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泡在熱騰騰的露天溫泉里,雪花悠然飄下。所謂“溫暖”,必須在嚴寒之中才有意義。
我坐在出租車里,隔著玻璃看窗外紛飛的雪。這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場雪。
“才十一月就下雪了。”我呢喃著,伸手去擦玻璃窗上的霧氣。
“這天氣越來越難捉摸了,早兩年還差不多到農歷年底才下雪呢。”司機說,又調校了一下空調。
從機場到市中心的公路,都是雪。初雪總是帶著一種隱喻性的信號,悄悄在你的耳畔說:“噓,有什么將要發生啦……”十月最后一個夜晚,白雪就這樣出其不意地降臨。二十二年以來,這還是北京最早的一次。二十二年啊,要回來的,畢竟還是會回來。
出租車來到建國門外大街的St.Regis(北京國際俱樂部飯店),這是香港律師和銀行家在北京最常入住的飯店之一,奧巴馬到訪北京也曾住這里。我丟下行李,透過飯店房間的大玻璃窗看白雪下的京城。
在我眼中,北京是世上最浪漫的地方。在那沉淀了千年的歷史痕跡里,我始終還是看出了一抹少年人的青澀,對未知帶著天真的期許。那是一種含蓄的浪漫,比起巴黎那種隨處小便的放蕩式浪漫,高檔很多。但每當我跟人提起北京的浪漫,人家總笑說:“若你見過北京最瘋狂的暴雪,我肯定你一點不會覺得北京浪漫啊!”噓,我呼出一團冰寒的白煙。這么冷,還得在這里工作兩星期啊。
很多人說,其實下雪并不一定很冷,這話有理。我在四川九寨溝遇過的那一場春雪,不冷。當我猛一抬頭,鵝毛般的雪花漫天飛散,山寨旗幟飄揚,一個少女在馬背上奔馳下山,臉上掛著一個高傲的微笑,任由彩云般的少數民族裙子在風中狂舞。我呆住了,天呀,那不就是金庸筆下的女俠?
瑞士少女峰是鋪天蓋地的白雪。那種“除了白色,還是白色”的風景,看第一眼叫人震撼,多看兩眼就要打呵欠,讓我停留的唯一原因是我喜歡滑雪。有一年,我一身滑雪裝備從山上“嗖”的一聲往下沖,在山腳為了閃避一條狗而失去平衡,翻了兩個筋斗后滾在地上。我大字形躺在雪上喘氣,閉上眼睛,能清楚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那樣躺了很久,竟一點也不覺得冷。
去北海道,非要選最冷的日子不可。那不是冷上加冷?正是。要么不冷,要冷就要冷到底才夠盡興。我泡在熱騰騰的露天溫泉里,雪花悠然飄下,我伸手捉住了一朵,默默看著它在我的掌心融化。所謂“溫暖”,必須在嚴寒之中才有意義。
北海道的雪常讓我想起兩位日本作家—《冰點》作者三浦綾子和《雪國》作者川端康成。三浦綾子很多小說的背景都是冰天雪地,因為她生于旭川,那是北海道僅次于札幌的第二大城市。三浦綾子的小說非常精彩,大部分都在病榻上寫成的,她的故事永遠都在危難中隱隱透著一道希望的光。
至于《雪國》,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講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三訪雪國,為了和跟他有過一夜情的藝伎幽會,誰知途中又遇上另一女子。結果,男主角十分忙碌地徘徊于藝妓和女子之間。唉,怎么辦呢?藝伎兼具“娼婦性”和“母性”,而另外那女子則是精神上的圣潔象征。他的老婆?Sorry,你不提起,還不記得他還有個老婆。男人以旅人的身份造訪雪國,一邊搞婚外情,一邊從冷寂的雪地中尋找“生命之美”。這種叫人作嘔的東西,卻得了諾貝爾獎。
相比起來,北京的雪可要磊落得多。我穿上大衣,攜著文件到附近的商廈開會。五分鐘的路程幾乎把我冷死,乘車的話卻又怕遇上塞車。我望著那灰白的天空,心里升起了一種莫名的惆悵。
接下來的日子,天氣還是冷得要命,卻沒再下雪了。直至有天早上醒來,窗外白茫茫一片。那天不但下雪,雪里還夾雜了雨水、雷聲、閃電。天氣實在太壞了,還是乘出租車吧。
“北京秋日很少打雷!”候車的時候,酒店門口的服務員跟我閑聊起來。“平常最晚的雷電,十月底就打完了……”平常—在這個年代,這兩個字早就不管用了。“反常”才是最“平常”的事。初雪、冬雷,全顛覆了歷史,以異常的姿態降臨。
才十月初,四川九寨溝竟下了秋天的第一場雪,接著是新疆的烏魯木齊。一個多月以后,從北京到石家莊已千里冰封。一時間,華北平原陷入一片壓倒性的白色之中,高速公路幾乎全線癱瘓。冷空氣一路南下,飛越長江,雨雪在大地上瘋狂亂舞。
終有一天,連從不下雪的香港也會下雪。這個年代,沒有“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