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大利古琴漆的配方已經失傳,凌震華有自己的“獨門秘技”,并絕不外傳。熬漆時他常常一個人躲起來,熬上一兩個月才能敖出一鍋。而給一把琴上漆,需要半年,上一層晾一陣再上一層,一共要上30遍。
他每年都去意大利小提琴原產地克萊莫納小鎮采購木材,有些木頭經過琢磨后發現不具備成好琴的條件,他再帶到樂器展會上賣掉,而這些仍是眾多廠商爭搶的“上品”。
在上海青浦郊區一幢不起眼的三層小別墅內,每天都傳出悠揚的古典樂音,上百把提琴在此等待某日一位知音人到來。而它們的“父親”是馬上就要滿六十歲的上海提琴制作師凌震華。
中國是樂器制作的大國,但長期以來,國產樂器只占據國際中低檔樂器的市場,而青浦這個不起眼的提琴小作坊中誕生的琴卻能被許多國際音樂大師相中。國際權威提琴鑒定專家瓦特羅贊嘆“小提琴在這里已經沒有秘密”;當今世界小提琴界泰斗級大師平查斯·祖克曼、柏林愛樂小提琴首席蓋伊·布朗斯坦、芝加哥小提琴首席陳慕融、匹茲堡交響樂團原首席安德魯斯·卡德尼斯等眾多演奏權威都認可并使用凌震華制作的小提琴。這個小作坊的琴不僅在外形上嚴格仿制300多年前的意大利名琴,在聲音上同樣經得起比較。2011年,英國BBC電視臺聽說在中國的一個小作坊里有能夠生產還原意大利古老手工制琴秘技的奇人,還專門組織了攝制組來到青浦作坊里拍攝紀錄片。
下月,祖克曼將在上海國際藝術節期間來滬舉行音樂會,來之前,他已將與凌震華的會面排上日程,他們籌劃以兩人名義組建基金會,培養有天賦的中國琴童。
“半路出家”制琴是“老天爺賞飯吃”
凌震華學習提琴制作完全出于興趣,大器晚成的他直到30歲才開始正式走上這條路。
凌震華的父親愛聽戲,因此他自小耳濡目染,后來喜歡上音樂就自己淘換樂器自己摸索。小學二年級在學校表演吹口琴,五年級表演拉二胡,上了初中就能登臺表演拉小提琴——讓凌震華最驕傲的是,他的這些樂器本事全憑自己摸索,從來沒有老師教。中學時凌震華參加了學校的樂隊,老舊樂器常出故障,喜歡動手的凌震華自告奮勇地成了樂隊的“維修師”,自拆自裝樂器成了他演奏之外的另一門專長。“我想我的優勢就是了解音樂,對聲音的音質音色特別敏感,同時動手能力也強,那時候各種電子、機械產品我都能弄。”他自稱,這門手藝是“老天爺賞飯吃”。
一直到20多歲,機緣巧合之下,凌震華在淮海路的老琴行里淘換樂器時結識了來自深圳的提琴制作師傅。他后來因為工作調動去了深圳,一邊在工廠里研發電子產品,一面找提琴師傅學習制琴手藝。學到30歲出師,自己在深圳單干了一陣,1995年回到上海,即被上海交響樂團聘為顧問,從此分文不取地為上交修了15年的琴。
最令他念念不忘的是,當年上交首席潘寅林在“文革”時期拉“紅色經典”的一把小提琴,到凌震華手里時聲音已經暗啞。凌震華想著自己童年時是潘寅林的忠實粉絲,那把琴又出自德國,于是修得格外用心。“‘文革’那會兒留下來的好琴太少,那把其實也就是德國的大作坊琴,做工粗糙,但是本身的木頭是好的,所以我還是對它下了大功夫。把2毫米的側板剮到1毫米,把之前不符合規范的502膠水用丙酮一點點擦去,重新填上石膏,用動物膠水黏合。”這一把琴就足足修了兩年。重生后的琴音比原來更加亮麗飽滿,這把琴后來被上交老首席張曦侖收藏,至今仍在他的手上。
凌震華如今還是保持著對聲音的高度敏感性,琴到了他手里調調弄弄聲音就大不相同。他了解每把琴的品性,順著琴的性子捋,有時三更半夜臨時想到侍弄琴的門道,不管幾點都會上手調琴。“所以幸虧住在這郊區的獨棟房里,要是在市區的公寓樓,早就不知道被鄰居投訴幾回了。”
