份的認同。
三.同樣的懷鄉情結
阿來為什么會接受福克納這種書寫人物在面臨傳統文化沒落,文化身份重構時選擇死亡的主題呢?本文認為兩位作家內心對逝去的故鄉傳統的追懷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作為美國南方傳統社會頗有聲望的莊園主后代,福克納對南方社會的文化價值觀念表現出強烈的認同感,視其為自己的精神歸宿。然而,到了二十世紀初,北方資本主義文化不斷入侵,南方傳統的文化價值觀念體系則一步步走向解體。對此福克納感到陣陣痛惜,并在他的小說里流露出一種“向后看”的思想意識——他在作品中書寫過去南方傳統的沒落,以此流露出自己對過去的懷念,并在這種懷念中找回自己屬于南方傳統文化的身份。在《喧嘩與騷動》中,昆丁作為福克納的化身,也有著對過去傳統的深厚感情,并把過去傳統視為自己賴以生存的根基。那么家族榮耀和南方傳統的沒落,也就意味著自己失去了傳統的文化身份,失去了生存之根,于是昆丁最終選擇了死亡,以此來表示自己對過去傳統的痛惜和懷念,以及對南方傳統文化身份的認同。
和福克納一樣,阿來也面臨特殊歷史下兩種文化碰撞時自我文化身份確認的危機。阿來的母親是一個漢族人,父親則是藏族人,這造成了阿來生理上的雙重混血。與此同時,阿來生長于嘉絨藏區,這是一個漢藏文化交接的地帶,這又造成了阿來在文化上的雙重混血。生理和文化上的雙重混血,引發了阿來對自身文化身份認同的困惑。一方面在這個以漢民族為中心的中國現代社會里他接受著漢族文化的滋養,另一方面作為一個游牧民族的后代,他對自己傳統的藏族文化身份有強烈的認同。然而,在這個處于現代化進程中的嘉絨藏區,他又強烈地感受到了漢族文化給藏族文化帶來的劇烈撞擊,這喚起阿來對正在逝去的藏族文化更加強烈的追懷。于是,在創作中,阿來選擇了用漢語書寫藏民族的過去和現在,在這種懷舊情緒中表達自己對傳統藏族文化的眷戀之情。在《塵埃落定》中,阿來塑造傻子這一屬于傳統藏族土司時代的人物形象向讀者展現了傳統藏族土司制度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衰亡過程。阿來安排傻子最后選擇迎接死亡,則傳達出作為阿來代言人的傻子對過去傳統文化的認同和懷念,以及對傳統文化的逝去發自內心深處的痛惜。
四.不同的死亡指向
雖然相同的懷鄉情結,使得兩位作家在各自的作品中都抒寫了人物在面對傳統文化沒落,自我文化身份重構時的死亡選擇。但由于兩者受到不同文化的影響,作品中人物的死亡選擇卻有不同的指向。
福克納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有大量的圣經典故和明顯的基督教思想。《喧嘩與騷動》就是以基督受難的星期為故事的時間背景的。另外,小說的第四部分講述了黑人女傭迪爾西在復活節去教堂做禮拜,其中描寫了黑人牧師的精彩布道——講述基督耶穌為人類受難的情況。可見,《喧嘩與騷動》是一部充滿基督教色彩的小說。
作為福克納的縮影,昆丁也是一個堅信基督教精神的人,那么昆丁的死也蘊含著基督教的死亡思想。基督教的焦點是基督的復活和永生。在基督教那里,肉體的死亡意味著靈魂得到了解脫,進入基督的永生之門。《約翰福音》就說到:“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人,不至滅亡,反得永生”;“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這里所說的“不死”就是指靈魂的永生。正是基督教的這種死亡思想燃起了昆丁在死亡中復活,從而獲得永生的希望。于是,昆丁勇敢地選擇了以死亡來逃脫南方傳統文化沒落的現實,渴望通過自己肉體的毀滅來實現南方傳統文化的復歸和永存,把自己有限的個體生命升華為傳統文化精神無限的永恒。正如在小說中,當他選定自殺地點時,內心憧憬著自己在基督的呼喚中“那兩只眼睛也會從深邃的靜謐與沉睡中睜開,浮到水面上來,仰看榮耀之主。”[4](P116)因此,他從容地走向了死亡,去實現死亡的超越,追求南方傳統文化的永在。
