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日蓮宗佛教信徒,赫比·漢考克在每天開始之際和結束之時,都會舉行一番講求果報的神秘儀式。他面朝一部神圣的經卷坐著,搖響鈴鐺,念誦《蓮華經》中的兩段經文,同時口稱“南無妙法蓮花”——意思是生命中存在一條不可見的線索,人的一舉一動都會產生其相應的后果。他誦經的時候采用的韻律是一種平和而規整的單音,你甚至可以根據它來對表或是給鋼琴調音。
之所以了解這些,是因為我透過賓館房間的門就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坐在一個由吃早飯的地方臨時改造成的經堂里,閉著眼,用完美的音準唱誦著他的經文。他的信仰與他的音樂哲學不可分離。“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彈出音符,”他對我說,“但這必須是一個正確的音符。”這句格言在一段刺耳的邁爾斯·戴維斯(Miles Davis)的音樂聲中被說出。漢考克是一位嫻熟的作曲家,一位具有罕見勇氣的先鋒音樂人,一位令人矚目的天才獨奏家,但對很多爵士樂迷來說,他將永遠是戴維斯第二個偉大的五重奏爵士組合中的一名伴奏樂手。他也知道這一點。我們在一起的那個小時里,他提到這位導師達六次之多。
漢考克舉止安詳而平靜。除非你在演出現場親眼目睹他以巨大的能量擊打著琴鍵奏出琶音,否則你絕對無法想象他的情緒會超過緩慢的行板樂曲。不易覺察的線連著助聽器,自從他的聽力開始衰退,他就離不開它了。他烏黑的頭發在發根處已經有點發灰,但他看上去絕不像是個68歲的老人。他的手還很柔嫩,這得歸功于他每天數小時的彈琴“養生法”。

漢考克七歲的時候開始跟哥哥學鋼琴。哥哥維蒙比他大三歲,玩橄欖球、棒球和玻璃球都很在行“。之前,我都是比較弱的那個,”赫比回憶道,“這是第一個我們可以展開公平競爭的領域。從那時起,我就不再跟哥哥去外面玩了。”四年后,他已經能夠和芝加哥交響樂團一起演奏莫扎特鋼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
1963年他加入戴維斯的樂隊時,漢考克作為一名有主見的樂隊領導者的聲譽漸漸開始獲得認可。他在1962年發表的首張專輯《起飛》(Takin’Off)中有六首原創歌曲,其中一首打動了古巴打擊樂手蒙戈·桑塔瑪瑞亞,在后者的駕馭之下,這首歌以其福音歌曲般的律動打入了熱門排行榜。從那以后,《賣西瓜的人》(Watermelon Man)就成了常備曲目,錄制過數百個版本,但是首版的版稅卻足以讓冒險和穩妥在他的生涯中交替出現,既發表大膽的實驗音樂,也發行直白的商業流行曲。
除了爵士,他最有名的音樂嘗試是1973年的放克專輯《獵頭者》(Head Hunters)和1983年的熱門電子專輯《火箭搖滾》(Rockit),后者的錄影帶里,一群無頭的人體模特邁著鵝步和太空步走過一間屋子。對那些希望他延續其早期藝術追求的純粹主義者來說,這種對于新技術的沉迷無疑是個死胡同。倘若邁爾斯依然在世,大概無法接受重組樂隊的請求。
在錄制六張專輯的過程中,戴維斯的樂隊連同薩克斯風手韋恩·肖特一起,將即興演奏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們的演奏具有令人贊嘆的原創性和極快的速度,構造出一個后來被稱為“不發生變化的時間”(time, no changes)的系統——在沒有預設和弦的情況下即興演奏。五位樂手互相推擠、挑釁,將結構減少到最低程度,實現了爵士樂最民主的表現形式之一。
這也是漢考克最為珍視的信條。他堅信樂隊的每個人都應該表現自我。在他1969年離開戴維斯之后組建的默文迪什(Mwandishi)樂隊里,他允許鍵盤手帕特里克·格里森(Patrick Gleeson)自行嘗試。在《未來震撼》這張孕育了《火箭搖滾》的專輯中,他將制作交給了醉心于電聲的比爾·拉斯韋爾(Bill Laswell)。憑借他的合作天賦,漢考克非常適應當下流行的大型組合項目。在《可能性》(Possibilities)中,他匯集了克里斯蒂娜·阿奎萊拉、達米安·萊斯、保羅·西蒙和安妮·萊諾克斯等歌手。他很少在這樣的暢銷之作和他那些更為先鋒的作品之間做出區分,堅持認為兩者都意味著他邁出了自己的“安全區”。
他翻唱瓊尼·米切爾歌曲的專輯《河》(River)在2008年獲得格萊美提名。這是有史以來獲得這一榮耀的第二張爵士樂唱片,距斯坦·蓋茲和若奧·吉爾伯托的《依帕內瑪來的女孩》首次獲得這一獎項已有四十多年。與蓋茲的那張博薩諾瓦經典之作一樣,《河》也是一張精美悅耳的專輯,像是黑膠盤上的一杯醇酒。漢考克的和聲編配同往常一樣富于創意,不過鼓聲卻像耳語般輕柔,而且歌手們——包括諾拉·瓊斯、蒂娜·特納和米切爾本人——的表演顯得有所克制且極度敏感。
自從《馬駒巡游》(Maiden Voyage)一曲被雅德利(Yardley)用作須后水廣告之后,關于漢考克出賣了自己的指責就不絕如縷。默文迪什樂隊錄完三張專輯后,人們說他和戴維斯1970年的雙張專輯一樣,是在跨越爵士樂的邊界,試圖取悅搖滾樂聽眾。當他放棄這支全部由佛教徒組成的實驗樂隊,轉而錄制《獵頭者》時,樂評人聲稱這也純屬商業化的舉措。漢考克并不否認這一點。
“我們過去一直在開掘新的領域,探索,但是我對這些實在是感到有點厭倦了。”他說,“不,這么說并不準確,讓我厭倦的是,除了這些之外別無其他。我身體里有某種東西并未獲得完全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