祖克曼為其破例
匹茲堡首席找上門
凌震華制琴多年,令他名聲大振的還是由于得到了小提琴大師祖克曼的賞識。幾年前凌震華成立了凌華室內樂團,樂團由上海音樂學院青年教師和優秀學生組成,樂團使用的樂器均由他的凌華提琴制作室出品。2006年6月,凌華室內樂團與小提琴演奏大師祖克曼合作,在上海賀綠汀音樂廳舉行了一場高水平的音樂會。當時凌震華希望祖克曼也能用他做的琴,但挑剔的祖克曼試過幾個音后沒有應允,這讓他多少有些沮喪。兩年后祖克曼再來中國,凌震華也再度請求祖克曼試一試他的新成果。這一次,祖克曼拉完之后,當即讓凌震華開價,他要買那把琴。
不久之后,凌震華收到來自美國的郵件,來信的人自稱是匹茲堡交響樂團的首席,希望定購他的小提琴。對方在信中寫道:“這個星期我的好朋友祖克曼與我們交響樂團演出時,我一眼就看出他沒有使用他那把耶穌小提琴,而他用您的小提琴演奏時,我對琴的聲音和力度都非常吃驚,它聽上去和意大利上等的小提琴一樣好。”
今年3月,祖克曼再度來到中國,再一次“驗收”凌震華的手藝,兩人還商定了接下來要成立“祖克曼·凌”基金會,每年資助有天賦的中國琴童到歐洲貼身跟隨祖克曼學琴。
按照國際慣例,古意大利名琴基本由收藏家、基金會擁有,而為了保持琴的活力,會贊助給有實力的演奏家使用,而名琴畢竟昂貴,在練習和露天演出的場合,演奏家會需要額外的提琴。目前,中國愛樂樂團大提琴首席、上海交響樂團大提琴首席、廈門愛樂樂團大提琴首席等專業演奏人員都把凌震華的大提琴作為首選。而經由芝加哥交響樂團中提琴首席張立國的推薦,今年柏林愛樂首席布朗斯坦也定購了一把凌震華的小提琴。
兩度為夢想賣房的理想主義者
凌震華說,前些年能做出些好琴還算是“妙手偶得之”,并非對每一把琴都有十足的把握,而現在則越來越有譜了。為了這些琴,凌震華去年又做了件讓身邊人大跌眼鏡的事——他賣掉了市區的一套房子,換了堆放在作坊里不起眼的木頭。“過去每年去買一點覺得太麻煩,既然能吃準這是最佳的木料,索性就多買些。”
說是“又做”,因為這已經不是凌震華第一次為他的提琴事業賣房了。2006年和祖克曼結緣的那場音樂會就是賣房換來的。當時主辦方的資金出現問題,眼看音樂會難以成行,作為祖克曼忠實粉絲的凌震華決心自己賣房籌措資金以保證音樂會如期舉行。祖克曼得知這件事后十分吃驚,身邊的朋友更是無法理解,凌震華自己卻不以為意,“我只要自己喜歡,就覺得值。”
凌震華還贊助了巴倫伯伊姆在以色列組織成立的亞洲青年交響樂團一套四重奏供弦樂器各聲部首席使用。這套樂器獲得了祖賓·梅塔的高度評價。事后,梅塔主動向他擔任音樂總監的以色列交響樂團推薦了凌震華的樂器。
而凌震華的合伙人對這位合作伙伴三番五次的“非理性行為”十分欽佩,也從不干預。“他太愛他的小提琴了,一輩子心思全在琴上,為了琴,連婚都沒結,提琴就是他的老婆。”
失傳的意大利制琴技藝在此“復活”
凌震華迷戀意大利老琴,但真正能入他法眼的“好貨色”都是數百萬美元的天價,他也沒有這個經濟實力去收藏。于是他利用游歷歐洲的機會去收集一些破琴,自己回來修。有一次他撿回來一把250年前的英國琴,太過老舊的琴身已經被蛀蟲咬得千瘡百孔。“一般人看到這個琴肯定放棄了,但是我想蟲子只吃木頭,那層漆還是很珍貴的。”于是凌震華每日對著老琴精雕細磨,將琴身磨得幾乎只剩一層漆,再往里填上自己淘來的好木頭。改造后的琴被小提琴教育家林耀基相中,收為心頭愛。“別小看這些修修補補的過程,許多老琴經過修繕,出來的聲音比上好原料做的新琴更好。”