藏民族在長期與自然的抗爭中產生了原始崇拜,后又形成了具有體系的苯教。公元七世紀佛教傳入西藏,與藏族原始信仰和苯教相互影響,最終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藏傳佛教。作為一種傳統的民族宗教文化,藏傳佛教影響著藏民們的生活和思想,而阿來這樣一位藏族作家也無疑深受這種傳統民族宗教文化的影響。何紹均就曾說到:“阿來的悟性也許應該歸因于他所屬的民族……悟性其實是同人內心宗教的覺醒相關聯的。”[5]阿來自己也曾表示:“即便只考慮自己的族別,我也應該受到這個民族強大的宗教背景的影響。”[6](P586)透過阿來在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宿命色彩,我們的確能感受到藏傳佛教帶給阿來的影響。
在藏傳佛教中,具有非常明顯的幻滅與虛無色彩,相信因果輪回,認為人生無常、人生如夢,一切都是過眼云煙,最終逃不過宿命的安排。阿來的《塵埃落定》也給了我們這種命中注定的感覺。小說中的人物幾乎都處于宿命的掌控之中,小依爾生來就是行刑人的身份、多吉羅布兄弟的復仇任務、女仆桑吉卓瑪幾次身份變換后的歸宿、蓉貢土司家族男丁的缺失、土司太太無法擺脫的妓女身份……無不讓人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命運之神的操控力量,在他們看來,人只有“被動地等待歷史,一切的掙扎都是毫無意義的,只有安時順命,聽從上天的安排”[7]。麥其土司家的傻子也具有這種宿命論的思想。正因為他看清了家族的未來,認識到土司的消亡,所以盡管他深愛著這片土司大地,對土司時代的舊傳統懷有深深的眷戀,他自己也很想做一回土司,但他并沒有想努力去改變土司的命運,而是選擇了坦然甚至興奮地迎接死亡的到來,因為他明白“歷史有它自己的方向,‘傻子’能做的只是靜觀其變”[8]。因此,傻子的死亡更多地傳達了一種歷史宿命的必然,一切都是命定的,歷史的進程具有不可逆轉性。
五.結論
獨特的社會、歷史、地理和文化環境,使得阿來具有和福克納同樣的懷鄉情緒,因此他在創作中不可避免地接受了福克納的影響。他的《塵埃落定》就明顯受到福克納《喧嘩與騷動》的影響:兩者都設定了人物在家族和傳統文化沒落過程中的死亡選擇,以此傳達對逝去的傳統文化的依戀和懷念。然而,由于兩位作者受到不同文化體系的熏染,《喧嘩與騷動》和《塵埃落定》又存在著差異,這體現在兩位人物不同的死亡指向上。可見,一個作家的創作容易受到具有相似的生活環境背景的其他作家的影響,與此同時,由于各自身上帶有不同母體文化的痕跡,兩者的創作又存在必然的分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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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何紹均,說傻說悟說游——讀阿來的塵埃落定,《當代作家評論》[J],1998,4期.
[6] 阿來,中短篇小說卷·后記[D].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7] 張彩虹,存在與時間:從約克納帕塔法到馬爾康——對《塵埃落定》與《喧嘩與騷動》的比較解讀,《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J].2002,4期.
[8] 李曉峰等,論《塵埃落定》的空寂觀,《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J].2010,2期.
作者簡介:謝云芳(1989.4-),女,漢族,廣東梅州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研究生,碩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