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完蛋了的王國》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創作于1982年的短篇小說。東京大學文學院教授藤井省三先生認為,Q氏身上有魯迅筆下同樣處于“精神麻痹”狀態的阿Q的影子。本文以藤井省三『魯迅の「阿Q」と村上の「Q氏」』一文的論點為基礎,結合魯迅、村上春樹不同的創作背景,試探究兩個“Q”名字的由來;并通過兩個文本的比較分析、兩位作家對“Q”人物形象的塑造,試評《魯迅的“阿Q”與村上的“Q氏”》一文觀點的妥當性。
關鍵詞:藤井省三;魯迅;村上春樹;國民性批判
藤井省三教授是日本當代有名的魯迅研究專家,其出版于2007年的《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村上春樹のなかの中國』)一書可以看作是其主持的“東亞與村上春樹”課題中完成的一個個人成果,研究的是村上文學與中國的關系。該書末章《魯迅的“阿Q”與村上的“Q氏”》一文中,藤井指出村上創作于1982年的《完蛋了的王國》(『駄目になった王國』)中主人公Q氏,是對魯迅《阿Q正傳》的戲仿。之于村上的Q氏與之于魯迅的阿Q一樣,都是對本國國民性的批判和反思。
筆者認為,兩位作家對本國社會有著相同的關注和思考,必然導致其作品表現出一些共通的社會性。這本該是文學的常態,而若將其歸結為一方受到了另一方的影響,其結論則不免讓人覺得草率且難以信服。
1.從名字看阿Q與Q氏
必須肯定的是,村上春樹是讀過《阿Q正傳》這部作品的。村上作品的中譯者林少華教授在2008年與村上的會面中,曾當面問村上是否看過《阿Q正傳》。他回答,看過,而且不止一次,“很有意思”。關于他筆下的Q氏是否受其影響,他則稱那是“偶然一致”。
不得不說的是,以“Q”這個英文字母為名,無論是在1920年代的中國,還是1980年代的日本,都并不常見。關于“阿Q”名字的由來,魯迅在《阿Q正傳·序》里是這樣解釋的: 阿Q不僅姓氏不詳,而且名字到底是叫“阿桂”還是“阿貴”搞不清。因為“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寫的”,所以“只好照英國流行的拼法寫他為阿Quei, 略作阿Q”。據魯迅的胞弟周作人說,魯迅曾說過Q這個字體像長了條小辮子的樣子有意思。
可以看出,阿Q的姓名不詳不僅直接反映了他極其卑微的社會地位,同時,“Q”這一字符更是對這一人物形象作出了形象的描繪——一個圓腦袋后面拖著一條小辮子。而《阿Q正傳》中的“辮子”正說是魯迅所批判的“國民劣根性”的一個象征。可以說,“阿Q”這一名字包含著深刻的內涵和寓意。
而村上筆下的Q氏是否也是如此呢?在村上諸多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村上對于“名字”的漫不經心:
“管我叫鼠好了。”他說。
“干嗎叫這么個名字?”
“記不得了,很久以前的事了。起初給人這么叫,心里是不痛快,現在無所謂。什么都可以習慣嘛。”[1]
日本評論家柄谷行人在評價村上作品時指出:對村上來說,名字不具有任何意義,只是一個區別的符號。在村上那里,名字只是識別完全區分不開的事物的“示差性”符號。文學作品中的名字本應是對人物的判斷和認知,而在村上作品中,隨著認識對象(固有名稱)被普通語言的消解,認識主體(經驗性的主觀“我”)被否定了。在村上的早期作品中 ,“我(boku)”始終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既不做任何判斷,也沒有任何主張。村上通過對固有名詞(名字)的否定,否定了作為認識主體的“我”,達到了超越性的“我(boku)”。
因此,在村上那里,名稱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完蛋了的王國》中“Q氏”這一名字,與其說它是對《阿Q正傳》的戲仿,不如將其理解為村上對筆下人物命名的“刻意”的隨意性更為合適。
2.從作者創作心境看阿Q與Q氏
此外,藤井省三還舉兩文開頭敘述者“我”的心態為例,指出《阿Q正傳》和《完蛋了的王國》 兩部作品“同有超越幽默和凄婉(pathos)的堪稱畏懼的情念”。《完蛋了的王國》中重復四次之多的“我”的“深深……”的絕望,是同《阿Q正傳》中仿佛靈魂附體的“我”的感覺相通的。
筆者認為,兩位敘述者的“我”看似相通的“難以下筆”的心境,實際上與作者所要塑造的人物形象密切相關。日本研究者丸尾常喜指出,阿Q(Quei)與阿鬼為諧音,而魯迅心目中的“鬼”,正是由古代“圣賢”所鑄造出來的等級觀念,和被這種觀念深深浸透的國民意識中所顯露出來的國民劣根性。