幾十年來,許多名家收藏的名琴都定期請凌震華作維護,幾年前,凌震華還親自修過一把意大利制琴名家瓜達尼尼之子杰比·瓜達尼尼的琴。
凌震華對于老琴的研究除了在實踐中摸索,也參閱大量的歷史文獻資料。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閱讀一位意大利制琴大師與一位貴族的書信中看到,制琴師說,“先生,您定制的琴還要且等些時日呢,它還沒吹夠風沒曬過太陽。”經過日期比對考證,那把琴兩年前就已經開始制作,由此,凌震華再根據史料考究,發現意大利古琴當時的制作工藝是要將做好的琴身白板至少自然風干一年,之后再上漆。“現在是快速消費的商品社會,誰還能為一把琴等上幾年時間?”因此,即便在今天的意大利,這樣的自然風干做出的提琴也已經寥寥無幾。而凌震華制作的提琴,制作期至少在兩年以上。在別墅三樓的玻璃陽光房里,地面上整齊地排放著凌震華從意大利精心挑選的制琴木材;而玻璃篷房上方則齊刷刷掛著一排排中小提琴的白板琴身。凌震華每天都會來給這些琴翻面,讓一年四季冷熱干濕的氣候都均勻在面板背板上輪回,以保證提琴聲音的穩定性。
除了一年以上的風干,上漆是另一個凌震華制琴的“秘技”。凌震華介紹說,意大利古琴漆的配方已經失傳,如今大多數提琴制作用的都是酒精漆,它的特性是揮發快。時間久了,漆會硬化,進而影響木頭的強度。而凌震華使用的油性漆類似油畫的材料,加入了獨家秘方,通過氧化過程逐步滲透。凌震華的提琴工作室里有他這些年收的一些徒弟,但這熬漆的技術他秘不外傳,從來都是一個人躲起來熬上一兩個月才能敖出一鍋。而給一把琴上漆,需要半年,上一層晾一陣再上一層,一共要上30遍。
而制作提琴最重要的基礎是木材。早年凌震華在全球的展會上搜集木材,前幾年才確定了最好的木頭還是在意大利小提琴的原產地克萊莫納小鎮。這里的木頭木質均勻,年輪之間疏密相當,紋路清晰筆直。“這樣的木頭傳聲快,出來的效果自然好。”而業界普遍認為好琴所具備的漂亮的“老虎紋” 則不受凌震華待見,“我仔細觀察過真正用以演奏的傳世好琴,紋路都不重。紋路深淺決定木質的軟硬,太深的紋路不可能發出好聲音,那不符合自然的聲學規律。”凌震華隨手從地上拾起兩塊木板在記者耳邊敲了敲,那種清脆的“咚咚”還泛著回聲的響聲的確令人大為吃驚。
凌震華每年去克萊莫納兩次,有些采購回來的木頭經過琢磨后發現不具備成好琴的條件,他會再帶到樂器展會上賣掉,而這些他淘汰的木料也已經是眾多廠商爭搶的“上品”。
凌震華的提琴屢次在國際權威提琴比賽上獲獎。世界最權威提琴鑒定家之一、提琴制作大師瓦特羅看了凌震華的提琴后給出的評語是:“意大利的小提琴已沒有秘密。”
采訪當天,適逢幾位藝術家相約來工作室拜訪參觀,行程結束后凌震華準備了一桌家常菜請眾人吃飯。飯前大半天的時間里,凌震華說到他的制琴心得滔滔不絕;而席間,一桌人從政治事件到坊間八卦,從投資大計到文藝創作,每個話題都引發熱烈討論,卻從未見凌震華插上一句話,埋頭吃飯的他,和整桌氣氛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也許因為他的世界一直以300多年前的一套標準為“標桿”,今天世界千變萬化的動靜在他這里都不那么重要了,最后眾人總結說他是“世外高人”。正如凌震華告訴記者的,“科技制造出了更先進的工具,但我用著這些工具,還是要做老式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