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強烈渴望著翻揀紐約淘兒音樂城(Tower Records)的CD,讀原版外文圖書,用手頭的任何一張信用卡購入無數(shù)張爵士、古典和流行唱片。“在普林斯頓沒有好的唱片店,”村上哀怨地說,“這么晚了淘兒真能開著嗎?”其實他這天很幸運。晚上10:30,他和妻子陽子(Yoko)剛剛在憂郁音符酒吧門前碰到了迪茲·吉萊斯皮(Dizzy Gillespie)。村上很久以前就是個爵士愛好者,1963年他看過Art Blakey的爵士使者演出,如今還能一口氣說出那晚的演員陣容。現(xiàn)在他在紐約經(jīng)典的酒吧街區(qū)見到了另一位爵士界的傳奇人物。

在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箍倳铮迳戏驄D穿過人群慢慢地朝自己的座位移動,他們看起來對這兒很熟悉:沒有被這個頹廢王國嚇倒。實際上,當(dāng)吉萊斯皮和爵士樂團一上臺,村上輕易就融入了崇拜他們的人群。他平坦的圓臉上沒有皺紋,頭發(fā)幾乎沒有灰色斑點。看起來比實際年齡42歲要年輕10歲,多年的有氧運動塑造了他結(jié)實的身體。他一邊呷著芝華士,一邊跟隨旋律搖晃腦袋,被吉萊斯皮的笑話逗笑,為樂器獨奏鼓掌。村上看起來就像是國際俱樂部、國際爵士王國、美國酷的情人以及其他不知名酒吧的創(chuàng)始者。
音樂會后,他和陽子走出酒吧,朝東面的第4大街走去,那兒的紅黃淘兒音樂城被認(rèn)為是爵士樂愛好者的麥加圣地。在隨后的45分鐘里,他們買了10張CD,包括莫扎特(Mozart)、鋼琴家塞隆尼斯·孟克(Thelonius Monk)、和The B-52的搖滾樂。村上和陽子不是沒有靈魂的雅皮士,只關(guān)心衣食和過好日子。他的態(tài)度游走在冷酷和厭世的邊緣。
“我有什么可以被威脅的?什么都沒有。”村上第一本英文小說《尋羊冒險記》中無名的主角是一家小型翻譯廣告公司的老板,正被一個陰險的右翼政治家所脅迫。“我和妻子離婚了,我計劃今天就辭職,公寓已經(jīng)租出去了,我沒有值得擔(dān)心的家具……我沒有名字,沒有社會公信力,對異性沒有吸引力,沒有才華……總之……我就是個平庸的人。還有什么可失去的?”
這類的情感在當(dāng)時許多35歲以下的日本人中引起了共鳴,他們被稱為“新人類”。在他們看來,早期的日本作家如三島由紀(jì)夫(Yukio Mishima)、川端康成(Yasunari Kawabata)和谷崎潤一郎(Junichiro Tanizaki)的作品是臭名昭著的形式主義,是無關(guān)而約束過度的文化在垂死掙扎。
“我小時候日本很貧窮,人人都努力工作,希望生活會好轉(zhuǎn),”村上說,“但是他們錯了,當(dāng)日本富裕起來,人們卻不確定生活是否好轉(zhuǎn)了。他們擔(dān)心會發(fā)生壞事。”村上在面向群體社會時是頑固的個人主義者,他遭到很多日本作家和評論家詬病,他們認(rèn)為他的書是流行膚淺的垃圾,滿足了大眾幼稚的心理。這位身材矮小、說話輕聲細(xì)語的作者在美國沒有受到這樣的對待。《尋羊冒險記》1989年在美國出版,《洛杉磯時報》說“可讀性極大”,《紐約時報》補充說“這是對國際小說新類別的大膽開拓”,《芝加哥論壇報》贊美說“它給讀者帶來巨大的愉悅”。

