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很詭異的書架,它會吃書,尤其是那些我最珍惜的書。我的書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消失,沒人知道它們去了哪兒。于是我發現自己不得不一次、兩次、三次地買同一本書。它最近一次吃書,是在不久前的一個晚上,大概是午夜吧,我想看那本大衛·西爾維斯特對弗蘭西斯·培根的訪談,但怎么也找不到。之所以找這本書,是因為我想確認一下我經常引用的一句話到底是不是培根說的,我認為這句話很好地總結了我對生活的理解,但不幸的是這引出了一個非常慘痛而諷刺的現實。
對稱性會殺死你。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后,像往常一樣走進浴室洗臉。看著鏡子,我覺得自己見鬼了,我的臉變成了一幅弗蘭西斯·培根的肖像畫。我的右邊臉整個變形了,毫無生氣地下垂著;嘴扭曲成了一個駭人的模樣;鼻子倒是沒挪地兒,但變得畸形而僵直;一只眼睛怎么也合不上。這恐怖的摸樣差點把我嚇死。
“這就是你開玩笑的方式么,弗朗西斯?”
這時,鏡子里那張臉明顯已經淪為某種精神失真的產物,它對我展露出了一個陰險的微笑。看著這個微笑,我能感覺到仿佛有一支畫筆在涂抹著我的神經團和肌肉群,厚重的顏料突然開始錯亂,一陣難以忍受的痛苦襲來,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腦子里想到了《西北偏北》。
“現在感覺怎么樣?”回過神后,我發現自己已經躺在醫院,急診室的醫生和藹地跟我問話。
“感覺像剛剛吞掉了一幅弗朗西斯的畫。”
顯然對這個回答讓他有點茫然。這很正常,我進醫院那會兒培根的三聯作《呂西安·弗洛伊德的三幅肖像》還沒賣出1.4億美,醫生不知道培根很正常。
“別擔心,只是面部神經麻痹,是你腦子里的第七組神經發炎引起的癥狀。你會沒事的,不會有后遺癥,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康復。”
我試著對醫生的寬慰點頭稱謝,但我發現我的第七組神經實在是不爭氣,最后只做出了一個嚇人的斜睨。
這個時候,弗朗西斯開始在我腦子里說悄悄話了:藝術就是一場意外。

多么真實的體驗。在你的畫里,嘴,那些血肉,仿佛被屠夫肢解過,將要從內部被撕碎的臉,這些都是你獨特的迷人之處,弗朗西斯。你曾經說過希望像莫奈畫《日落》一樣畫人的嘴,但我過去總覺得差那么點意思。現在我明白了,但為什么是我?我是怎么進到你畫里的?為什么你決定用我的臉繼續開拓你的理想?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用人的身體作畫的?
我很喜歡你的畫,認為你駭人的凝視可以穿透浮夸的表象,你發掘那些“隱藏在人類自我深處的鉆石”。對,我想起來了,這句話是你從另一個天才米蘭·昆德拉那里引用的。
“你會殺死自己執著的東西”。我想是的。
在我平平無奇的作家生涯中,我也或多或少地嘗試過像你一樣對待這個世界,當然了,如果你同意我拿自己與你作比較。我寫作的動力是為了揭開我筆下角色們戴的面具,我喜歡“角色”這個詞,它可以引申出“人格”“性格”“特質”,而它的拉丁詞源正好是“面具”。
不過我必須要說,我認為你對我的所做作為帶有某種報復心理。所有的這一切,大概是因為我讓一個朋友跟你借書,然后我忘了那位朋友是誰。你有沒有覺得你的反應有點過度了?你很清楚我也經常把我最喜歡的書借給別人。
我對我的模特從來沒有惡意。
噢,真的么?那你告訴我現在我這幅樣子是怎么回事?你要告訴我這張讓人作嘔的臉就是我的本質,我的真我?
所有的外在形象都是由內心構建的。東方人稱之為“相由心生”。