與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與揭露相比,村上的“深深、深深、深深的絕望”則可以說是來自Q氏本身。出身中產階級的Q氏始終在一絲不茍地、出色地完成著父母、上司、社會賦予他的角色。因此,女友的落選只是上頭的決定,那不是Q的責任,“誰的責任也不是”。
村上在獲耶路撒冷文學獎時,曾發表題為《高墻與雞蛋》[2]的演講,他將體制(System)喻為“高墻”,將一個個人的靈魂喻為“雞蛋”。他說:“體制本應是保護我們的,而它有時候卻自行其是地殺害我們和讓我們殺人,冷酷地、高效地、而且系統性(Systematiclly)。”筆者認為,村上筆下無可挑剔的Q氏,正是被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被體制(System)剝奪了靈魂。村上在《完蛋了的王國》中所要批判的,正是以Q氏為代表的日本中產階級靈魂的空洞和主體性的缺失。
3.從人物形象塑造看阿Q與Q氏
最后,藤井省三還指出:雖然阿Q與Q氏國籍不同,生活時代、成長背景迥異,兩者同樣背負著作 者對本國社會的深刻反省,以及對本國國民劣根性的批判。
魯迅經歷了辛亥革命、二次革命以及國民政府時代,這使得他的文學與政治是分不開的。在《阿Q正傳》中,作者通過對阿Q“精神勝利法”入木三分的刻畫,意圖展現給讀者的是一個現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對歷史的一味陶醉、受挫后的種種自我安慰、或是通過將屈辱轉嫁給更弱者以尋求解脫——可以說,《阿Q正傳》正是魯迅對國民性的一次嚴厲針砭,《阿Q正傳》亦因此而成為世界性名著。
再來看村上春樹。在創作于1982年的《完蛋了的王國》這一短篇小說中,村上揭露了日本中產階級光鮮外表下掩藏的空洞的靈魂。在其之后的作品中,Q氏成長為《挪威的森林》中的永澤、成為《舞舞舞》中的五反田、成為《天黑以后》中的白川。《挪威的森林》中的永澤繼承了Q氏的現實性特質,并最終扼殺了代表著純真美好的初美。《舞舞舞》中的五反田繼承了Q氏靈魂上的空虛,他毫無理由的殺死了喜喜,自己也駕著瑪莎拉蒂轎車葬身大海。在這里,村上彰示了Q氏們的命運——物質上的充實無法彌補精神上的空洞,日本的Q氏們最終會和他們“完蛋了的王國”共同走向沒落。《天黑以后》中的白川則表現出了Q氏被壓抑了的暴力性特質,反映了作者對潛伏于類似Q氏這樣平凡的人內心的“惡”的探究。
可以看出,以Q氏為代表的日本中產階級的確承載了村上對日本國民性的批判和反思。然而,《阿Q正傳》作為具有9個章節的中篇小說,其對阿Q的刻畫具有完整性和連貫性;《阿Q正傳》中塑造的 “精神勝利法”對國民劣根性的揭露和批判,是十分成熟且完整的。然而,《完蛋了的王國》作為村上春樹創作初期的短篇小說,并未表現出類似《阿Q正傳》中的成熟和完整,村上對于Q氏以及Q氏所代表的人群的認識和批判,是一個發展的、深化的過程。
4.結論
筆者認為,村上春樹和魯迅同樣作為對社會抱有關注和責任的作家,他們作品中表現出來相似的社會性是很正常的,正如當代著名拉美作家、諾貝爾獎獲得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所說的那樣:“一個誠實的作家,只要真實地描寫自己國家的現實,其作品中自然就滿載著政治的、社會的信息。”《完蛋了的王國》與《阿Q正傳》雖有相似之處,但無論是人物名字、還是作者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有著根本的不同。因此,將其歸結為一方受到了另一方的“決定性影響”是不妥當的。藤井省三教授作為魯迅研究的專家,其先入為主式的思考方式,最終會導致對村上作品的誤讀。
注釋:
[1]村上春樹. 林少華譯.且聽風吟[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12.
[2]原載于『文蕓春秋』4月號.
參考文獻:
[1]藤井省三. 村上春樹のなかの中國[M].朝日新聞社,2007.
[2]李明暉、靳叢林.閱讀文學的理由——讀藤井省三《村上春樹心底的中國》.外國問題研究[J],2009,(2).
[3]林少華.為了靈魂的自由——村上春樹的文學世界[M].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0.
[4]史復明.打開小說閱讀的一把鑰匙——解讀“阿Q”的名字.中學語文[J],2006,(Z1).
[5]柄谷行人. 趙京華譯.歷史與反復[M].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
[6]丸尾常喜.秦弓譯.“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M].人民出版社,2006年.
[7]楊炳菁.后現代語境中的村上春樹[M].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