但是村上并沒有成為美國書店的熱門作者。講談社只印刷了25000本《尋羊冒險記》,1990年末Plume Books出版社發(fā)行了這本書的平裝版,售出11000本。《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在美國的發(fā)行,遭遇和前者相似。這是一本科幻小說、偵探小說和幻想小說的混合體,《華盛頓郵報》說“村上是世界級的作家,兩只眼睛都睜開看清世界,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但《時代》雜志的Richard Eder聲稱村上的狀態(tài)是“諷刺、荒唐、孤單的”,他“缺乏無辜的力量來推進(jìn)復(fù)雜情節(jié)的發(fā)展。”
日本文學(xué)傳統(tǒng)的代表人物是川端康成(1899~1972),他的小說抒情寫意、主題憂郁,這就是村上和他同齡人討厭的風(fēng)格。“日本評論家和作家都認(rèn)為《雪國》是部偉大的作品。我不這么認(rèn)為,但它是日本傳統(tǒng)文學(xué)。”村上說。他十幾歲時已經(jīng)開始在二手書店閱讀美國書籍。“通過閱讀美國小說,我能逃離到另一個世界,擺脫孤獨寂寞,”他說,“就像是登上火星。”
20世紀(jì)60年代晚期的日本大學(xué),同美國、法國、墨西哥大學(xué)一樣,刮起了狂暴的颶風(fēng)。學(xué)生們展開精心組織的馬克思主義活動,反對日本和美國簽訂《日美安保條約》,尤其反對越南戰(zhàn)爭。“你還記得1968年嗎?”村上回憶那時的情景,“那就像是個轉(zhuǎn)折點。我們覺得如果那時能做好,就會迎來烏托邦一般的盛世。”
1968年到1969年局勢尤為緊張。日本有150多所大學(xué)罷課,幾千名學(xué)生被捕,警察和抗議者之間棍棒、燃燒瓶和鐵棒之類的交鋒屢見不鮮。早稻田不是風(fēng)暴的中心,但是學(xué)校遭到封鎖,停課5個月。村上不是學(xué)生活動家——他說“我不喜歡組織和社團,這就是我不愿意加入的原因”。但是和大多數(shù)學(xué)生一樣,他對活動的目標(biāo)表示同情。“我想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尋找,”他說,“但是我找不到目標(biāo)。
我才十八九歲,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新事物要來了,對此感到很興奮。”1969年10月,政府出動警察結(jié)束了早稻田的學(xué)潮,即便沒有暴力沖突,最后和平解決,這仍然是時代的分水嶺。“過去我對未來非常樂觀,”村上說,“我相信一些事情。70年代我封閉了大概10年。那會兒,我就只是工作……除了工作什么都不干。”
村上和陽子在紐約過了一夜后,在回普林斯頓的路上去了八佰伴百貨公司。在這兒大量囤積當(dāng)?shù)厥澄铮刂^道細(xì)細(xì)挑選,把各種別處買不到的美食帶回家。芋頭、拉面和蕎麥面條。過道上的冷藏柜里有熏鰻魚之類的食品。在普林斯頓,他保持著摩羯座式工作狂的作息時間:早上4點起床,進(jìn)行幾個小時的寫作,每天都跑步或游泳,下午翻譯。村上正在完成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全套短篇故事的翻譯,偶爾會走進(jìn)教室和學(xué)生講授或探討當(dāng)代日本文學(xué)。他也喜歡談?wù)撍類鄣奈膶W(xué)家,比如加西亞·馬爾克斯(Garcia Marquez)和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等,他們的“文字和想象力中蘊含著力量”。他對美國作家?guī)鞝柼亍ゑT內(nèi)古特(Kurt Vonnegut)、理查德·布朗蒂甘(Richard Brautigan)、約翰·歐文(John Irving)和蒂姆·奧布萊恩(Tim O’Brien)贊不絕口,還將歐文的《將熊放生》和奧布萊恩的《核時代》翻譯成日語。
為了逃避成功帶來的壓力,村上和陽子曾在希臘和意大利旅居了數(shù)年。他拒絕出席所有的電視節(jié)目、拒絕了大多數(shù)雜志訪談,并且很少接受浮華的晚餐邀約。陽子是個身材苗條、長相甜美的女人,她把他們在希臘的照片整理出版成書,在普林斯頓大學(xué)狹小方正的教工宿舍,放滿了私人物品:唱片、CD、書、錄像帶(村上最近的愛好是《雙峰》,是一個朋友錄的日本電視劇)、立體音響、電視機和家用電腦。家門和客廳的墻幾乎是裸墻,只有村上釘?shù)膸讖埣魣蠛托宰印R黄恼率恰度绾温斆鞯嘏荞R拉松》,另一篇是當(dāng)?shù)鼗浇膛嗄陼木蹠r間。為了保持這種儉樸風(fēng)格,村上駕駛一輛最新的大眾轎車,他和陽子的穿著年輕、個性、價格合理,仿佛都是在The Gap和The Limited這種超市買的。

“陽子是非常母性的人,”他們的一位日本朋友平田說,“春樹依賴她的程度讓人吃驚;就像孩子依賴母親一樣,春樹的很多女性角色都影射著她。你想不到現(xiàn)代日本女性會有怎樣的思維方式和措辭。”