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馬大勇,1972年生,文學博士,2009年被聘為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吉林省國學研究會副會長,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與教育部基金項目主持人,中國詞學研究會、中華詩教學會理事。出版《清初廟堂詩歌集群研究》《納蘭性德》等著作,在《新華文摘》《文學評論》等發表論文七十余篇。
1988年,秋天,當吉林農安這座小城又一次漫開玉米成熟香味的時候,十六歲的我踏上自己的高三征途。
頎長削瘦的少年,顯得營養不良,穿著也有一點土氣,眼光里卻閃著劍鋒一樣的傲氣和火一樣的雄心,好像隨時都能唱出男歌手刀郎那句歌詞:“這世界,我來了……。”現在回想起那種表情當然覺得幼稚,可是也非常神往和懷念,因為那樣的青春只有一次,而且永不回來。
那時候的高三乃最后一搏,學習壓力自然極其巨大,但似乎比今天的孩子們還略多一點抬頭望向窗外的余暇。于是我興沖沖地辦了文學社,帶領大家將征集到的詩歌、散文和小說手寫上版,眼看著它們成為一頁頁散發著油墨香氣的“文學作品”,聽著全校品題紛紛,褒貶各異,滋生了一點聚光燈下的焦點感。參與籌辦的學校廣播站盡管簡陋,還會因為偶爾讀錯字成為全校師生的笑柄,但那是第一次掌控“話語權”,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媒體”的重要性。若干年后回望,這些嫩淺荏弱的萌芽竟全都生長起來了,和現在的我息息相關,難以分割。
更值得說的是一本偶然得到的薄薄的小書——龍榆生先生編纂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繁體豎排,沒有一句是現代文,很能滿足我作為文學社長的虛榮心。可是漸漸看進去,被打動,被感染,而且開始琢磨:為什么幾乎所有的書上都只贊譽宋詞,而沒有人提及這么精彩的清詞呢?有一天,爸爸說:“兒子高三了,辛苦”,給了我可以自由支配的二十元錢。拿著從未見過的“巨款”,第一反應是跑到新華書店,斬獲了垂涎已久的《金元明清詞鑒賞辭典》,要為心底的謎題尋找更多的答案。我還清楚記得,那本書花掉了這筆“巨款”的百分之九十——十八元。二十多年后,當我在清代詩詞研究領域有一點“話語權”的時候,可以肯定地說:夢,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
嚴酷的高三并不能遮擋友情和愛情的萌動與生長。當年的那些親密朋友很多已經漸行漸遠,暌隔天涯,可是和我以詩詞“唱和”的那一個,我們至今還保存著金子一樣的友誼,任何時候見面都覺得踏實溫暖。而那個經過再三思忖才給我寫了一封信的沉默羞怯的女孩,多年以后成了我的新娘,我們的孩子今年也已經走上高三了。時光迅疾,如馬注坡,如蛇赴壑,每每令人傷感,幸虧這些美好的東西都駐留了下來,給人莫大的慰藉。
高三一天一天地滑過,轉眼到了報高考志愿的時候。爸媽很開明,絲毫不干預我的想法,所以我很大膽地把前幾個志愿院校全都填上了“中文系”,后面備注“不服從調劑”。從功利性的角度而言,這種做法實在不值得推薦,甚且有點賭博的意味,但也可見那時我的文學夢多么熱切,多么不計代價。
后來,查到高考成績了,知道拿了語文、歷史兩個全縣第一的欣喜沖淡了我數學考砸的沮喪。看著陽光在文史兩位老師的臉上慢慢鋪開,想起他們平日灑下的汗水,忽然有種想擁抱他們的沖動。最終還是矜持的心思占了上風,陪著傻笑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高三,日夜奔忙的高三,流光溢彩的高三,從這一刻正式畫上了句號。
而今,我已人到中年,這期間,我歷經很多次迂回彎折,也有很多個關捩節點,但如果真要找出這半生最值得記下的一年,我想,還是歷歷如在眼前的高三吧。因為——那是夢開始的時間,夢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