好吧,但是我記得你從沒喜歡過那些溫和的唯心主義啊。我記得你喜歡現實的殘酷性,但你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么,現實的殘酷究竟有什么好的?究竟是什么讓我感到惡心,讓我懼怕,誰在扭曲我的靈魂?我自己嗎?還是這個世界?
藝術會把你拉回到人類最脆弱的地方。很好,那為什么我沒覺得那些喜愛你的人也會喜歡上我現在的模樣?難道我不是你的作品么,雖然只是一件有些荒謬的無名小品,還是在你死后被發現的。不管怎么說,以我現在面孔扭曲的程度,雖然它作為臉已經一文不值了,但是作為你的作品,它一定值好幾千萬美元吧,我是不是該拍賣一下這張臉?
人們在看著我的臉時,他們的表情讓我感覺它就是從希臘悲劇里跑出來的面具。這讓我在面對他們時產生了兩種彼此矛盾的情感,一種是在他人遭受不幸時產生的愉悅,也就是幸災樂禍,schadenfreude,是個德語詞。另一種是pietas,是個拉丁詞,意思是帶有尊敬的愛。沒錯,我既認為他們在幸災樂禍,又相信他們是愛我的。
我的臉很可怕,但也是你的杰作。弗蘭西斯,你,敢正視我的臉嗎?
兩周后,腎上腺皮質酮讓我的下巴可以吞咽和喘氣了,我的祖母說這讓她想起了我還是個嬰兒時的樣子。很好,弗朗西斯,你對你的作品進行了一些微調。滿意了?一張“布丁臉”。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他們也這么叫你的臉,對吧,你喜歡他們這么叫你嗎?別告訴我這沒什么。現在我的臉不光看起來像你的畫,它簡直就是你的自畫像。
當你畫某些東西時,你畫的不是某個實體,你是在畫你自己。
OK,OK。能不能至少給我一些優待,讓我們先回歸到某種更具有代表性的畫風上,來點文藝復興的風格?比如《抱銀鼠的女子》里的切奇利婭·加萊拉尼,《蒙娜麗莎》?我不奢望她的微笑,對,很神秘。至少給我一張看起來對稱的臉好嗎?
你說我們再也回不到純粹的表現主義了,我們已經有了卡拉瓦喬、維拉斯奎茲和倫勃朗,有了印象派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先鋒畫派,如今連現實主義都已經不再被允許表現現實了,真的嗎?
聽好了,我們做個交易如何。明天,我會把那本書買來還你,而你就此與我別過,去別人的臉里搞你的創作。我不想要你用我的臉畫畫,我反悔了,我想要回原來的生活。

對稱性會殺死你。
這句話到底是不是你說的,或者還是我自己瞎編的,再或者是別的什么人說的?相信我,醒來后發現自己的鼻子變形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你想在我的腦子里攪和,或者把我的神經團揉得跟我的貓吐的毛球一樣都可以,能不能把我的臉還給我?至少讓我能在白天像個正常人一樣出門,好嗎?
大概一個月后,終于,當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已經麻痹了很久的右眼,給了我一個幾乎察覺不出的眨眼。
嘿,弗朗西斯,你這個顛三倒四的酒鬼,愛爾蘭天才,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在某件事上達成了共識?
但我不能說出來。我不知道我能信任誰,無論是藝術家,我的朋友,還是我自己。看著培根對我的悲慘表露出的幸災樂禍,我覺得我不再欣賞他了,我覺得他之所以創作出了那種窺陰癖似的藝術,是因為他有一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恐懼。我很倒霉,也很幸運,因為有一天我在鏡子里看到了他的肖像畫,所以我強迫自己認識到了這一點。
現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書架上找波提切利的畫集,有《維納斯的誕生》的那本。我應該能找到,這個時代沒人會借這本畫集,真正的美已經瓦解了,和諧之美成了過氣的東西,甚至連時尚都不再追求優雅了,真是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